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一年夏
圓月當空,連同宮燈照亮曲水荷香方亭。那曲水荷香方亭建在參差不齊的怪石叢中,溪水隨大小不一的石盤折流爲幾十縷小池。康熙坐在亭中的龍椅上,幾位皇子依次坐在左側,蒙古王公坐在右側。
欣賞完帶有濃厚薩滿宗教色彩的安代舞,阿格接過一位蒙古女子呈上的琴,向康熙行禮,“請皇上允許阿格和悠苒琴簫合奏。”康熙微笑道:“好,朕正想聽聽。”
我拿出短簫,走到阿格身邊,道個福,“不知道王子想奏哪首曲子?”阿格笑道:“《陽關三疊》吧。”康熙頷首同意,其餘主子大聲喝好。
我點了點頭,把簫放至脣邊。阿格撩撥幾下琴絃,試了下音,一首抒發離別情懷的曲子在脣指間流淌。
夜景妖嬈多姿,當低沉的琴簫聲響起後,夜景失色不少。好在淒涼的琴聲有悠遠的簫聲附和,倒也有幾分情深意綿的味道。
曲子開場便是悽慘的離別意,驟雨後的早晨,空氣清新,柳色青綠,兩位就要各奔東西的友人舉杯互贈留別言,一飲而盡仰天嘆,勸君珍重顧己身,休要煩惱笑掛心。調子驀地一轉,切切聲變濃,抑鬱中不失激揚。一疊再嘆,復疊嘆聲更沉。夕陽黃昏際,冷風中傳來烏鴉嘶叫聲,友人揮淚告別。
曲子在漸慢漸弱的音氛中趨於平靜,康熙朗誦道:“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話剛落音,掌聲經久不息。方纔的氣氛沉悶,掌聲停歇,大家的興致不減反增。這邊你一句,那邊我一言。
只聽“哇”的一聲,逸兒突然嚎啕大哭。雅馨柔聲哄逸兒,若榮向康熙請罪,杜野親王和王妃行蒙古禮致歉。康熙說了句“無妨無妨”,撫須大笑。
也許是聽了一首悲傷的曲子,逸兒越哭越兇,頗有不把眼淚流乾不罷休的架勢。好在雅馨的慈母功夫很到家,又親又摟的哄了一會,逸兒的哭聲漸漸停止,最後躺在若榮的懷裡睡着。
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真讓人羨慕。我和胤禛何時才能擁有溫馨的生活?雖然註定不能天天如此,可只要有廝守的機會,也倒足夠。
那日,我本打定主意由着康熙賜婚,但聽過胤禛說的那句話後,感情戰勝理智,使了一招緩兵之計。面對康熙鐵青的臉,壯着膽子求康熙給三個月試着和阿格相處的時間。康熙開始是怒斥加大罵、外加摔東西,不忠不孝、冥頑不靈是輕,連要將我削出曹家宗族的話都說了出來。
我見康熙很惱怒,暗歎“我命休矣”,沒想到康熙又同意了。
宴會結束,我隨駕回煙波致爽殿。此殿位於正殿澹泊敬誠殿後,是康熙的新寢宮。正殿東西兩側有小跨院,後宮嬪妃歇息於此。
康熙拿出幾份從京裡快馬加鞭送來的奏摺,越看眉頭越緊。我心想,該不會又有什麼狀況吧?康熙把奏摺摔在地上,朝李全道:“叫胤礽來見朕。”李全“嗻”了一聲,快步離開。我和幾位宮女候在一邊,再次猶如驚弓之鳥,不敢亂動半分。
康熙在去年嚴懲了太子黨,打擊了胤礽的勢力,疑心病越來越重,成天都在擔心胤礽會不會幹逼宮的事。除此以外,還要防備“萬衆一心齊稱讚”的胤禩。這樣一來,脾氣一日比一日暴躁,精神也越來越不振。我每次當值時都是千分小心,萬分緊張,唯恐惹怒處在火炭上行走的真龍天子。
胤礽匆匆趕來,神色惶恐。康熙呼喝我們退下,我前腳出殿門,隱約聽到“戶部尚書”“伊爾賽”“託合齊”“貪污”“行事有異心”“大逆不道”之類的話。
如果不出現奇蹟,胤礽的氣數快到盡頭,婉儀回保定省親的夢跟着破滅,以後美好的生活全都成了鏡中花。
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事?
按照一般的邏輯推斷,胤礽倒臺,康熙下一個懲治的應是胤禩。胤禩奪嫡無望後,似乎又是胤禛和胤禎兩位同母親兄弟爭奪帝位。算算看,這種日子還要持續十年。天,真是難得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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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一大早下旨,將湖灘河朔事例額外多索銀兩案的主犯戶部尚書沈天生、刑部尚書齊世武、戶部員外郎伊爾賽、步軍統領託合齊、兵部尚書耿額判以絞刑,秋後處決。讓人毛骨悚然的是,康熙命人將齊世武以鐵釘釘其五體於壁。
康熙一向以“仁”治天下,這次下手這麼重,究其原因,一來因爲康熙覺得幾位貪污的大臣都是太子黨的人,想以儆效尤。二來因爲康熙的心已被一大羣能幹的兒子磨得少了幾分仁慈,多了幾分狠辣。
一個聲音打斷我的思路,“悠苒,你在想什麼?叫你好幾聲了。”我回頭,見胤禎站在一棵柳樹下,面有慍色,忙道了個福。胤禎走向我,“上個月皇阿瑪爲什麼罰你?是不是……”
胤禎沒有說下去,臉色恢復自若,聲音很憤怒。我一愣,“十四爺不要問這事,奴才不會說的。”胤禎重重嘆氣,指着鶯囀喬木敞亭,“去聽聽百鳥爭鳴的聲音。”我點了點頭,隨胤禎踏上曲折的水廊。
鶯囀喬木敞亭四周被湖水包圍,只有一處水廊連接湖岸。亭北是片樹林,林內鳥聲陣陣,猶如天籟。
我坐在亭內石凳上,左望望右望望。胤禎負手看湖面,過了半刻鐘,走到我跟前,“你不告訴我也不打緊,只要你認爲對,那就堅持,不過要適可而止,不能讓拿自己的身子開玩笑。”我輕聲道:“奴才有分寸。”
胤禎道:“有的人對你笑,心未必是好的,深宮裡的每個人都不能輕易相信。最可怕的敵人不是別人,而是一顆毫無防備的心。”我有些迷糊,想進一步詢問,胤禩沿水廊走來。
我起身向胤禩請安,胤禩笑着擺了擺手。胤禎淡淡的道:“我要和八哥商量一些事。”胤禩輕拍一下胤禎肩膀,“我也有事要跟你談,咱們邊策馬邊談。”胤禎向我微笑,“改日再來找你。”轉而臉一沉,和胤禩離開。
我目送胤禎和胤禩遠去,心裡琢磨,難道胤禎是叫我不要輕易相信胤禩?這種想法一冒出又馬上否定。胤禎是胤禩忠實的支持者,怎會說胤禩的不是?況且胤禎表過態,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會站在胤禩那邊。既然如此,怎會叫我防備胤禩?再說我跟胤禩提及奪嫡的事向來很隱晦,只用“唱戲”這類詞一語帶過,應該不會存在防備不防備的問題。
那麼,胤禎到底叫我防備誰?笑?深宮?最可怕的敵人?
我看了眼在敞亭頂端跳來跳去的杜鵑,想起了雪珍,默唸一遍她寫的信,再次發現不對勁,想來想去,又想不出哪裡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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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河行宮的湖區有座抱廈,抱廈前的數畝池內種了上萬株金蓮。此時正逢金蓮盛開,康熙扶着皇太后,帶着諸嬪妃,登上抱廈品茗觀蓮。
太后笑望金蓮,和康熙低聲交談。康熙不時點頭,說些貼心話。德妃,宜妃等幾位妃子竊竊私語,或是捂着手絹嬌笑,或是指着某株蓮花細聲細語。
今年的塞外之行同四年前一樣,註定是個多事之秋。康熙眉開眼笑際,李全呈上三份奏摺。康熙看完,臉驀地一變,立即向太后跪安。
康熙回頤和書房,召見杜野親王和羅卜藏袞布。這次應是大事,不然康熙不會在一個時辰內連召好幾位朝中大臣和外藩王公。
氣氛很壓抑,儘管有殘陽照着,但仍覺着有種“黑雲壓城城欲摧,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恐怖感。到底會是什麼事?沒發生天災人禍,也沒貪污受賄。難道又是胤礽幹出什麼若怒龍顏的事?
夕陽西下時,康熙終於得閒。我侍奉康熙用膳,康熙吃吃喝喝,緩緩道:“時日不多,事情考慮得怎麼樣?朕可沒那麼好的耐性看你拖。”我心一凜,還有一月纔到期限,現在就急着追問答案?
我不知如何回答,囁嚅道:“回皇上,奴才,奴才……”康熙放下筷子,慢條斯理的道:“當你痛苦時,你要想,痛苦總歸是短暫的。當你快樂時,你要想,快樂也許是持久的。痛苦和快樂怎麼把握,關鍵在於你如何抉擇。如果選的錯,就是山重水複疑無路。如果選得對,便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你很聰慧,應該知道如何衡量。”
我一面仔細聽,一面唯唯諾諾應。康熙點了點頭,拿起筷子用膳,並沒繼續問。我暫鬆口氣,伺候康熙用完膳,和爾嘉離開頤和書房。
出門走了不遠,我道:“有兩種生活,一種是和愛人相守的幸福生活,這種生活目前還是個夢,夢成真之前不僅有可能丟掉性命,還需花時日去等。另一種是和自在相守的孤寂生活,這種生活很真實,真實得觸手可及,雖無性命之憂,卻要忍受一輩子相思之苦。如果是你,你會選哪種?”
爾嘉閃動幾下桃花眼,“如果是爾嘉,就選自在的那個,可惜爾嘉不能選。姑姑不是嚮往自在的生活嗎?如果有機會,何不好好把握?”我笑道:“其實姑姑知道自己要選哪種生活,只是這種生活……”頓了頓,“不說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