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夜的積雪足足一尺多厚, 辛楚深一腳淺一腳地淌過來,終於見着廉重所居茅廬的頂子。院門緊閉,辛楚在外面跺着腳呵着白煙搓手取暖, 不知屋內是否有人在。
“廉爺爺……婆婆?你們在麼?”
很久沒有迴音, 辛楚不由得一陣驚慌, 自己真是單純, 怎麼就會魯莽地認爲昨夜的男子是要危害廉重的呢?慢慢回憶起來, 廉重還爲他們解釋過,只是昨晚上自己的腦子爲什麼在見到那人的一瞬完全不聽使喚了,甚至還驅使她去殺人……今早偷聽來的那些話, 此刻更讓她倍感恐懼。司慕揚本就不喜她與廉重往來,莫不是派人將他們都殺害了麼?
“爺爺!婆婆!你們在屋裡麼!?”
如若不在屋中, 逃遁了也是好事。
辛楚失魂地坐在門邊, 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個男人的神情, 他忍耐着胸口巨大的疼痛,笑着撫着她的臉, 說……“沒事了……珞兒……”
她用力甩着頭,極力想去抹掉對他的念頭。
一陣棉鞋踩踏過雪地的聲響慢慢傳來,辛楚警覺得擡頭,看見婆婆自屋後扶着木籬走出,看見她在, 裹在厚重棉裘下的面容和藹一笑:“我去山後鑿了幾塊冰, 就將姑娘一個人凍在門外了。”
“婆婆!”辛楚欣喜地站起來迎上去:“您沒事麼?爺爺呢?他怎麼樣了?他去哪兒了?他有沒有事啊?”
“老爺他昨夜就隨着主子回去了, 主子傷得不輕, 所以老爺不放心。”
婆婆拉着她凍得通紅的小手, 開了屋門生了火,讓她坐下來取暖。
“主子……”
辛楚懊悔地念着:“主子……爺爺的主子……是被我捅傷的那個人麼?他不是壞人罷……我不該不問青紅皁白就去傷人……我怕是不該學醫……”
“拿着喝點孩子。”婆婆端了碗玉米粥來給她:“如果你要傷人, 那人被你所傷,都不是偶然,而是必然,那麼你就不必自責。”
“必然?……”辛楚不懂:“可我與那人無仇無怨啊……都是誤會……我……我很想去看看他傷得重不重,如果他死了……我一定很愧疚。”
婆婆坐在一邊,看着她捧着粥碗出神,窗外千秋雪,輕輕在心中淺喟一聲:“爲何月族的女人,都要如此命途多舛吶……”
麓山避暑行宮,太醫院衆太醫被連夜急召而來。
讓廉重不曾料到的是那箭上竟然有毒,退熱之後一到夜半發現餘熱未散,反而又讓沈翊體內燒灼起來。箭傷處原本已經止住了血,此時卻驚現一圈烏褐色的毒斑正在慢慢擴散,腐蝕着皮膚,讓血污源源不斷地涌出。
太醫們乍一看也都束手無策,這毒是在翼國而種,想必解藥也只能去翼國尋求。可萬一驚動到翼國宮城裡去,曄國皇帝前往上虞尋寶中毒一事,只怕會被天下恥笑不已。
可如今還有哪裡能找到攻克這毒的解藥呢?
廉重在沈翊的胸口剝下一小塊結痂,焙乾磨粉,配了幾味常用的解毒草藥來,分別倒入屋內幾株水仙中,想試試能否有一味能夠成功讓水仙不死。而事與願違,堂中幾株不久前還香遠益清的水仙係數萎去。
又幾個時辰過去,榻上的沈翊似乎要進入彌留之期,各部侍郎也都趕來問詢,甚至商議是否準備讓太子即位。
蒲昭抹着淚跪在榻前,看着沉思不語的廉重,英雄氣短道:“都是我跟我哥辦事不利……讓那賊人鑽了空子,才叫聖上受了這苦!聖上若是去了……我跟我哥也一定會自刎護送聖上下黃泉!”
“這般胡說哭號!不如去求些藥方子來!”
廉重氣得將一盆死水仙丟到他肩膀上去:“如今聖上如此,你我都看的見門外那一衆嚷嚷着要太子登基的人是何居心,還這樣說些喪氣的話,聖上就算躲過此難,也定然會被你們再氣昏過去!”
蒲昭扇了自己一耳光:“是我該死,可是這不是連您老都苦苦尋覓了多時仍然無果麼?聖上他……小的們實在是不忍心看他再受苦了!”
“我們不知道這□□的藥性,也不知道這毒是如何配置,解藥方子又是怎麼來的……”廉重的手指在桌子上輕輕釦着:“那麼也只剩有一樣可試。”
蒲昭聽出了一絲希望:“是什麼?您但說,需要我們去弄的我們馬上就去!”
“老方子,以毒攻毒。”
廉重團着銀白的眉毛:“只是取什麼樣的毒來攻這毒……甚難。每個人的體質不同,要找的□□也就不同。”
“這容易,去尋個專門解毒的郎中來不就可以了!”
“解毒郎中?還真是有一個……”廉重沉思許久,始終下不定決心。這世間不會有人比她更熟悉□□了,這一次,因她而起,希望也能因她而解。可是這一解,她還能安寧地生活麼?
“有就行吶廉太醫!您說吧!我們馬上將她捆來!”
榻上的沈翊脣齒間微微抽動,廉重知道,他依然是在喚那個名字罷。
“山下藥廬,老夫的家,切記,萬萬不可以再行兇傷她,將她火速接來罷!”
對着昏黃的銅鏡,辛楚撥弄着帽子遮在臉上的狐狸白毛,無奈笑道:“婆婆,爺爺既然要我去幫他救人,您幹嘛要我這樣打扮呢?爺爺都認不出來我可怎麼辦?我是要去哪裡救人?要救的到底是什麼人呢?”
她修整好自己,又裹上一身厚重的男裝,轉個圈,突然意識到:“莫不是要我去幫他救那男人麼?我……我怕他們會殺了我的……”
婆婆笑着走過來爲她穿戴好:“所以纔將你這俊俏的小臉兒遮一遮,纔不會叫人認出來追殺啊。”
辛楚頗感憂鬱,裹着一身白絨的棉衣站在院中,婆婆告訴她,不出半個時辰就會有人來接她,這都要等到日頭落山了,還不見人影。
難不成……那個人已經死了麼?
她不敢再想,翹首期盼着毫無痕跡的雪路。卻見冷霧深處,一抹熟悉的影子佇立在那裡凝望着她。躲過一陣刺寒的北風,終究看見司慕揚獨自站在對面,表情全被他的黑袍束縛而不得見。
久久沒有話語,直到蒲昭駕着馬車而來,見着辛楚便打探道:“您可是廉太醫的學徒辛楚?”
她點點頭,見着蒲昭才明瞭,那男子果真不是如她所想的壞人,而是廉重的舊主,曄國的皇帝。是因爲國家之間的爭鬥,所以她纔會被司慕揚所利用麼?
隔着一條路,她看着對面的男人,越發覺得他的城府頗深。直到坐上了馬車,掉轉過頭去疾馳。辛楚撩開車簾,望見他已經走到路央,一步步追逐着她,卻還是消失在漫天雪幕間。
不知何時,原來就算被他利用了,欺騙了,看見他一個人站在那裡望着自己,心中依然會心軟。心軟到捨不得去怪他……
她被自己的念頭着實嚇了一跳……司慕揚……被她否決的男人爲什麼一次次冒出來攻佔她的思路呢?
“你是不相信我罷。”
望着馬車軋過的車轍痕跡瞬間又被大雪覆蓋,慕揚取下帽子來,露出那傷心的面容:“甚至還以爲我心狠手辣……可惜了我的心狠手辣在你面前統統收斂了……佟璃珞……你還是要回去他身邊了麼?你還要再受他的摧殘麼!天真的女人……該死的女人……”
隔着車簾,感受到山路的崎嶇顛簸,辛楚探身望一望外面,道:“請問……這是去哪裡與爺爺碰面?”
“麓山,曄國行宮。”
蒲昭依然急速駕着馬車,掃一眼車內的人:“就算你是翼國的奸細,誰讓你醫術好,又是廉太醫信得過的人,只要你將咱們主子救活,我們一定保證你能安全回到翼國。”
辛楚聽出他對自己的敵意,不好多辯解,只是輕聲唸叨:“我也不是翼國人吶……”
曄國……麓山……是她前世所在的地方麼?可是來到這裡了,她爲何沒有一絲親切感呢?
當車子終於停下,蒲昭扶她下了車,望見的是一處樓閣的後院。蒲昭爲她引路道:“前廳都是久候的大臣,太醫命我從後面帶你上去。”
辛楚應着隨他前行,還在心中感嘆着這駕車的高超技術。
一處四方的閣樓佇立在眼前,蒲昭輕輕上前叩門道:“廉太醫,人我帶來了。”
辛楚急忙跟着站過去,將厚重的衣帽脫下了抱在手中。戴了半天,悶得她氣短髮慌。待門緩緩開來,蒲昭驚呼一聲:“貴妃娘娘!您怎麼在此?”
容妃紅着眼圈把着門邊哽咽道:“你們還都要瞞着我麼?我是他的女人,怎麼能不來!廉重出去迎你們了,看我在這不走,便要我爲萬歲換換帕子,我……要是陛下有個什麼閃失……我……我跟龍兒可怎麼辦吶……”
“呃……這……娘娘……這地方您不能進啊!還是出去候着罷!”
蒲昭喚人來進去架着她,道:“娘娘您放心罷,這不,我們都請神醫來了!聖上他一定會逢凶化吉的!”
“什麼神醫!難道是觀音菩薩麼?”容妃揩拭着淚眼,望望跟在他身後的小個子,道:“就是他麼?”
“快來跟貴妃娘娘行禮!”
蒲昭自身後捅捅辛楚,她急忙應着上前,看一眼眼前雍容華貴的女人,彎彎腰,道:“小人辛楚,見過貴妃娘娘。”
“免了免了!”容妃一甩帕子,卻突然靜止住手臂,臉色慘白地看着她道:“你……你……竟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