馮紫英也沒想到自己一番強硬指責,居然引來對方如此坦蕩率然的道歉認錯,心裡也是頓時對青檀書院多了幾分期盼。
偶然相逢的尋常學子,也能有這般恢弘氣度,足見此家書院端的不同凡響。
既然人家認錯,馮紫英當然不會抓住不放,而且這也是樹立自己良好人設的最佳機會,一把放下自己的被卷書箱,趕緊扶起二人。
“二位兄臺無需如此,小弟也是一時不忿,而且若非小弟屬於特例,兩位兄臺所下判斷也非妄語,小弟也就是山東一行之後感悟頗多,方纔決定摒棄以往渾渾噩噩之生活,來青檀書院自我砥礪,也承蒙喬公優遇,方纔與我這等機會,日後還希望二位兄臺不計前嫌,多多指教。”
若不是看到馮紫英滿臉誠摯,目光澄澈,二人都要以爲這傢伙是在說反話了。
不得不說這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
馮紫英一身樸素青衫,又是自己揹負被卷和書箱步行前來,加上生得相貌堂堂,劍眉星目,氣度不俗,昂揚之氣溢於言表。
而且態度在一番義正詞嚴之後又一下子變得這樣通情達理,表現出來的胸襟氣度委實讓人心折。
眼前這兩人也不過就是十四五歲,再是怎麼熱血激揚,那也不過是瞬間情緒爆發,真要上了場,還得要抓瞎。
所以被馮紫英這一硬一軟兩招給弄得心情跌宕起伏,頓時對馮紫英的觀感也變得不一般起來了。
“不敢,不敢,太客氣了,……”晉地口音的少年下意識的拱手,另外一名南音的黑瘦少年也是訥訥拱手。
“小弟山東臨清馮鏗馮紫英,請教二位兄臺尊姓大名。”馮紫英也拱手作揖一禮,溫然道。
“山西保德陳奇瑜。”晉地口音少年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坦然回答道。
另外那名南音腔黑瘦少年見同伴已經迴應,也是拱手一禮:“雲南府傅宗龍。”
馮紫英恍惚了一下。
陳奇瑜和傅宗龍兩人的名字似乎耳聞過,但是卻又沒有什麼印象,但是他可以肯定絕對不是《紅樓夢》書中人。
像前幾日裡生日宴上的陳也俊、衛若蘭和韓奇三人,他都有印象,都是和自己一樣的武勳之後,和四王八公都屬於一個羣體,所以他記憶很清楚。
這二人年齡和自己相仿,若是《紅樓夢》書中人,肯定是和賈府有瓜葛的人。
但這二人顯然是貧寒士子出身,不太可能和賈家有什麼瓜葛,所以只能是前世中這個年代裡的人物。
只是不知道這二人是不是和左良玉一樣都屬於潛在的牛人。
他對晚明那段歷史記憶的確沒有多認真的瞭解過,如果是袁崇煥、洪承疇、史可法、熊廷弼、高迎祥、李自成、張獻忠、鄭芝龍父子等這些明末人物,他肯定有印象。
但除了這些人,甚至年代還要往前推一些的晚明,他就有些模糊了。
“陳兄,傅兄,小弟初來乍到,對書院讀書學習規章制度一無所知,還望二位兄長日後多予照拂。”
既然二人都已經勉強“接受”了自己,馮紫英自然打蛇隨棍上,沒有給對方以推脫的機會。
兩個人也沒想到這馮紫英如此自來熟,三五兩句話就能沾上來,讓你想要脫身都不能。
院裡邊的同學對這個新來的“風雲人物”都不太感冒,覺得這等勳貴子弟就不該來青檀書院,而學院接受這等紈絝子弟進學院,弄不好就會帶壞學院風紀,屆時遺禍非小。
自己二人當時也是極力支持的,現在卻弄成了這樣一副模樣,還不知道回去之後如何向其他同學交代?
只是要讓二人現在重新翻臉,這二人又委實做不出那等卑劣之事,所以這等兩難之下,更是讓二人如坐鍼氈。
想要拂袖而去,卻抹不下臉來,要讓二人就此接受此人並且還要和其他同學站在對立面,這又是二人所不願意的。
見兩人表情尷尬,馮紫英也大略猜測到了一些什麼。
不過他可不打算就此放過二人,好歹也要把二人拖在一起,趁着對方還心存歉疚心理,就要把這份資源用足。
“二位兄長,我知道紫英在很多人印象中不太好,但是喬公是何等樣人,縱然一些同學不知曉,但是陳兄肯定是瞭解的吧?”馮紫英好整以暇,“喬公不是那種爲五斗米折腰的人,所以如果有人非議馮某,某可不予理睬,但若是詆譭喬公,便是馮某也是不依的。
陳奇瑜和喬應甲都是山西人。
喬應甲現在身爲巡漕御史,進士出身,也算是山西乃至北地很有名氣的官員,也是陳奇瑜這等士子的科場前輩兼同鄉。
而這等同鄉之間的淵源關係在這個年代往往都是最需要珍而重之的。
一番話有理有據有節,便是陳奇瑜和傅宗龍二人仍然對這位有些忽冷忽熱的馮紫英心存偏見,但是聽到這番話之後也不得不承認此人真的厲害,絕非外界傳言所說只是憑着一時蠻勇和運氣,才能在山東民變中剪了個頭彩。
而且陳奇瑜的體會更深。
喬應甲是朝中山西籍官員的中堅力量,且口碑甚好,而自己作爲山西士子,馮紫英話裡話外雖然說無需對非議他自己的話語介意,只需對敢於詆譭喬應甲的言語作出回擊。
但山東民變處置已經將馮紫英和喬應甲綁在了一起,而且也二人都因此事獲得了朝廷嘉譽,加之喬應甲又爲馮紫英給山長寫了推薦信,這等關係就更見緊密,如何能分得開?
若是真的有人攻訐羞辱馮紫英,自己只怕也只能挺身出面辯解了,否則這話題便會輕而易舉的轉移到喬公身上。
到那時候,恐怕不僅僅是自己,學院裡所有山西籍學子都無法坐視,立馬就得要引發一場波瀾。
越是深想,陳奇瑜便覺得眼前此子小小年紀,心機卻如此深沉,弄不好這找喬公寫推薦信也是對方早有蓄謀之舉。
只是眼下此子表面上卻是一片風光霽月的氣派,落落大方,處處佔理,讓人竟然找不到理由來拒絕。
陳奇瑜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吃癟的感覺。
他年齡雖然不大,但是在北地士子佔優,山西籍士子亦是一大羣體的書院生員裡亦是佼佼者,卻未曾想到今日一開門就被人家來了一個下馬威,而且這還是自己自找的。
有些懊惱,但是同時也對這樣一個一看就知道不是簡單人物的傢伙要加入書院頗懷期待,陳奇瑜淡淡的道:“馮兄弟這恐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想若是馮兄弟在書院裡能和其他同學一樣,我想無論來自哪裡,由誰推薦,這都不重要,我們青檀書院的同學這點兒氣度胸襟還是有的,……”
“哦?那可能是我剛纔聽錯了吧。”馮紫英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長的笑了笑:“但無論如何,還是要請二位兄長多多關照,如果可以的話,請叫我紫英就好。”
這可真的是沾着就來。
陳奇瑜和傅宗龍相顧苦笑,被人拿到了短處,這等時候還真的不好拒人千里之外,而且說實話,眼前此人也的確很難讓人生出討厭的情緒。
陳奇瑜這才站定,面對馮紫英,正式的一拱手:“保德陳奇瑜,紫英可以叫我玉鉉。”
那傅宗龍也有樣學樣,一樣拱手正式一禮:“雲南傅宗龍,可以叫我仲倫。”
這不知不覺間,三人已經在這柴門邊上盤恆了半晌,這個時候陳奇瑜才猛然想起人家是揹着東西來入學的,這樣在門邊兒上糾纏半天算什麼?
二人才要幫忙替馮紫英拿起被卷和書箱,不過卻被馮紫英竣拒,直言自力更生乃是書院規矩,從踏入書院第一天,就要遵守,他有此決心。
二人也不堅持,帶着馮紫英先去書院宿舍門口將被卷書箱放下,然後帶馮紫英去山長處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