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酒氣熏天的飯廳,此時,天色尚未完全黑盡。
藍熙之來到大廳,只見一衆侍女正在擦拭着那些奢華的傢俱和器皿,儘管在藍熙之看來,這些東西早已一塵不染,不需要拂拭了。
看見她進來,一衆侍女立刻躬身退下,看她的目光都有些奇奇怪怪的。這些年來,藍熙之早已見慣了各種各樣的目光,無論是好的壞的、嫉妒的欣賞的、鄙夷的友善的……可是,當最後退去的那個侍女用那種十分憎恨的目光看着她時,她還是有點意外。這名侍女相貌清秀,個子嬌小,目光也很伶俐,可是,何以第一次見自己,就露出這種憎恨的目光?
她連看她幾眼,那侍女發現她看着自己,憎恨的目光又增加了幾分驚恐,趕緊低着頭退下去了。
藍熙之四處看看,發現周圍如此無趣,只好又回到房間休息。
她睡得很早,希望早早睡着,又可以像昨夜那樣夢見蕭卷。可是,這一夜依舊怎麼也睡不踏實,迷迷糊糊中,她忽然聽得一聲輕微的聲音。她輕輕起來,打開窗戶,一隻貓“喵烏”一聲從窗口跳下,跑得老遠……
黑暗中似乎站着一個人,瑟瑟發抖,可是顯然又沒有什麼惡意。藍熙之站了一會兒,又回到牀上,閉了眼睛,希望再次夢見蕭卷,可是,這一夜都未能安睡,自然也就夢不到蕭捲了。
第二天,她起得早,可是,石良玉比她起得更早,他提着一把大刀,在那片空地上,似乎早就在等着她。一見她,立刻笑嘻嘻地道:“熙之,你給我指點指點……”
他昨夜還是酩酊大醉,今晨已經神采奕奕,而跟他一起醉倒的司徒子都卻仍昏睡不醒。
藍熙之有些意外,卻也不問,笑道:“你學會武功了?”
石良玉從懷裡摸出那本她送給自己的小冊子:“我就是按照這個練的,這些年,也小有收穫。”
“好,我就來看看我這個徒弟到底學到了些什麼東西……”
藍熙之不假思索,一劍就像他刺去,石良玉後退好幾步才橫刀躲過這一招,兩人又過得幾招,石良玉跳出圈子,大叫起來:“呵呵,師父饒命,徒兒學藝不精,抵擋不住……”
藍熙之點點頭,讚道:“石良玉,真有你的,你這麼晚纔開始練,估計很多尋常武將已經不是你的對手了,難怪這麼快就做到了將軍……”
“我這將軍可不是靠武藝掙來的。”
“那是靠什麼掙來的?”
石良玉強笑道:“熙之,這幾天你一定得好好替我指點一下,有好幾處關鍵的地方,我一直不能領悟……”
藍熙之見他眼神裡閃過一絲窘迫,自知失語,點點頭沒有說話。
兩人都沉默了一下。
石良玉慢慢道:“熙之,這幾年發生了許多事情,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每一件我都不會隱瞞你!以後,我慢慢講給你聽好不好?”
“其實,有些事你不必告訴外人的。”
“你不是外人!有些事情都逼得我快瘋了,每當很痛苦的時候,我就想,只要見到你,我立刻就會向你傾訴,可是,真的見到你了,卻一句也說不出口……”
藍熙之見他眼裡那種深深的悲哀,忽然發現他並沒有變得如自己想象的那麼堅強。她微笑起來,柔聲道:“不要緊的,水果男,改天吧,改天,只要你願意講,我就會認真聽的……”
那種久違的溫柔的、憐憫的眼神又回到了眼前!石良玉胸口一酸,卻又難言的喜悅,猛地揮舞了一下大刀,似乎要將自己激烈的情緒掩飾過去……
“良玉、藍熙之,你們這麼早?”
司徒子都的聲音響起。他走路還有點踉蹌,摸摸頭,“唉,宿醉的滋味可不好受……”
“以後,你們別喝這麼多就是了。”
“以前也常常喝的,但是,沒喝這麼多而已!昨天是真高興啊,藍熙之,我做夢都沒想到今生還能夠再見到你……”
藍熙之想起他被自己嚇得從馬車上率下去刮破褲子的狼狽相,再看看他完全消失了懦弱表情的爽朗樣子,由衷地道:“子都,你的變化真是太大了!”
“你覺得是好了還是壞了?”
“當然是好了。”
這二人說了好幾句,石良玉才悄然將大刀放在背後,平靜道:“熙之,該去吃早飯了。吃了早飯,我陪你出去走走……”
司徒子都有些意外的樣子:“良玉,義陽王石衍約了你明天見面,我們得出發了,不然趕不到……”
“晚上出發也來得及!”
“石衍詭計多端,這次不知打的什麼主意,我想我們應該早點去,至少可以做一些準備……”
“也沒什麼,我們先去吃飯吧……”
藍熙之聽出石良玉是故意把話岔開,她立刻道:
“石良玉,你們要去忙什麼事情就去忙吧。”
“一點小事,只是要耽誤好幾天……我怕自己回來,你已經走了……”
“呵呵,這樣啊”她轉動着眼珠,“那石衍是誰啊?會不會害你啊?我和你們一起去吧。”
“不行,熙之……”
她淡淡道:“好吧,石良玉,你有要事你去忙吧,我也該告辭了。”
石良玉急忙道:“熙之,你一起去吧,一起去就是了……”
“呵呵,好的。”
因爲有藍熙之一起,石良玉立刻決定提前上路。除了三人外,隨同的只有十七名精兵。
藍熙之去屋裡換裝,石良玉叫過司徒子都,低聲道:“如果有什麼意外發生,你就帶領兄弟們先護送藍熙之離開,記住,一定要保證她的安全。”
“她武功高強,良玉,你纔是最危險的啊……”
“石衍的詭計我也不是第一次領教。子都,藍熙之武功雖然不錯,但是身體不好,決不能讓她涉險受傷,記住,一定要保證她的安全……”
“好。你放心吧。”
這時,藍熙之已經換了自己那套男裝,上馬攬了繮繩準備出發。她的人那麼嬌小,那匹黃色的駿馬如此高大,雖然她坐在馬上的身姿颯爽利落,可不知怎地,石良玉忽然有點擔心她會不會從馬上摔下來。
藍熙之也目不轉睛地瞧着石良玉那匹並不高大的戰馬,除了馬的眼神看起來特別神駿外,她也看不出有什麼異常,就道:“你這馬如何?”
石良玉的這匹馬叫做‘颯露紫’,來自良馬產地河曲。整個河曲也只得兩匹這種馬,其中一匹老馬已經死了,只剩下這一匹,是真正的日行千里。
石良玉見她問,也原本早有心思,立刻道:“熙之,我這馬叫‘颯露紫’,日行千里,你喜歡不?我送給你吧……”
藍熙之的坐騎是蕭卷生前的愛馬,她視若珍寶,立刻拒絕:“不要不要!我這馬也是很好很好的,呵呵……石良玉,你自己留着……”
“好吧。你以後若是喜歡,我隨時都可以送給你。”
石衍的封地在武鄉郡,衆人趕到時,已是傍晚。
石衍是皇帝石遵的三哥的兒子,他父親早逝,曾得石遵撫養過一段時間,在諸多子侄中很受石遵寵愛。石遵自己無子,原本也只是先帝的侄子,他趁先帝喪事期間,突然發動兵變,在石良玉等大將的幫助下得以登上帝位。登基後,他認石良玉爲養子,將石良玉封爲“興武侯”、徵虜將軍,領地邯鄲。
石遵登基後,一直沒有確定太子人選,不少人猜測他會確定石衍爲太子,但是,更多朝臣卻認爲他會立養子石良玉爲太子,因爲曾經參與石遵兵變登基的功臣都知道,石遵曾親口許下諾言,繼位後,會將太子之位給石良玉。
藍熙之自然不知道這中間的許多糾葛,但是,司徒子都和石良玉卻心裡明鏡似的,這次,石衍擺明了是設下鴻門宴,兩人一進城門,不由得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一進城門,藍熙之就覺察出一種十分恐怖的氣氛。
再走幾步,只見前面一隊士兵驅趕着幾百名搶掠來的百姓,在大興土木,建造大廈。那些人稍微行動慢一點,監護的士兵一皮鞭就抽了過去……
這些人全是被擄掠來的漢人和極少數的其他部族人民,一路北上,藍熙之已經看到許多這樣的場景了。北方被先後涌入的少數民族政權輪番統治,每一次的殺戮後,中原衣冠的元氣就消減一分,不知多少百姓死於非命。
石良玉低聲道:“現在唯有偏安江南的小朝廷苟延殘喘保存着中原文化,可是,北方諸國的政治經濟實力遠遠超過南方,要是蕭卷在還會有一些作爲,如今蕭卷已死,朝局不穩,小朝廷只怕是快日落西山了……”
藍熙之也如是想,她記掛着小皇帝,但是想起朱濤父子忠心耿耿,只要朱濤還在,這局面就還能穩定一時。
“哈哈哈,石良玉,你來啦……”
一陣大笑打斷了藍熙之的思緒,她擡起頭,只見對面立着一行人,爲首之人亂髮粗須,臉上有一塊銅錢大小的黑痣,粗壯的身子如一尊黑塔。
他傲慢不已地打量着石良玉以及隨侍的十多騎人馬,小眼睛裡精光一閃。
石良玉淡淡道:“義陽王,你找我有什麼事情就明說吧。”
“哈哈,這次搶回來幾十名美女,本王一人享用不完,想找你來一起分享。”
“好,那就先謝義陽王了。”
王府大廳,義陽王在上首座位,石良玉在客座端坐,司徒子都和藍熙之分立在他旁邊。
幾盤烤肉輪番上來,屋子裡,一班女伎男伶演奏着一種羯族的樂曲。酒過三巡,幾名穿着鮮豔薄紗,頭上插着五彩羽毛的歌女扭動着腰肢款
款進來,邊歌邊舞。舞着舞着,兩名歌女已到了石良玉身邊,端起酒杯,媚笑如絲:“侯爺,您喝吧……”
石良玉笑着接過酒杯一飲而盡,藍熙之目不轉睛地看着那二人頭上的羽毛不時簌簌抖動,色彩妖豔得十分詭異,眼看,這羽毛就要掃到石良玉的臉上了。
她心裡一震,暗地裡一運勁,裝着不經意的樣子,身子一個趔趗,腳飛快一勾,石良玉身子穩不住,一下撲倒在地。
其中的一名舞女前傾的身子被波及得轉動了一下,混亂中,藍熙之暗地裡在她背後一推,她一下向主位方向倒去,尚未倒地,頭上的羽毛墜落在地,一股青色的毛蟲一樣的煙塵飛出,差點濺到石衍的臉上。
石衍發出一陣可怖的叫聲,肥胖的身軀翻滾在地,抽出腰刀,一刀就像那個舞女砍去,舞女的血濺出,那股毛毛蟲一般的青塵立刻散去……
石良玉心有餘悸地坐起來,回頭看看已經站在自己身邊的藍熙之,看向石衍:“哈哈,我這名侍衛沒見過美人,花癡得都站不穩了,白白害美人喪命……”
石衍的臉色十分難看:“一個賤婢,死不足惜……”
“義陽王,我醉了,我告辭了……”
兩人明明都是清醒的,可是現在再也沒有比這句更恰當的話了,石衍的臉色更是難看:“送客……”
襄城的城門一開,衆人立刻奔進了夜色裡。
石良玉低喝一聲:“快,加快趕路……”
一行二十人快馬加鞭,三個時辰毫不停息,遠出襄城地界時,天空已經露出第一絲魚肚白了。
藍熙之勒了馬,石良玉也放慢了速度,還有些心有餘悸:“熙之,那是啥?”
“我以前在滇黔邊境知道一種神秘的巫蠱,能夠潛入人的身體裡面,不知不覺置人於死地。它並不當即發作,施蠱的人可以自由控制受害人死亡的時間!”
石家的兄弟子侄因爲石良玉這個外人受到祖父的重視從而青雲直上,現在更隱隱有登上太子寶座的架勢,所以,無不對他懷恨在心,不時設局想除掉他。幸得石良玉警惕、機變,才一次次逃過了厄運。這次武鄉之行,他也早知有危險,也想了種種措施防備石衍的暗算,卻萬萬不會想到是如此平靜之下防不勝防的兇險。
“熙之,今天你若不在,我一定沒命了!”
“呵呵,我也是根據那種特殊的羽毛的顏色辨認出來的,只是不知道那種無形的青蟲煙霧毒效如何,若是強烈的話,只怕夠石衍受的。很多蠱毒根本無解,即使能解也需要下蠱人自己的鮮血,估計,那個舞女下的蠱就是這種,石衍怕煙霧損及自己,才殺了她……”
她停下來,看了石良玉幾眼,想起“非我族類,必有異心”這話,而石衍之流顯然也是以此標準來衡量石良玉的。石勒雄才大略,胸襟寬廣,自然能夠容納賢才,但是他的繼任者們卻都是荒淫殘暴之輩,無論石良玉曾經對趙國立下了多少功勞,他終究是個異族人。只怕他現在的地位越高,今後的結局就會越是悲慘。
“石良玉,你的處境很危險,以後,一定要小心啊……”
石良玉看着她憂心忡忡的樣子,心裡百感交集,好一會兒才道:“熙之,你放心,我今後一定會更加小心!”
有些事情,光靠小心也是避免不了的!但是,這亂世紛紜,也沒其他什麼路好走,藍熙之無法再說什麼,和衆人一起快馬加鞭往邯鄲而去。
司徒子都去處理一些事情,藍熙之隨石良玉衆人回到府邸。剛坐下,一名信兵跑步上來:“將軍,北魏使者在行館等候多時,請將軍立刻前去……”
石良玉臉色一變,很快又若無其事地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他看着藍熙之,似乎在想該如何開口,藍熙之先道:“石良玉,你去處理事情吧。”
石良玉鬆了口氣:“熙之,現在燕國和北魏是我們最大的威脅,尤其是北魏,這次他們朝中派了使者來談判,我要立刻到他們的行館……”
“哦,此行會不會有危險?”
石良玉看着她關切的眼神,心裡忽然一陣激動,好一會兒才低聲道:“這些年,再多的危險我都熬過來了,現在,知道你在等着我,無論有什麼危險,我也會很快趕回來的……熙之,你答應我要留下來給我指導功夫的,你等我回來好不好?”
“好吧。你回來我就指導你功夫。”
“熙之,我離開後,這裡的一切事務你都可以全權處理。”
“那我豈不是反客爲主了啊。”
石良玉笑着轉身出去了,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看她一眼:“熙之,我給你準備了一些書和畫卷,無聊的時候,你就看看吧,你一定會喜歡的……”
“好的,呵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