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知崔京雲越族同意合作、行雲寨也願意參與他的計畫後,緊接着的好一段時間,凌冱羽都在來回奔走安排中度過了。
基於路途長短、場所隱蔽性及人員安全性等種種考量,越族與海青商肆雙方的會談最後定在五月初五、端陽時分於行雲寨中舉行,由中間人兼日後重要合作者的凌冱羽負責接待、主持。屆時,雙方將正式會面並就合作的各項細節進行商討、立約。待到約成,凌冱羽便也將正式卸下「牽線者」的身分,轉而以合作者的立場繼續和崔京雲往來。
這樣的進展和他當初告訴謝季允的沒什麼差異,可相較於此,理當同時進行的、他對崔京雲的認識和察探,便顯得停滯不前了。
雖說自個兒近日來因牽線之事而奔走不休,沒什麼時間另外找機會接近崔京雲,但雙方畢竟也因着那「正事」見過好幾回了,也有過幾次一談就耗去了兩個時辰不止的情況,怎麼說都該有些成果纔是……可回想起來,除了對崔京雲的能耐有了更深、更實質的認識外,凌冱羽並沒有太多的收穫。兩人依舊兄弟相稱,卻也依舊互有防備──儘管他對崔京雲極有好感,但當對方對自己的態度都仍停留在公事公辦的層次上時,他自然也沒辦法貿貿然做出過度熱情的舉動。
這種情況,約莫就是所謂的吃鱉了吧?雖有意開動,卻終只能對着眼前的縮頭烏龜乾瞪眼、無處下嘴……
等等,這麼一來崔大哥不就成了烏龜了?
腦海中氣宇不凡的身影瞬間與池塘中慢悠悠遊着的墨綠色生物相重合,儘管是十分失禮的想象,卻還是讓凌冱羽不由自主地「噗嗤」出聲。幸好眼下正是向晚時分,大街上充斥着尋常攤販收拾貨物的聲響,這纔沒引來什麼注意。
深吸口氣斂下了滿腔笑意──爆笑之意──後,少年在心底默默地向對方道了聲歉,脣間卻已是一聲低嘆逸出。
──雖說謝大哥當時只說讓他盡力就好,可除卻這所謂的「交易」或「任務」,他是真的很想再多瞭解崔京雲一些的。只是眼下直接接觸沒什麼成效,從慕容仲武那兒也沒聽說什麼……要說如今這嶺南有哪些人是比較有機會和崔京雲接觸的,也就只有青樓的姑娘了。
可上青樓能問到些什麼?他是有把握能讓那些姊姊妹妹們回答問題又不向崔京雲通風報信,但以綺羅閣夜宴當日對方的表現來看,想必也不大可能做出那種沉浸溫柔鄉結果舉止失儀的事。既然如此,他還問什麼?問崔京雲持不持久?溫不溫柔?
或許有人真的可以透過在牀笫間的表現去判斷一個人的性子如何,可尚是個童子雞的凌冱羽並不認爲自己有那個能耐,也沒膽去碰這些……不說別的,單是在想到「青樓」二字就讓他頭大了,更別提還得在姑娘們的包圍中忍耐着濃郁的脂粉香氣去問那些個……
香氣?
於腦中閃過的詞彙讓凌冱羽先是一楞,這才注意到鼻間不知何時已然縈上了陣陣脂粉味兒。心下暗叫不妙定神擡眸,而入眼的景象,讓他當場直想挖個地洞把自己埋起來──
他竟想着想着,不知不覺就走到了花街柳巷來!
眼見前方正熱情地攬着客的姑娘們並未注意到自己,凌冱羽腳底抹油正準備開溜,一個熟悉的身影卻於此時映入眼簾,正是方纔攫獲他全副心神的崔京雲。不知該說是在意料內還意料外的情況令少年不由得爲之駐足,靜靜觀察起對方。
今日的崔京雲又是一襲錦袍裹身,襯上那過人的神采風姿,輕而易舉地便贏得了無數的媚眼和糾纏,其中還不乏幾個在漳州城排得上號的美人……往日自恃身分的她們此刻也難得地放下了架子出樓相迎,崔京雲的魅力由此可見一斑。
望着男子身處花叢中卻不顯侷促或沉溺、仍舊維持着平時沉着自若的模樣,凌冱羽心下不禁又是一陣佩服──可這樣的情緒,卻又旋即轉爲了訝異與一絲困惑。
因爲崔京雲的神情──或者更仔細一些,他的眼神。
儘管面上頗爲有禮地帶着微笑一一應對,凌冱羽卻無法從他那一雙深邃的眼眸中看出分毫愉悅……沒有沉溺,還可以說是崔京雲懂得自制;可一個以此爲「好」的人,在眼前的情況下眸中卻連一絲和「喜」字沾得上邊的波動都沒有,就未免有些奇怪了。
就好像……他並不是真正喜歡這些,而只是試圖表現出這麼一個「興趣」而已。
回想起那晚進到包廂時,崔京雲僅讓美人隨侍斟酒,卻連一根手指都沒碰着對方的情景,凌冱羽當下已隱隱明白什麼。
或許就像師兄爲欺了降低敵人防心,不但隱瞞白冽予的身分以「李列」之名行走江湖,更刻意擺出一副漠冷難親、看錢辦事的性子一般……也許,「崔京雲喜好流連青樓」也是這麼樣一個「設定」。他特意讓自己有個表現於外的弱點,好讓可能的「敵人」在對付他時能有一個着手之處。如此一來,他不但能隱藏住自己真正的弱點,更能借着敵人防心鬆懈時從容應對並加以反擊……除了搏了個花名和必須得花費不少金錢在青樓上外,這樣的安排幾乎沒什麼缺點,真可說是十分高明。
──可就算髮覺了這點,也只能說「崔京雲」此人並不簡單而已。要想證明他就是霍景,還需要更多細節才能……
中斷了思緒的,是自個兒已日漸熟悉的、男子低沉和穩的嗓音。凌冱羽微楞定睛,這才發覺崔京雲不知何時已然擺脫了原先衆星拱月的狀態,面帶笑意地朝他走了過來:
「怎麼,又一不小心瞧出神了?」
這話中的「又」,自然是因凌冱羽先前幾次瞧到呆了的「豐功偉業」而起了……聞言,少年不由得面色一紅,苦笑着搔了搔頭。
「又讓大哥見笑了……我在漳州城待過的日子也不少,卻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能讓那些姑娘歡迎若此,竟連幾個紅牌都出門相迎──」
「你若有興趣,大哥也不介意做箇中介人的。以你的才華和性子,幾位姑娘想必也會十分樂於相陪。」
「咦?我怎、怎麼好意思麻煩大哥──」
「大哥請你牽線的這份情都還沒還呢,這點小事自然算不上什麼。走吧!讓美人空候許久可不是男子漢大丈夫所爲。」
言罷,崔京雲不待少年反應,擡臂搭上他肩頭便要將他帶往先前的「衆星」之中──如此情況教凌冱羽爲之一慌,再顧不得面子硬生生止住腳步一個反身、擡掌按上崔京雲胸膛阻止了他的前行。
「大哥想必早已瞧出冱羽對此十分頭疼,就別再爲難我了吧!」
少年苦笑着道,清俊面容爲霞色所染,直望向男子的眸中帶着一絲懇求……瞧着如此,後者微微一頓,深眸間一抹難明的色彩掠過:
「不去不去!算我求你了,大哥!」
臉都已經丟了,凌冱羽自也懶得再管什麼僅存的顏面,使盡吃奶的勁兒用力搖頭道,空着的一手還不忘扯着男子衣袖以示哀求,「大哥要想坐下來聊聊的話,到隔街的玉泉樓歇會兒如何?他們的果釀以酒來說雖嫌淡了些,可若不求一醉,邊聊邊飲卻是個不錯的選擇。」
「……既然如此,便依你吧。」
見崔京雲沉吟片刻後終於點頭應允,少年這才鬆了口氣,順着先前扯着對方衣袖的勢子一把握上他左掌牽着人便往目的地行去。
本來以兩人仍算生分的關係,凌冱羽是絕不至於做出如此親近的舉動──怎麼說也該是有禮地一個側身示意、道了聲「請」後再相偕前往纔是。可一旁「虎視眈眈」的衆女子卻讓他一時情急下連這些都忘得一乾二淨,本能地便拉着男子飛速離去。
可對於這樣一個唐突的舉動,崔京雲卻沒有表露出分毫抗拒。他只是在微微一怔後便即放鬆全身力道,任由少年將他往前方「拖」去,僅一雙深眸若有所思的望着彼此相握的掌。
這一番「奔逃」並沒有持續太久。隨着空氣中濃郁的脂粉香氣漸淡,本自倉皇飛奔着的少年足下腳步略緩,而在見着前方寫着「玉泉樓」三字的布幡後鬆了口氣地一陣長吁。
──也直到此刻,他才發覺了右手正握着的、那比自個兒的還要大上些許的掌。
手掌的主人,不用問也知道是誰。
明白這多半是自己先前急着逃跑的「後果」,凌冱羽鬆開了手,回過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抱歉,崔大哥,方纔一時情急所以有些唐突了……不過我有些意外呢!」
見少年頃刻間便斂去了所有慌張,帶着歉意的清俊面容卻隱透出一絲光采,崔京雲面上幾分興味浮現:「意外什麼?」
「崔大哥的手十分溫暖……還以爲像崔大哥這樣律己極深的人,和『熾熱』之類的字眼不大扯得上關係呢!」
凌冱羽笑道,縱然話語中帶着明顯的試探,凝視着對方的目光卻依舊筆直。
他也是剛剛發現自個兒的唐突之舉時靈機一動才決定這麼做的──既然都唐突了,對方又沒有什麼抗拒的反應,何妨藉此打蛇隨棍上、一路唐突到底以此拉近彼此的關係?
這一想通,心情豁然開朗之餘自是更顯神采奕奕了……瞧崔京雲似乎有些楞了,他眨了眨眼,突然又自伸手再次握住了對方的掌。
「冱羽說錯了麼?」
在彼此雙掌依然相握的此刻,這「說錯」所指的,自然是「律己極深」這一部分了……明擺着的試探,卻很難讓人心生厭惡之感。望着眼前俏皮中透着一絲敏銳的笑容,崔京雲先是一個挑眉,而旋即輕輕哼笑出聲。
「這就是你先前『看呆』的原因?」
沒有回答而是一個反問,他抽回了給少年握着的掌,脣角微揚,卻不是平時那種應酬般的笑容,而是隱隱帶着一種……很難確切形容的冷意。如此變化讓凌冱羽不禁又直盯着他瞧了好半晌,直到確定那不是怒氣後,才放心了似地道:
「此事冱羽早有所覺。先前之所以看呆,只是覺得……大哥並不像自己所說的那般樂於流連花叢。」
「又是什麼令你如此認爲的?」
「眼神吧!一個人若是碰到自己喜愛的事物,不論再怎麼懂得自制,多少還是會有些情緒起伏的……可我在大哥的眼神裡卻看不到絲毫的愉悅或陶醉。」
頓了頓,神情間幾分無奈浮現:「就像你我雖已兄弟相稱,但大哥也僅是在言詞稍微親近些而已,並未真正將冱羽從一個『生意的對象』換成朋友看待……不是嗎?」
「……看來我還是小看三當家了。」
面對凌冱羽幾乎挑明一切的話語,迴應的,是崔京雲略帶些自嘲,卻依舊波瀾不興的一句。彼此相對的深眸沉沉,打從偶遇之初便染上的興味卻沒有分毫削減:「那麼,咱們還有必要上玉泉樓嗎?」
「上!怎麼不上?就算沒什麼私事好聊,談談公事總還是成的吧?」
少年忽地展顏一笑,「況且,我可不是那麼容易退卻的……崔大哥。」
「那就好。日後合作的事宜仍有許多細節須得商擬,且牽線的事已成,也是時候談談你的報酬問題了。」
「……關於後面那件事,冱羽心中另外有些想法,不知大哥能否再候些時日,待冱羽想清楚後再提呢?」
「那我就先謝過大哥了……咱們進去吧?」
語音初落,凌冱羽已自伸手,也不待對方答應、拉過男人臂膀便往前方的玉泉樓行去。
知道他是在表明自己不會輕易放棄,望着少年再次奮力前行的身影,崔京雲眸間終於難得地浮現了一絲笑意……
* * *
和崔京雲的偶遇,將凌冱羽本欲前往白樺探問詳細情報的行程硬生生地延後了幾日。
雖然對方仍未真正將他當成朋友,可把話說開以後,崔京雲也不再像以往那樣只在表面上親切應和,實際上卻依舊客套疏離──他連表面上都不再客套,而是實實在在地將彼此初見時、那種冷峻無波的態度展露得淋漓盡致。就連那份出於自信的傲氣,亦連同氣勢再無壓抑地表現了出。
然而,面對這種變化的凌冱羽卻是不憂反喜,意欲同對方親近的舉動亦變得更爲直接──在他看來,比起外頭老是罩着層殼,崔京雲現在的態度雖然不和善,卻要來得真實許多,也讓他更清楚該怎麼應對才合適……一如先前所觀察的,崔京雲是個律己極深的人物,對待事物更有種極端的理智,所以縱然凌冱羽不時會有些近於玩鬧的舉動,他卻從沒有動怒的時候。
知道這是代表自己在對方眼裡還有利用價值,所以一時半刻還不至於關係破裂,凌冱羽便也不再顧忌禮節親疏,開始放膽以對待朋友的態度對待崔京雲……他雖然不曉得謝季允對他的信賴究竟從何而來,但有一件事卻是無庸置疑的:只有示人以誠,才能同樣得人真誠相待。眼下崔京雲既已從殼裡探出頭來,他自然得加把勁以誠心相誘,讓對方慢慢卸下防備與己親近了。
至於那種過度理智的性子,由於師兄也有類似的狀況,他反倒應付得十分熟練。打鐵趁熱地連着幾日前往府上相邀,雖然在面對崔京雲那位管家──這是凌冱羽觀察好一陣子後的結論──時總有些尷尬,可談論着日後合作的事宜時,彼此間偶爾交換的一些日常對話,卻讓他感覺與對方親近了不少。
當然,那份渴望能尋求崔京雲協助以改變現狀的念頭,也在幾度往還中更進一步地加深了……這種情況下,前往白樺的預定行程自然是不能再拖下去了。正好崔京雲也要爲端陽的會商作準備,凌冱羽便趁着這個空檔前往白樺,一方面看看有沒有更進一步的消息,一方面也向謝季允報告一下自個兒的成果。
──也許,前幾天他會那樣急着和崔京雲「培養感情」,也是有些擔心自個兒沒有足夠的收穫來換取相應的情報……雖說謝季允要他盡力就好,可在凌冱羽而言,還是不希望白白獲得對方的幫助的。
略過「公事」的細節將自己觀察到的情形轉述給謝季允後,少年一聲嘆息。
「雖說這些天總算有了些進展,可對於『崔京雲是否爲霍景』這點,還是很難找到確切的證據吶!」
「以崔京雲的爲人,你能讓他以本色相待,本身就是十分大的進展了……就算他不是霍景,能對崔京雲多一分了解也是好的。畢竟,他在海青商肆內的影響力可不是普通的大。」
見凌冱羽似乎有些沮喪,謝季允拍了拍少年的肩安慰道,「況且先前你得到的情報不夠充分也是原因之一……這幾天相關情報已經由總部送達,你仔細看一看,說不定能從中找到相印證之處。」
說着,他走到書桌旁打開暗格,將有半寸厚的文書遞給了凌冱羽。後者頷首接過,卻又在開始翻讀前、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問:
「對了,從天方覆滅後就沒聽到師兄的消息了……師兄現在在蘇州嗎?報仇之事終於告了個段落,也不曉得……」
「二爺前些日子便隨東方樓主往碧風樓去了,現在應該還在蜀地。雖說報仇之事有些波折,但我想他此刻應該挺不錯的就是。」
講到「挺不錯」幾字時,謝季允的表情有些古怪,像是想說什麼又硬生生地憋住了一般……凌冱羽雖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既已知道師兄一切安好,便也不再深究,改而將注意力放到了手中的文書上頭。
無愧於近月來的等待,相較於上回的概略,這次的情報極爲詳盡,將崔京雲和霍景每一次現身的細節都記錄得十分清楚。由於霍景極少露面,關於他的情報主要集中在霍家的背景與崛起上頭;至於崔京雲的部份,則詳細記載了他在處理海青商肆的事務時所用的各種手段,以及他被認爲「好女色」的理由──在各地的相好名單。
看着那耗了整整一頁都還沒到頭的一長串花名,還有後頭註明的、幾天幾夜未出青樓連馭數女的紀錄,凌冱羽不禁有些傻眼,頭一次懷疑起自己先前對崔京雲只是做戲的判斷。
雖然清楚男人就算沒有感情也能享受魚水之歡,也知道做戲要做足纔好,可以崔京雲的自律,這戲做到這種地步,也實在太犧牲了些。畢竟,這種紀錄可不是喝喝花酒就能達到的,一定得「身體力行」才成。可儘管過着如此荒唐的生活,崔京雲身上卻看不出一絲給酒色掏空的跡象……想來是倚仗了他那一身頗爲強勁的內功修爲。
這些日子來對崔京雲的觀察讓凌冱羽即便見着那樣負面的描述,還是忍不住要爲對方找理由──只是看到後頭還列上了幾個小官、戲子的名字後,少年的面色就不禁有些鐵青了。
崔大哥也是有苦衷的……崔大哥也是有苦衷的……將這句話在心裡默唸數十遍後,他才勉強平復了起伏不定的心緒,強迫自己把心思完全集中在公務上。
這份情報詳細列出了崔京雲曾有過的交遊,也將已確定或可能的暗盤交易等逐條記下。但對於此人的背景,內容卻不比上回的清楚多少。
據上頭所載,白樺──或者說冷月堂──曾追查過此人的來歷。得到的結果是崔京雲出身北地某個小村落,十多歲離鄉出外闖蕩,在某次學徒經歷中意外與霍景結識,從而得了他的培養與重用……這一系列的人生軌跡都能循得一些文書佐證,但真正前往詢問那些理當與崔京雲有過來往的人後,得到的答案卻都是模糊不清的,幾乎很少有人能真正說出他平日的處事爲人。問題是,以崔京雲的能耐,斷無遭人忽略之理。如此看來,這所謂的「經歷」,其真假自然相當耐人尋味了。
尤其……若是以「崔京雲」的經歷來看,是斷無可能培養出那種全無一絲造作、自然而然透露出來的世家風範的。
看到此處,凌冱羽心裡對「崔京雲就是霍景」這點已然信了□□成──問題是,要想把這個「□□成」變成十成,還是得要有證據才行。
若是換做別的對象,他想辦法設個圈套逼出答案也就罷了。可面對崔京雲這樣不論見識智計都猶勝自己的人,玩這等陰謀只會徒然破壞二人好不容易纔建立起的一點交情而已。
「唉!如果師兄在此,就能央着他幫我出謀劃策了。」
闔上了書冊,凌冱羽嘆息道,「若是師兄,必能順利套出崔大哥的話吧?」
「三當家也不必喪氣。比起設些陰謀圈套之流的,你不是還有更好的『武器』麼?況且……就算沒法自個兒設套,順着大勢把握機會總是沒問題的。」
「霍景被盯上了。」
「被盯上?你是指……有人要他的性命?」
「不錯……這是今早纔剛送來的情報。據咱們埋伏在海青商肆的釘子調查,三大執事之一的劉建明從兩個月前就開始與敵對的德源堂暗中來往,其心腹在各自負責掌控的事業裡亦有了些不大尋常的舉動。從種種跡象研判,劉建明應該是對霍景有了異心,意圖內神通外鬼謀取海青商肆的基業。」
「以霍景的能耐,若他還在京裡,理當沒可能發生這種事纔對──想要他性命的,就是劉建明?」
「嗯。他曾和北地某個殺手組織有過聯繫。之後,這個殺手組織便前往白樺來探霍景的底,並開始逐步派人南行……」
頓了頓,謝季允語氣一轉:「作爲霍景之下權力最大、地位最高的三執事之一,劉建明和霍景的接觸絕不會少,很可能知道兩人是否爲同一人……如果他爲除掉霍景而將其行蹤透露給殺手知曉,那麼……」
「殺手的南行,就表示霍景在南方麼?」
接續了謝季允未完的話語,凌冱羽眉間微結,初見時、崔京雲正與兩名黑衣人交手的情景浮現於腦海,某個本該遺忘的細節亦隨之閃過──
雨日南行,尋隙狙之。
這是那天,由鴿腳上取下的字條所寫着的句子。
當時他還覺得這話寫得太過含糊,可如果……那「雨日」二字指的不是天候,而是代稱對象的暗號呢?
「謝大哥,借筆一用好嗎?」
知道他必定想到了什麼關鍵,謝季允當即乾脆地讓出書桌鋪上白紙……只見少年入座提筆,沾了沾墨後提腕於紙上橫寫出「雨日」二字。
「謝大哥,我與崔京雲初見當日曾意外抓到一隻信鴿,鴿腳上頭所綁的字條就寫了『雨日南行,尋隙狙之』這八字──當時我還嫌那字條內容太過含糊而不以爲意。可現下一看,若這麼辦──」
凌冱羽再次落筆,於雨字下方補了個「隹」、日字下方補了個「京」:「不就由『雨日』成了『霍景』?」
「原來如此……這麼一來,那字條上所寫的便合理了。」
「嗯。而且若將這個『隹』字改加上一個『山』,就成了『崔』;『景』去『日』則爲『京』……最後這個可能有些勉強:山中無日,便是雲氣繚繞;如此,便可湊出一個『崔京雲』了。」
說到這兒,他停頓了半晌,而在見着謝季允面上並無否定之色後,又道:
「聽聞人在取化名時,通常喜歡由與自身相關的事物爲靈感來源,或是直接用自個兒的名字做變化……東方大哥的『柳方宇』,後二字音與本名頗爲相近;師兄也在化名中保留了『冽』字的音。由此看來,這『崔京雲』是由霍景變化着弄出的可能應當不小吧!」
「確實。有了這點,再加上方纔的『雨日南行』,以及劉建明的動向……崔京雲此人,應該就是霍景的化身無疑了。至於相貌不同,多半是靠着易容的結果吧?以海青商肆的財力,要弄到面具或招攬高人加以協助絕非難事。」
「……這麼說來,那日與崔大哥交手的兩個黑衣人很可能就是劉建明委託的殺手了?謝大哥,那個組織的實力如何?」
「我只能說:由你的描述判斷,那兩個黑衣人只會是他們行動的一小部份。按白樺對他們的瞭解,這個組織絕對有能力策畫更多的襲擊。」
知道凌冱羽是考量到了崔京雲──或者說霍景──的安全問題,謝季允說明道,「不過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這個組織並沒有什麼特別值得一提的高手。除非碰上人海戰術,否則你應該能順利應付纔是。即使對方真用了人海戰術,以你的地利及人和優勢,想必也是發揮不了作用的。」
「但也要事發之時我正好在旁邊才成……等等,謝大哥,莫非這就是你口中的機會?」
「你果然十分機靈。」
見他已然領會,謝季允笑着點了點頭,「有這個藉口,就能正大光明地在他身邊跟上好一陣吧?要是碰上殺手來襲,更是突破對方心防拉近關係的好時機。就像我說的,沒法設下足夠好的圈套,把握機會加以利用總成吧?」
「……話雖如此,可經謝大哥你這麼一說,不知怎地格外讓我有種自己在做壞事的罪惡感。」
「怎麼會呢?你可是給人做免費的保鏢呢!若按擎雲山莊的標準來算,以他的身份和你的身手,這帳可不是一千兩黃金能打發的。」
「這樣說確實讓我感覺好過了一些……可就算我有意『做白工』,崔大哥願不願意接受還是另一回事啊?」
「就算不願意又怎樣?你儘管粘着就是了!他若夠理智,即使不願也會由着你來……畢竟,你可是他重要的合作對象吶!」
「我知道。但崔大哥若因此討厭我,不就得不償失了?」
一想到可能的情形,凌冱羽不由得垮下了臉,清亮眸子瞬間亦顯得有些黯淡……將他如此模樣收入眼底,謝季允心下微訝,突然一個伸手擡起了少年下顎。
突如其來的舉動讓後者爲之一愕,卻沒有出聲詢問,而僅是眨了眨眼、有些困惑地順着對方打量的目光加以回望。
足過了好半晌,謝季允才似笑非笑地道:「三當家,你鮮有如此患得患失的時候吧?」
「或許吧。怎麼了?」
「也沒什麼,只是覺得三當家在乎崔京雲的程度頗不尋常而已。」
「嗯……除了師兄外,我還是第一次這樣仰慕一個人。」
像是對謝季允的言外之意全無所覺,少年認真地頷首答道,神情間已是幾分崇敬之色流瀉,「能在這種時機遇上他,就像是上天給予的一線希望和轉機般。而我無論如何都想要牢牢將之把握住。」
「放心吧!一定沒問題的。」
見凌冱羽神態如此認真,謝季允便也收了玩笑之色轉以肯定的語氣鼓勵道。前者則迴應地露出了一個微笑,清亮眸中漾起了堅定的光采。
──他已經決定了。
只要崔京雲願意親口承認自己的身分,他就會正式向對方請求協助,借其之力改善行雲寨的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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