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彎如鉤, 辛楚蹲坐在青石上烤着兩根鮮筍,不時遙望着洞外的月牙出神。將沈翊帶來此地避難兩日,司慕揚依然未曾派人來尋過她。仔細想來, 那一日他的眼神疏忽不定, 擔心他是因爲吸入了那毒霧纔會將箭射向沈翊。若真是如此, 他會顯得那麼不理智也是尋到了緣由。
中了毒……不會有礙罷。
她嘆息一聲, 翻翻手中的筍尖兒, 見着烤嫩了,從貼身的藥袋裡取了些百枝草粉敷上,起身拿給在洞內養傷的沈翊。
見着辛楚進來, 遞上一根烤鮮筍,沈翊百感交集:“從未想過有一天朕會與你在這樣的環境下一同生活, 你來爲朕熬湯烤筍, 還辛勞照料險些喪命之人……”
“醫者之心罷了, 無須多想。”
辛楚並不想在他面前展露太多心跡,明日就是登基大典, 還念着司慕揚不要出事。
沈翊自知如今急不得,也只得將滿心苦水忍下。看着她將那華麗的衣袍袖擺挽着,裙角紮起,一副幹練的模樣,微微笑道:“你果然需要自由自在, 以前的朕真的錯了, 素兒……也錯了。”
“嚐嚐看, 這筍的味道或許會有些苦澀, 但是能驅寒化瘀。這林中也沒有什麼能夠果腹之物, 你暫且將就下罷。”辛楚不願再聽見他口中的人或事,那都是她分明忘卻了但每每提起就要撕心裂肺的回憶。
“朕懂得, ”沈翊望着她沾滿木灰卻依然熠熠動人的臉龐,輕輕伸手爲她將臉兒擦拭乾淨:“即使朕不受歡迎也好,也想跟你說,以後莫要再施脂粉再穿那金縷之衣,會抹煞了你的素雅。珞兒於朕的心裡,不比你姐姐是朵無暇的清蓮,而是一株沾染了活力的桃花,讓人心曠神怡又充滿力量的桃花。”
“桃花……”辛楚莞爾:“你也說我像桃花……”
沈翊聞言,無須多問就知曉那個“也說”中還有誰,胸口又是一陣憋悶。
笑過,辛楚看看天色:“等天將明,悄悄順着山後那條小路下山,你的侍從一定能尋着你。而我,要離開了。”
“離開?”沈翊的眼皮一麻,深深皺眉:“你要回去做他的女人麼?”
“我……”
那黑眸凝得她緊,心中波瀾陣陣:“其實心中奢望的生活,是選在一處山中隱居,終日不問天下紛紜,只求一廬一屋,藥材滿滿,濟世救人。或許也會與砍柴的樵夫,打獵的獵戶邂逅,然後相夫教子,終老一生。”
“所以你並不愛他!”沈翊忍耐不住的喊道:“你寧肯去找個鄉村野夫也不願意跟朕說你要回到朕身邊麼?你心中不想與他在一起的對麼?你的心無法接納他對麼?其實司慕揚其人,大有文章,你即使執意離開朕,朕也絕對不准你嫁給他!”
“鄉村野夫若能接納我,也是我的福氣了。”辛楚忍住就要溢出的淚滴:“我已非完璧,又是重生之人,體內積攢着的毒現在到了什麼樣的地步我全然不知,,每逢月圓我體內就會如焚燒般痛不欲生,救我的骨爺送給我一袋保命丸,如今這藥丸早已吃盡了,興許下一個月圓夜我就會倒下去。試問我這樣的活死人,要我去拖累誰?誰又能甘願被我拖累?”
“不——珞兒!”
沈翊顧不得胸口的傷痛一把抱住她,聽見她這樣說心早已比傷口更痛上千百倍。
“你不能去拖累別的男人,朕在這裡任由你拖累就是!朕甘願,甘願!你變成今天這樣全都是朕的過錯,就讓朕來照顧你後面的人生,好麼?”
“沈翊。”辛楚念着他的名字道:“你不是說過,我是月族的女人,不可嫁權貴男子麼?我既已重生,便不想再走老路。對你,即使有一天,我全部都記起……已經結束的,註定也會結束。你命中註定是帝王,或許我們本就不合適。慕揚與我,許是能讓我心安一些。最起碼,在我的心還未確定屬於他之前,我會好好的活着,不會受傷。我的命,不能再一次經歷那些。我怕下一次服毒,就不會再有這樣好的運氣了。”
“原來即使你忘記了朕,也會覺得在朕身邊是痛苦的,不安的。”
沈翊最終還是隻能苦笑:“那麼……朕恭喜你,找到讓你心安的男人……賀禮,怕是被他追殺,朕送不到了,但是可以留給你。”
辛楚見他自袖擺中取出一隻布袋:“幸好這繩子綁在手臂上,沒有掉出來,三年了,朕一直都想親手交給你。”
布袋上歪歪扭扭繡着一隻虎頭,花色老舊,甚至還布袋的色澤有些光淺,雖不像是貴重之物,但卻看得出收着它的人心思細密,保管的很好。
“知道你與朕在同一片天底下過得很好朕就能苟活了。”
沈翊摸出那邊小箭握在手中,強笑着站起身來:“等下一個月圓之時,再拆開來看罷。朕怕是沒有那種度量,可以眼睜睜的注視着你回去嫁給別的男人,所以,朕還是先走罷。”
“你……”
辛楚接過那布袋,見着他扶着佈滿苔蘚的牆壁一步步走出山洞。
“天還未亮,你再多歇息一會兒,傷還未好。”
沈翊回過頭來,紅脹的眼眶噙着淚望着她:“你是關心朕的麼?如果不是,就不要再給朕希望了……朕若不走,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來……珞兒,如果有來生,朕多麼希望還能在左相的府邸,第一眼就挑中你;如果有來生,朕希望你願意再相信朕一次;如果有來生……朕希望從未遇見過你。”
“楚楚……回來了麼?”
慕揚望着開始飄雨的夜幕,無神地發問。
“……回稟主子,已經派了人去找了,只是,還沒有消息。”
施隆心知會讓他心傷,可是瞧瞧空蕩蕩地大殿,怕是早就讓他的心難過幾回了。
慕揚淡淡一笑,“她不會回來了,她本來,就是想再逃開我的,即使沈翊不出現,她的心,也永遠不屬於我。”
“西少,請不要這麼想,請想想皇后臨終時的囑託,想想您好不容易纔熬到如今。明日就是典禮了,請您無論如何也去休息一番,楚楚姑娘屬下一定儘快將她找回來。”
“施隆,不必了。”慕揚擺擺手,“我等雨停歇了就睡,如果楚楚這時候回來,路滑我不放心。”
施隆無言在心中嘆一聲,無奈只得爲他搬來張椅子,站在他身後陪他一同守望着空悵寂寥的御階。
沈翊離開許久,徒留辛楚坐在就要燃盡的火堆旁邊,望着一旁被他擱下的半塊竹筍發愣。三年,五年,二十年。到底誰才能幫她將那缺失的一環尋回來?
落雨了,她知道沈翊就這麼走了,身上還帶着傷,一定十分艱難。可是,她已然淪落如此,又如何去普度他呢?心中不知名的期待與空虛,全在他步履蹣跚地走出這洞口時全部涌現了。
雲遮了月,雨遮了雲。辛楚默默地走在山路上,期待可以追上他,或許,只要見着他安全地被他的隨從發現救回國去也好,她真的不該就那麼放任他走的。
布袋上的虎頭笑眯眯地看着她。辛楚感應着這份賀禮,不,她等不到月圓了!山路上的雨勢輕了,她鬆開布袋,一團紅繩扎住的毛髮下,一枚新月如眉的紫金沙墜子突然落出,穩穩伏在她的掌心。
辛楚慢慢將這墜子翻過,光芒穿透夜色,一個“珞”字隱隱可見。
鐘鼓落,丑時到,雨停。
終於,慕揚輕輕站起,落寞地如同耄耋之年,“歇了罷。”
施隆立即應着,召喚宮娥挑了燈籠跟着送他回寢殿。
一陣淺淺的腳步聲突然傳來,慕揚停駐,卻不敢回頭望。倒是施隆欣喜地眼淚珠子都要淌下來了,大聲喚着:“楚楚姑娘!您可算是回來了!”
辛楚盈着笑,等着司慕揚轉過身來。施隆擺擺手,喚其他人等退下。待慕揚回過身,見着她像個孩子一般笑的燦爛,手中捏着那枚玉釵,歡喜地說:“想讓你知道我真的很喜歡,慕揚,還有,謝謝你。”
他還未等說什麼,就見她輕輕踮起腳,在他的脣上印了一枚淺淺的吻。
“對不起。”她第一次這樣戲|耍他,俏皮地伸伸舌頭。
“還有……”她望着他,輕輕合上他沉重的眼皮:“再見罷,司慕揚。”
林中的污泥早已將腳底的雲紋靴浸溼,沈翊撫着心口,那箭傷似乎又發作,或許他應當將那竹筍吃完,再與她多待一會兒,就不會這樣痛了。
天明,他的珞兒就要變成另一個男人的白雙皇后。不,不能多留,怕再多看一眼,這傷口就永遠也無法癒合。最終,他還是錯過了她。
一口殘留在喉嚨中的污血吐出。沈翊吞嚥下殘餘的腥甜,拉過袖擺抹抹脣角,發覺幾日不修邊幅,鬍渣已經叢生。這樣的自己,即使璃珞還有記憶也要認不出他了罷。
他站穩了身子,閉閉眼睛,讓千瘡百孔的心靜一靜,然後扶着一株株茂密地樹,旋過身下山。
“你說過,不會再丟下我一個人轉身就走的,君無戲言的,不是麼?”
沈翊定住腳步,一動不動地擡着頭注視着眼前流着淚突然出現的女子。
“你口口聲聲喊我不能離開你,卻爲何又那麼絕情地丟下我就走?你難道就只是帶着這點誠心來求我原諒你的麼?”
“珞兒……”沈翊不相信地揉揉眼睛:“你……”
“從今日起,我會回到佟璃珞。”璃珞笑着歪過頭:“只是,再也不會是你之前認識的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