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一年夏
徐公公順着我指的方向看去，笑道：“她叫年暮瑤。”我手一抖，儘量保持平靜，“是四川巡撫年大人的妹妹？”鬼使神差的冒出這句話，心蹦蹦直跳，害怕自己的烏鴉嘴會說中。徐公公豎起大拇指，“曹姑娘真是神機妙算。”我頭暈目眩，腳下一滑，差點摔倒。徐公公扶住我，“曹姑娘沒事吧？”我搖了搖頭，頷首道：“不耽誤徐公公了。”說完繞過西府海棠林，往乾西五所走。
如果沒料錯，康熙會把年暮瑤指給胤禛。年暮瑤而後同胤禛耳廝鬢磨，我和胤禛越走越遠。胤禛曾說我是他的解語花，可我已失去他的愛，算是一朵枯萎的解語花，年暮瑤會是他新的解語花嗎？
一陣高過一陣的呱呱聲和唧唧聲響起，我走出回憶，在亭裡踱步。
八年半前，夕陽西下際，落落餘暉被遮擋，朦朦夜色中，我徹底沉溺在胤禛霸道纏綿的溫柔鄉里。胤禛深情的說我是他的寶貝，還說我這個寶貝永遠不會讓賢。第一次聽胤禛嘴裡說出這話，千分意外，萬分感動。
花開之時，往往期盼能收到碩果。待碩果掛滿枝，發現沒一個是心中所想，又暗求另一個春天。我和胤禛的緣分就是這樣，錯過一次次栽種合適品種的機會，到頭來只能等待另一個適合播種的季節。
下半夜悄然來，東邊升起一輪弦月，皇宮早已下匙，胤禛不可能出現了。
我沮喪的想，難道胤禑沒有將信送到胤禛手裡？不會的，不會的，胤禑再三保證會把信親自交給胤禛，沉穩的胤禑不會失信。胤禛收到信後爲什麼不來？天大的事也不能來見一面嗎？他曾說天長地久有時盡，禛心禛意無絕期。這些話我都記着的，他不能食言。除非他真的不打算原諒我，三生三世都不再見我，否則我會等下去。
弦月愈照愈歡，星輝爭相發光，湖面綴滿璀璨的珍珠。我坐回石椅，想着和胤禛或深或淺的月緣，滿含深情的唱《月亮代表我的心》。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
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
我的情不移，我的愛不變，月亮代表我的心。
輕輕的一個吻，已經打動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叫我思念到如今…… ”
若榮的聲音驀地響起，“介不介意我和你同坐？”我笑道：“有位月下知己相伴，高興還來不及，怎會介意？”若榮從背後拿出一個壺酒和兩個杯子，“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我展顏一笑，隔着亭角和若榮相對而坐。
一杯酒下肚，若榮道：“我覺得咱倆的命很相像，始終處於大喜大悲中。”我把玩繪有小梅花的酒杯，澀澀的道：“是啊，同命相連，異身相痛。大哥想一想，紫禁城裡有快活兒女嗎？”若榮爲我斟酒，淡淡的道：“這裡面的人，不管是男是女，想的都是榮華富貴、陰謀算計，哪會有快活？”
我望着冷冷的月色，酸楚一笑。若榮自斟自飲幾小杯，蹙眉道：“皇上爲何罰你跪兩天一夜？”我放下酒杯，滿腹惆悵，“你不要問了，我不會說的。”若榮道：“身嬌體弱，三番五次受責罰，真讓大哥擔心。”我心裡很暖，“謝大哥關心，我身子骨硬，扛得住。”若榮點了點頭，從衣兜裡掏出一塊錦帕。
弦月越升越高，亭角的月光一點點移出亭外。不一會兒，月光消失，亭裡霎時變陰。
“可以讓我看看嗎？”我湊過頭去，“花樣似乎不錯。”若榮遞給我，“看吧。”我接過錦帕，來到亭外，只見這是塊上等的白色絲光綢緞，左下角和右上方分別繡着一株粉梅。不同的是，左下角的梅花是初開，右上方的梅花是盛開。兩株梅花間，是李清照的名詞《一剪梅》。針法細膩，不管是花瓣還是花枝，繡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錦帕摸着很光滑，但看成色，至少繡了好幾年。
我把錦帕還給若榮，笑道：“難道是雅馨送給你的？”若榮搖了搖頭，小心翼翼的接過，“那個時候，雅馨怕是連繡花針都不會拿。”將錦帕疊好放進衣兜，“無意中拾得，還有三個月，它就伴我整整十二年了。”
我小聲道：“說說看。”若榮和我走回涼亭，“那天是七夕，夕陽西下時，我往順貞門走，走到御花園萬春亭附近，在一個荷塘邊看見了這塊錦帕。我怕失主回來找，就特意等着，不過到天黑也沒有人來。我見錦帕上的詞頗能抒發我的情懷，便將它收起。不知爲何，偶爾拿出來看看，心會舒坦許多。”
“若容大人。”一個侍衛從白玉石拱橋跑來，請了個安。若榮走出亭外，和他嘀咕幾句，回到亭裡，神情緊張，“放才雅馨派人找我，逸兒高燒不止，我得趕快回去。”我道：“彆着急，我乾兒子吉人天相，不會有事。”若榮道：“天馬上就要亮了，趕緊回去吧。”我道：“知道了，你快走吧。”
最後一片黑雲消失，東方泛出魚肚白。月亮收起皎輝，只留一輪淺淺的殘影。不消一刻，白雲被早霞代替。早霞五彩繽紛，絢爛多姿，卻是轉雨的徵兆。
原以爲守在有月夜誠摯期盼，會迎來晴日，沒想一場暴雨就要降臨。指望看到雨後的日出是沒機會了，因爲康熙御門聽政後要召見我，我沒時間等。
我拿出墨玉玉佩，喃喃自語道：“緣來由天注，緣滅則由兩心定。你打定主意一輩子不原諒我，我無計可施。與其時不時對着你冷冷的面孔，睜眼看九龍血濺紫禁，不如遠離是非地。你曾說的‘任那天崩地裂，海枯石爛，定會執悠之手，與悠偕老’的話隨水逝吧。”將玉佩扔進湖，“我會忘記你的。”
隨着“咚”的脆音，水波盪開，堅貞的誓言沉入湖底。原以爲放下後會好受，豈料那個“咚”聲就像一把利刃刺向胸口。我伸手去抓，只有沉悶的空氣。
我回旖旎園整理好妝容，往乾清宮走。幾百丈的路，本來只需一盞茶工夫即可。可我三步一頓足，十步一回頭，足足花了兩刻鐘纔看見宮門。
胤禑迎面而來，“悠苒，可算找到你了，一早去哪裡了？”我在路邊站定，“信帶到了嗎？”胤禑道：“昨天我去找四哥時，四哥不在，四姐說四哥出門辦事去了，我等了整整一夜也沒見着四哥。臨近早朝時，把信交給四姐，託付她交給四哥後進宮找你，到旖旎園了見你沒在，便去上早朝。料想四哥還沒看到那封信，你有什麼事就跟我說，我幫你帶口信。”
話猶未落，只聽胤禛朗聲道：“太子請留步。”我見胤禛和胤礽站在側廳裡，滿肚子火，“你居然騙我？”胤禑一愣，看向側廳，奇道：“早朝時四哥確實沒在，皇阿瑪昨天單獨召見過四哥，四哥昨晚一定是奉旨辦事去了。你彆着急，我去問問四哥，四哥可能還未看到信。”
我扯着胤禑袖角，懷揣着最後一點希望，“去年塞外，我暈倒時，四爺究竟有沒有說那四個字？”胤禑張了下嘴，並沒開口。我放開胤禑衣袖，冷聲道：“如果你不想說，我會去問四爺。如果我發現你騙我，我一輩子都不理你，你最好想清楚。”胤禑道：“那天四哥什麼話都沒說，他把你交給我後就回京了。”
大片烏雲飄來，天色變黑，大雨終歸要降臨了。
我無腸可斷，冷笑三聲，怒目而視，“我很信任你，你爲何要騙我？”胤禑囁嚅道：“我……我怕你傷心，不……不敢據實相告。其實說沒說那四個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四哥一直都很在乎你。”我後退幾步，強忍住快要溢出的淚，“不用解釋，好心的謊言我也不會接受。昨天那封信他看過了，是不是？你爲了安慰我才說他有事耽誤了，對不對？”
胤禑跟着我的腳步走，搖頭道：“不是的，不是的，四哥真的沒看見。”我冷笑道：“不要再爲他說任何話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了。”胤禑輕聲道：“你曾問我四哥在你昏迷期間有沒有來看你，我當時說沒有，其實四哥來看過你，是他不讓我說，他說他要證實一些事。還有，當時四哥在發……”
“夠了。”我定了定神，將淚逼回，“不要說了，我一個字都不會相信。”快步走到側廳外，前腳要跨門檻，胤礽和胤禛出門。我收腳站在門外，胤礽離開，胤禛走到我旁邊，嘴角帶笑，低聲說了一句話。胤禛說這話時負手站立，仰面望天，語氣輕輕淡淡。似乎吐出這十幾個字理所當然，似乎我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
風捲着沙塵飛，大大的漩渦像我起伏不定的心。我轉身背對胤禛，也用輕輕淡淡的語氣在胤禛耳邊說了一句話。胤禛“啊”一聲，吃驚的看着我。我留下一個白眼，急急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