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荼開蘼盡(1)



風從北邊吹來,夾雜着荒漠草原的氣息,拂過北姜。

縱馬趕得快了些,然而終究沒有在天亮之前趕至這個小城市。

因着連年的戰爭,北姜百姓一路撤退,如今甚至退出了王城,只能蝸居在這樣一個根本算不上城市的城池之中。

落陽君在北姜百姓心中的地位是絕對不可動搖的,似如神抵一般。如此窮困腐糜的國度,唯唯出了這樣一位勤勉忠正的公子,更得天下人之稱頌,北姜百姓自然視如珍寶。

一路而來,守城的侍衛遠遠地看見一襲白衣戰甲的將軍,自是知道是他們的公子荼。尚有百丈的距離,守城戰士便是打開來城門,迎接落陽君。

先行的捷報,在半個時辰前已然快馬加鞭一路送了過來。

此刻怕是出去後庭中的人物,舉國皆是歡騰的。

“落陽君來了!”

城門之上有人高呼,十餘年來,落陽君戍守邊疆,極少有人見過。如今,又是打了勝仗,敵軍幾乎全軍覆沒。如此大捷,真是振奮人心。

然而,只是一聲高呼,隨即便是噤了聲。

那人被擡了下去,城牆之上人影來回,一場謀變拉開帷幕。

北姜的一半虎符是由落陽君保管,足以調動北姜一半軍力,另外一半虎符掌握在丞相莫空手中。原先,只有在兩半虎符合二爲一之時方纔能調動軍隊,只是丞相莫空卻是低估了一位戍守邊疆數十年、爲國拋頭顱灑熱血的將領之威望。

單是憑着他公子荼這個三個字,振臂一呼,天下響應。

是以,莫荼絲毫不擔心莫空手中的另外一半虎符。

只是,禁衛軍怕是不好對付。那些禁衛軍是領了生死狀的,國主在他們在,國主亡他們亡。禁衛軍亦是經過層層選拔,乃是最爲強悍的侍衛,以一敵十不在話下。

看來,又得流血了,一場政變,多多少少還是要流些血的。

一路馬不停蹄,揚塵千里,幾千人馬便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無聲無息地進了城。

“將軍!”一進城便是有人來報:“丞相併不在府上!”

莫荼蹙了蹙眉,縱身下馬。不在府上?望了望時辰,此刻若是不在府上,那便是尚未下朝。公子荼冷冷地笑,一個丞相,這些年權傾朝野,他怕是要替莫蘼做了這國主了罷!

莫空,算起來應該算是莫荼的叔父,只是這個叔父,血親有些遠,不過終究是莫氏一脈。多年不回朝,只知道朝中混亂,竟也不知道莫空的勢力到底多大。

“帶人先把丞相府圍了,一個也不許放出來,”莫荼沉着目色:“最好能把丞相的那部分虎符找出來。”有了虎符,便是可以名正言順地調動兵馬,禁衛軍那邊也好有個順當的理由了。

侍衛領了命,利索的下去辦事,此刻時間就是生命,不能讓丞相有絲毫的反抗餘地。北姜腐朽得太久了,該是革新注入新血液的時候。

“剩餘的人直接去國主行宮!”莫荼擡了擡眼眸,望向最前面的一個將領,道:“莫昊,你知道該如何行事。”

“屬下明白。”莫昊於馬上,只是拱了拱手,便算是收了令。

“莫澤,你隨我去一趟禁衛軍統領處。”

同是莫氏一族的子嗣,常年與公子荼待在一塊兒,耳濡目染,性子自然偏向於公子荼。而絕大多數的莫氏子嗣,早已隨着莫氏帝國的腐朽而腐朽不振,他們算是莫氏以後的希望了。

莫澤應了聲,沒有異議。他自是明白公子荼的用意,禁軍統領名叫何澤,乃是他莫澤的發小,二人連名都是取的一個字。由此可見,二人之間的淵源頗深。

若是可以說動何澤,這一場朝變便可免去了血光。只是,莫澤深知,何澤這個人某些地方像極了公子荼,爲人忠正,斷不可能背叛君上。

莫澤斂了斂眼簾,或許還是有機會的。如公子荼這般名動天下的公子,一朝醒悟,便是徹悟。今他落陽君雖是朝變,卻是衆望所歸的,何澤若是腦子開竅些,應該可以諒解。

若是冥頑不靈,那麼也只有刀劍相見了。在這國家利益至上之時刻,皆應該放下私情,一切以天下大局爲重。

各司其職,一個國家再是腐朽,終究有些清醒的人在,而莫氏一族是否得以在西雲存在,莫姓是否依舊可以躋身於十大姓氏之中,皆定於今日。

“莫澤,聽說以前他救過你的性命?”公子荼斂着眉目,看不清他的神色,不過聽着語氣,便是知道有話,甚重。

“是,將軍。”莫澤爲人謹慎,縱使與落陽君同是莫氏子嗣,依舊守得上下規矩。

“他也救過你的命?”公子荼擡眼望了一眼莫澤。

“是的,將軍。”莫澤不否認,說來也真是命運安排,自由便是要好,後來皆因意外,二人互救性命,從此怕是二人命輪相咯,再也脫不了干係。

公子荼的眉頭蹙得緊了些,如此算是刎頸之交了,若是刀劍相向,那便……

“你可做好最壞的打算?”

“將軍,屬下知道。國難時候,屬下不會給您添麻煩。”莫澤握了握腰間的佩劍,目色沉了沉,命早已註定,還有什麼可說。

“如此甚好。”公子荼的眉目舒展開來,眉宇間的陰霾依舊沒有散去。今日這個決定,便是註定要流血的,他從來沒有奢望過和平解決。

莫澤呡了呡脣,沒有再接話,這纔是最好的辦法,也是不錯的結局。

撤離落陽的時候匆忙了些,在這個小城池,斷斷沒有在王城落陽的防守嚴謹,只是幾個拐彎,便是進入了何澤守崗之處。

莫荼站在遠處,由莫澤一人過去。

“咦?”剛進去,何澤便是發現了莫澤:“你小子怎地從落陽回來了?”

莫澤笑着迎上去:“這不是多年不見,想你了麼?”

“算你有良心,還能把兄弟我放在心上!”何澤過來狠狠一拳,便是打在莫澤肩上,隨即一個擁抱。

屏退左右:“聽說昨夜落陽君大捷?”

“大捷,殺了個片甲不留!”莫澤笑着。

“甚好甚好,我北姜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了!”何澤大爲讚歎:“落陽君不愧是落陽君啊!”

莫澤拿眼觀摩了一下何澤的神情,扯了扯嘴角,駐足,斂下笑意:“大河,若是落陽君今日反了,你可會站在落陽君一側?”

何澤姓何,是人字何。小的時候,因着何澤長了莫澤數日,莫澤總是喚他“大河”,取的是江河的“河”,而何澤則還莫澤爲“小莫”。

何澤回頭端倪莫澤,默了良久,終於確定自己的發小不是玩笑,笑意遂是斂盡了。

“落陽君如何會反,何人挑唆?!”何澤退開幾步,這世上或許誰都有可能發動朝變,唯有落陽君不可能,他可是以“忠正”而名傳天下的!

“無人挑唆,大勢所趨,國之需要。”莫澤擡眼對上何澤的眸子,裡面的神色更是堅定了幾分。

“君上並未決定投降,落陽君爲何朝變,依據何在?!”

只是頃刻之間,原本親暱無間的兄弟便是有了隔閡,語氣凌冽戒備,一下子拉開距離,仿似再也回不到從前。

“君上降了!”莫澤上前一步,冷冷一喝,隨即反應過來,原來君上發出求和書的消息並沒有告知眼前這位友人。

“大河,”語氣軟了軟:“君上已於昨夜發出求和書,並一連下了十三道催回令,逼迫落陽君速速回城!”

何澤的目色動了動,依着落陽君的性子,若是國主不降,他斷斷沒有造反的可能。竟不曾想,昨夜大捷之時,君上會發出求和降書。那個時候,落陽君的心定是涼透了吧。這人世間,還有什麼可以撼動那位天下公子的忠正。

竟然還一連下了十三道催回令,君上該是有多想召回落陽君!

國主待落陽君的防備是天下人共知的,若非依着落陽君的名望,怕是早已尋了個名目將其處死。昨夜十三道催回令,若是將落陽君催回來,此刻落陽君的人頭怕是到了弗滄王手中了。

“所言如實?”何澤挑了挑眉,雖是從莫澤的面色上看出事情的真實,卻還是要得到莫澤的親口承認。

“絕非謊言。”莫澤一瞬不瞬地望着何澤,以自己的眼神告訴他,國主確實降了,國主意欲謀殺落陽君。

“如此……”何澤微微蹙起眉頭,沉吟片刻:“大局爲重,丞相把持朝政,君上荒靡懦弱,不足以擔起我國之重任,落陽君實至名歸。”

莫澤的神色舒緩開來,這樣的亂世,怕是再是頑固的人,心中都有一杆秤,早已權衡了利弊。一旦時機成熟,便會做出明智的選擇。落陽君如是,何澤亦如是。

“好兄弟!”

“好兄弟!九死不悔!”

如此,莫澤上前一拳打在何澤肩上,二人相視一眼,繼而朗聲笑開來。原來事情竟是如此順利,絲毫沒有預期的緊迫。是好兄弟,便該是互相諒解,鼎力相助,九死不悔!

只是,公子荼卻是不曾想,有時候事情順利,並不代表結果會比預期的好。有那樣一種可能,過程愈是順當,結局愈是慘烈,愈是令人心疼。

“此是禁衛軍之令牌,小莫,你拿上這個,我的那些弟兄認得這個,他們定不會與你爲難。想做什麼事情,便去做吧,北姜由落陽君當政,前途定是一片光明!”

何澤送上腰間的令牌,生生塞到莫澤手中,表情慎重,不容拒絕。

“我們一塊去。”莫澤蹙了蹙眉,他們可以一同前往,何澤親自前往,或許更爲妥當。

何澤淺淺地抽了抽嘴角,道:“兄弟我還要安排一下事宜,你且先行,我隨後就到。你放心,有這令牌,禁衛軍的兄弟定會放行。”

何澤笑得自信,在禁衛軍中已然混了十年有餘,他早就預料到或許有今日。平日裡甚爲主動與禁衛軍兄弟間的感情,十年相處,莫澤手中的令牌或許早已勝過君上手中的軍印。沒有君上的軍印,這塊令牌足以號令禁衛軍!

只是,可惜……

“如此甚好!”莫澤笑着,興奮之餘,再無其他。

拿着何澤的令牌匆匆離去,與外面的公子荼接應。

見着莫澤出來,神情甚是愉悅,莫荼便是知道事情發展很順利。

“如何?”莫荼迎上去。

“大河他應下了,這是令牌,他說可暢通無阻。”莫澤眉色舞動起來,有這令牌,辦事足夠輕鬆。

“何將軍乃是明白事理之人。”莫荼笑着接過令牌,果然由莫

澤出馬,何澤不會冥頑不靈。

“就是就是,大河他並非是愚忠之人,他自幼便是知道該……”

話說着,忽地,莫澤沒了聲音,後話戛然而止,所有的表情凝固在臉上,只是瞬間,似是石化了一般。

“莫澤?”

公子荼的心沉了沉,似是預感到事情的不妙,何澤竟然沒有與他同行!

那一瞬的凝滯,莫澤恍然大悟,眼裡的悲慟與絕望噴涌而出!

他說:好兄弟!九死不悔!

他說:你且先行,我隨後就到!

他說:請放心!

全他媽是狗屁!

頃刻之間,莫澤像是被抽乾了力氣,雙腿一軟,連連後退,一退再退,退無可退,徑自撞到了牆上。

再回去,怕是也已經晚了吧。他那個人,從來都是頑固執拗之人,認準一個死理,便是一條路走到黑。魚和熊掌不能兼得,舍魚而取熊掌。生所欲,義所欲,不可兼得,捨生取義。

“發生了何事?”

前一刻是喜出望外,後一刻便是悲慟不已,如此大悲大喜,定是有緣由的。

“哈哈哈!”

忽地,莫澤踉蹌着站起,仰天長笑,卻是笑出了男兒淚。

“哈哈哈……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

“原是我害死了他!”

莫澤眼裡的神色消散出去,整個人似是萎靡下去,死亡的氣息一下子籠罩了他。而那個人,已然死在了他看不見的地方!

公子荼的眼神哀慼起來,莫澤的言語與反應盡數落在了他眼裡,如此,他便是明白了其間的緣由。

何澤作爲禁衛軍的統領,是領過生死狀的,絕對不能背叛。依着通常的做法,怕是他的家人控制在朝廷手中。

這人世之上,奸佞之人若要忠正之人爲其賣命,唯一之辦法便是利用他最爲珍視的東西。而何澤是有家室的,何澤性子頑固執拗,卻明是非。這樣的熱血男兒,甘願爲莫空賣命,無疑是莫空控制了他的家眷。

如今此舉,他爲了北姜天下,爲了他落陽君,爲了他的好兄弟,他毅然選擇犧牲自己,犧牲了所有的親人!

因爲不能背叛,是以只能選擇死亡,殺身成仁,只要死去,身後的痛楚再也不會放在心上,行事再也沒有顧忌。

果真是性子執拗,冥頑不靈!

“將軍先行,屬下再去看一眼何澤。”斂了笑意,莫澤一下子沉寂下去,隱沒了所有的悲傷,只是陰霾更深,死亡氣息更重。

公子荼嘆了嘆氣,略略點頭,卻沒有再多話。

他目送他離去,然後速速離去,不再回頭,更無需回頭。

刎頸之交,即是生死之交,是把命交予對方的那種,雖然不同年同於同日生,卻是必須同年同月同日死,一亡俱亡。

何澤不能背叛,不能看着自己的家眷死於非命,是以選擇了自殺。而莫澤與他乃是刎頸之交,情意深重,何澤死去,莫澤豈能獨活!

這一離別,便是永訣。

這樣的結局來的快了些,雖然早已做好了心裡準備,然而卻不曾料想事情如此發展,如此擺至眼前,血氣男兒,依舊不得不爲之震動。

一如何澤所言,這樣一塊令牌着實足以令人放心。一路暢通無阻,直抵行宮。

當莫荼踏上行宮之路,便是知道今日之事算是成了,縱使他莫空如何了得,而他公子荼掌控三軍,禁衛軍沒有命令斷不會插手宮廷之事。一切,盡在掌控之中。

只是,作爲一個征戰沙場多年的將軍,本欲想以暴制暴,卻不曾想如此結束。這樣的結局,雖比不上血流成河的殘酷,卻是比其更爲慘烈,更爲令人震動。直至很多年以後,暮暮垂朽之際,每每想到此事,皆是老淚縱橫。

進入行宮之後,推開朝門,首先入目的便是王位上的莫蘼。一副昏昏沉沉的摸樣,羣臣議事,他卻是在上面睡了過去。

因着朝門的開啓,聲音有些詭異,陽光從開啓的門縫中點點進去,直至張狂起來,王座上的國主總算是緩緩清醒過來。

“兄長!”

莫蘼從王座上站起來,或許是此刻見到他莫荼甚爲震驚,竟有一下子想要衝過來的欲勢。只是,終究被王座之前的莫空莫丞相的一個甚是威嚴的眼神給止住了。

莫蘼緩緩退回到王座之上,抿着脣,靜靜地望着風塵而來的公子荼。

“落陽君怎此時方纔回來,十三道催回令難道沒有到達落陽?!”

王座之前,大殿之上,莫空眯起雙眼,冷冷地望着站在門處的公子荼。

莫荼的目光依舊越過了莫空,落在莫蘼身上。四目相對,凝視良久,莫蘼本是靜望的眸子漸漸斂去了光澤,最後斂下眼簾,裡面尚殘留些許的愧疚。

公子荼的神色動了動,這樣的愧疚是爲哪般?你不是急着置我於死地的麼?

十三道催回令,敢死一般發往落陽,你可曾知道那個時候爲兄方纔打完勝仗。如此的喜悅心情,竟是傳來你欲亡國的消息。這麼多年,你爲政不勤,當國不力,爲兄忙於應付弗滄,不曾怨你半點。而你,卻是一次次欲至爲兄於死地!

你的心裡還有兄弟之情,還有些許的愧疚麼?!

你可對得起父王的期望,你可對得起莫氏先祖?!

悲傷憑空而來,猶記得當年父王彌留之際曾經託孤於他,要他好好照顧這個兄弟。因着莫蘼自幼軟弱,他這個做兄長的事事一馬當先。莫蘼雖爲嫡子,父王卻知不可託付江山,這北姜的大好河山原是屬於他莫荼,是他憐愛這個弟弟,怕他被人欺負,是以沒有遵照父親的意願。把他送上君位,萬萬人之上,從此再也沒有人敢欺負他。

然而,這些年,他知不知道他都幹了些什麼?!

如今,這是心虛了,連與他對視的勇氣都沒有了。一次次的暗殺皆沒有成功,昨夜更是明着下了催回令,十三道催回令,究竟要催誰人性命!

“落陽君,本相問話,你可聽到?莫不是打了勝仗,便不把君上放在眼裡?”莫空拂了拂袖,微眯的眼眸中流露出危險的氣息,竟完全沒有爲人臣子的作態。

“本將軍自是聽得清楚!”公子荼大步而入,帶起一路的風塵。

這一刻,朝堂之上的文臣陡然意識到危險的逼近。公子荼的氣勢竟在頃刻間籠罩了整個朝堂,帶着十餘年於沙場之上的戾氣與王氣,壓得四壁沉寂。

“落陽君!”莫空陡然一喝:“你這是與本相說話的態度?”重文輕武,便是造就了這些文臣的氣焰,縱使他莫荼身爲長公子,一旦躋身軍中,便是矮人一截。

畢竟是沙場多年,氣勢不是虛的,莫空的凌厲一吼,並沒有成功阻止莫荼的步伐,甚至沒有絲毫的停駐。他如風而來,直撲莫空,只是一拽一送,便是將莫空從王座前拖了下來,狠狠地推到了地上!

今日,他公子荼的行徑若是叫外人看了去,着實要掉了眼珠子。這個一向恪守禮數的天下公子,竟然公然毆打丞相!

“莫丞相,”莫荼冷冷地望着地上的老者,淺淺道:“這難道是你待本公子的態度?”他用的是“本公子”,而非“本將軍”,只有君王的兒子方纔被成爲“公子”,這樣的身份,絕對的顯赫!

一言出,莫空陡然清醒幾分,莫荼的來意亦是陡然明瞭了幾分。

朝臣皆是噤了聲,大氣不敢喘。

默了默,莫荼嘴角勾起隱隱地笑意,俯身逼近老者:“老丞相是否想問一問本公子之來意?”

暗沉下去的氣勢陡然一盛:“你這是要造反麼?!”伸出手來,直直地指向莫荼。

“哈!”公子荼嗤笑出聲:“老丞相果真是明智之人,今日本公子就是反了,你欲奈我何?!”最後一個字落,一記眼神陡然剜了過去,凌遲了莫空。

莫空一張老臉陡然黑了黑,這些年雖然極少見到這位公子,然而十餘年前這位翩翩公子的影子依舊在腦子晃動。眼前這個身着戰甲的男子,昔年是如此的溫潤恭謙,現下卻是說出這般大逆不道的話來。

難道是他這多年來,看錯了那位少年?!

不不不,絕對不是,眼前的這個青年,再不是昔日那位溫順儒雅的少年!

“來……來人!”知道今日落陽君反了,莫空穩住心神,畢竟是多年奸猾,勢必要做最後的掙扎。

“將此叛逆拿下!”

人再是如何改變,有些東西是不會改變,譬如落陽君的愛國之情。他此刻雖從落陽趕來,爲了防守邊疆,帶來的人馬定不會多。而他手上的禁衛軍,絕對不是吃素的!

莫空操着一把老骨頭,顫顫巍巍地從地上爬起。此刻,他並無懼意,他是想,他的禁衛軍絕對不可能背叛他。

公子荼冷冷地笑,這莫丞相當真是自信過了頭,此等情勢,他竟然還妄想禁衛軍能夠聽他調遣!

有侍者從外面進來,顫顫巍巍地在莫空耳側說了些什麼,莫空面色一變再變。

“如何?”莫荼含着笑,冷冷地望過來:“老丞相可是明瞭目前局勢?”

“呵呵!”莫空斂了斂目色,反是笑道:“何將軍倒是大仁大義,本相倒是要看看他的家人是否會如他一般視死如歸,爲國捐軀呢!”

此刻消息傳來,公子荼已然控制了整個朝局,那麼只有拿出手中的王牌了。

莫荼蹙了蹙眉,言下之意便是威脅,何澤身爲禁軍統領,既然已經選擇背叛國主,那便是放棄了家眷,莫空定是要拿何將軍的家眷開刀了!

只是,一進城,他便是吩咐人去了圍了莫空的住處,尚未發現有何將軍之家眷。他究竟把人弄在了哪裡?

“長公子是在揣測,老夫把何將軍的家眷至於了何處?”莫空眯着一雙老眼,臉上流露出算計的笑意:“長公子離家如此之久,怕是這些年還沒有見過尊夫人吧?”

如此一言,公子荼的目色沉了沉,這隻老狐狸竟然控制了夫人!

“現下見見也無妨。”

只是一瞬的驚駭,下一瞬便是換上沉穩從容的笑意。落陽君淺淺地笑,將自己的威勢送了過去。這隻老狐狸無非是要利用夫人來威脅於他,事情已然到了這個地步,斷不能讓這老狐狸的奸計得逞!

莫空亦是淺淺地笑,他不急,有好戲看,縱使不能保全自己,亦是要拉上些個墊背的。人啊,有時候愈是故作鎮定,面色愈是從容,心中卻愈是恐懼。此刻,落陽君淡然的笑意落在莫空眼中,便是屬於這一類。

落陽君乃是性情中人,這些年戍守邊疆,冷落了家中妻子,嘴上不說,心中早已愧疚不已。如今一場朝變,他定要誓死保住自己的夫人。

“今日這事,老夫雖沒有料到,卻是早已做了防備。”莫空那張老臉上流露出得逞的笑,落陽君的背叛他是沒有料到的。然而,素來處事謹慎的他,縱使此種機率爲零,他還是早就做好了完全之策,以備不時之需。

現下,果真是用上了。

莫空的笑意盛了盛,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怕是他落陽君定是以爲他會把那些人扣在自己家中,看在自己眼皮底下。孰知,他就把他們藏在了這大殿之上!

緩緩走到王座前的階臺之下,按動裡面的機關,隨着“吭吭吭”的沉悶之聲,大殿正中的木板竟然一點一點地分離開來。

下面竟是別有洞天!

木板緩緩打開,下面有東西緩緩升上來,直至完全升到地表,方纔看出那竟是一個方圓一丈有餘的牢籠!

莫荼沉了沉目色,他的夫人雖然多年不見,年華老去,卻依舊可以一眼認出。其餘六七人大概便是何澤的家眷,竟還有兩個孩子!

還有的便是裡面屬於莫空的死士,那些是絕對不會背叛的“忠誠之士”。

“若是落陽君束手就擒,他們還是有活路的。”莫空眯着眼仔細端倪公子荼的神色,此刻這位縱橫朝堂一手遮天的老狐狸,終於顯露出他的奸詐來。落陽君絲毫的遲疑之色,皆是逃不過他的雙眼。

縱使掌控了整個朝局,現下都是沒有用的,這些也是生命!

“落陽君?”莫空的笑意盛了盛,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公子荼。

“夫君!”多年不見,卻是以如此方式見面,着實有些苦澀。

“丞相大人!”

那一霎,一直坐在王座上的國主終於發了話。他顫顫巍巍地從王座上站起,一步一步走下階臺,離着莫空老遠的距離。

“你放過兄嫂。”他斂着眉目,不敢去看莫空。因着那一句呼喚過於大聲,仿似用盡了所有的力氣,聲音亦是斂了下去,不僅沒有一國之主的威嚴,即便是底氣都沒有了。

只此一言,莫荼回眸我望着那個素來懦弱,卻又窮盡奢靡的男子。他一如小時的瘦弱,因着性子軟弱,看人的時候總是喜歡微斂着眼簾。即便此刻作爲一國之主,竟是連區區丞相都不敢頂撞!

“君上身子不順,今日之事交由老夫處理,君上不必擔憂。”莫空嘴角噙着笑,拱手略略作了個揖,算是對莫蘼的敬重。

莫蘼呡了呡脣,斂着眉目略略後退幾步,再不說話。

“落陽君可要掂量好了,若是今日你束手就擒,他日你公子荼依舊可以名垂青史。否則,你不僅會害死這些人,怕是你落陽君亦是要揹負千古罵名了!”謀朝傳位的罪名怕不是輕易擔得起的。

按在腰間佩劍上的手緩緩收緊,這樣的抉擇還真是難做。他手中的人物,皆不是輕易可以割捨。何澤之家眷,何澤已然爲國捐軀,莫澤亦是一同去了,如此忠正之士,若是連最後的一點血脈都不能保住,真是愧對於他。

而他的夫人,縱使相聚無多,二人之間的感情卻依舊一如昔年。這些年,實在是他負了她,他作爲丈夫,實在是欠她太多。若是今日連累了她,怕是他要後悔終生。

眉頭蹙到了一起,這樣的抉擇……

“將軍,”忽地一女子開口說話,她喚的是落陽君:“我家夫君已然去了麼?”

目光淡淡地送過來,這個女子臉上竟沒有絲毫的悲慼,此刻所問的話仿似不過是一句家常之話,與他丈夫的生死存亡毫不相干。

“是的。”

默了默,終究沒有選擇欺騙這個婦人,如此女子,怕是已然猜到三分,否則也不會有此一問。

婦人的神色滯了滯,瞬而癡癡地笑起來。

“他終究還是選擇了先我們而去……”女子喃喃,嘴角的笑意略有些慘淡。

“父親母親,你們可曾聽得清楚?”女子忽地擡頭,轉身望着身後的家人,薄脣輕啓,吐字清泠:“夫君他已然去了!”

“我兒是對的!”老者並沒有流露出哀慼的神色,凡是笑得有些自豪,仿似自己的兒子成了舉國敬仰的大英雄,着實值得驕傲。

婦人淺淺地笑,垂目,目光落在自己的兩個兒子身上,輕輕地喚着:“大兒小兒,過來母親這裡。”

兩個孩子,皆是甚小,年長一些的不過六七歲的樣子,小一些的怕是剛剛會跑。兩個孩子長得甚是靈氣,白淨的小臉,烏黑的眼眸,裡面能夠放出光來。

兩個孩子往兩位老者身後躲了躲,露出個小腦袋,戒備地望着婦人身後的莫空。年長些的斯文些,許是懂得了害怕恐懼,知道此刻不能亂說話。

而小的卻是操着奶聲奶氣的語調,瑟瑟微微道:“壞爺爺在那裡!”

婦人臉上的笑意柔和些,衝兩小子伸出手去:“不怕,有母親在,來到母親懷裡來,不看壞爺爺。”

兩小子斂着眼簾,歪着腦袋想了片刻,終於顫顫巍巍地從祖父祖母身後走出來,撲向他們的母親。一落盡婦人懷中,便是齊齊地將腦袋埋在了婦人胸口,不敢再多看外面一眼。

母親眼裡的笑意盛了盛,這兩個孩子還真是可愛得緊,帶着他們,還真是有些捨不得。

她低頭親吻兩個孩子,眼裡笑出淚來,她是這般地絕望!

婦人輕輕地撫着兩個兒子的腦袋,髮絲落在手裡,是這般的順滑柔軟,似如他們的生命一般,尚不曾長成,脆弱得不堪一擊。

陡然間,婦人眼裡閃過一絲陰狠,帶着無限的絕望,陰霾在頃刻間籠罩了全身。

在一定神,竟是發現婦人落在孩子頸側的手指死死扣在孩子的脖頸之上,下一瞬便是清晰地聽到“咔嚓”兩聲,是脖頸斷裂的聲音!

血從嘴角流下,沒有人反應得及時,兩個孩子甚至來不及發出悶哼,便已然死在了自己母親的懷裡。他們的眼神依舊明澈,一如生前的靈動,裡面有不經人意的恐懼,尚不待從眼底迸發,便已然失去了生命。

“你!”

震撼,落陽君張了張嘴,不能吐出半字,莫空亦是一時之間怔住了。

懦弱的國主更是一退再退,一下子癱軟在庭前的柱子旁,瞠大了雙目。

這個婦人下如此毒手,怕是誰也不曾料想。前一刻,這個婦人還是一位滿目慈愛的母親,後一瞬便是化身爲儈子手,無情地殺死了自己的親身骨肉!

一切來得如此突然,除去他們一家,誰都不曾料想。

二位老者緊緊地抱在一起,別過頭去,老淚縱橫,即使沒有親眼看到這一幕,只是聽歌脖頸斷裂的聲音,都是絕望到了極致。

刀已然加上了婦人的脖頸,頃刻之間女子便是被身後的死士給制住了,不得動彈。

“哈哈,”婦人流着淚,卻是癡癡地笑起來:“他們去得很快,沒有痛楚。”

“他們去得很快,沒有痛楚……”

婦人喃喃重複,一遍又一遍。隨着女子的重複,女子眼裡的神色散去,漸漸飄渺起來,最後竟是空洞一片。

有血從嘴裡溢出來,順着嘴角成股流下。

莫荼的目色再次動了動,這婦人該是有多決絕!

略略擡了擡眼,目光落在二位老者身上。果然不出所料,他們皆是服了毒的!

因爲不欲爲難他落陽君,是以選擇瞭如此決絕的方法,這一家還真是忠正之門!

眼睜睜地看着三人的倒地,莫空眼裡的陰霾亦是深了深,一拂袖衝到牢籠之前,死死地扣住鐵桿,瞠大了雙目,一時之間不能自處!

手裡的王牌,頃刻之間便是這樣沒了,連給他掙扎的機會都沒有。震怒,震怒到絕望。此刻卻依舊是啞巴吃黃連,有苦無處吐。

“你們都是死的麼?!”老者終於暴吼,蒼老的臉孔上橫肉交縱,脖頸的青筋暴突出來。一張原本就算不上慈祥的老臉,此刻顯得有些猙獰。

“廢物,一羣廢物!老夫留你們何用!”

“給老夫制住那個女人,看看她嘴裡有沒有毒,給老夫摳出來!”

莫空老臉扭曲,伸手指着公子荼之夫人,甚怕最後一張王牌也會憑白消失。

一語便是驚起了牢籠之中的死士,最後一枚棋子絕不能輕易讓她死去!

然而,此一言驚起的又何止是那些死屍,莫荼夫婦更是從怔愣中清醒過。

“夫人——”

“兄長——”

兩聲驚呼,同時響起,一聲是莫荼,一聲是莫蘼。

遲,終究還是遲了,沒有什麼可以阻止得了一個想死、並且抱着必死之心的人去死。這不是一個巧合,一側身,狠狠地撞了上了,利刀刺進了腹部。這只是一個巧合,只是一個側身,恰好撞在了衝上來壓制她的人的刀刃之上。

鮮血噴涌而出,染紅了衣袂,刺痛了雙眼,剜剔了心臟。

“夫君……”女子含着笑,沒有絲毫的悔意,縱使一切從來,她依然會義無反顧地走上這條路,一切只爲她的夫君,一切只爲……

“殺了……”

努力張了張嘴,卻是發不出聲音,話沒有說完,整個人便是倒了下去。

女子倒地,雙眸噙着淚,她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夫君。她有話要說,尚不曾說完,便已然離去。這剩餘的話語,從此便是隨着這個女子,一同帶進了輪迴。

落陽君有大悲慟,而此刻,絕望到了極致,反是甚爲平靜。

女子的眼裡有不捨,微微泛紅的眼眸,似是要地處血淚。成婚當日,便是弗滄與北姜的第一次戰爭,他甚至沒有來得及看一眼紅妝下的娘子,轉身決絕地奔赴戰場。十餘年來,他不曾給過她絲毫的溫存,他欠了她作爲丈夫的溫柔和關懷。

他這一生沒有虧待天下,卻唯唯虧待了他一生最愛的女人!

而這個女人直到最後都不曾有過一句怨言!

甚至對他的愛十年如一日,從不曾改變!

殺了他!

握在佩劍之上的指骨分明得幾近詭異,緊握的雙手,關節“咯咯”作響。絕望與憤怒,鋪天蓋地,有那麼一剎,他感覺自己的腦子“轟”一聲,便是一片空白。

然而,那終究只是一瞬,剎那之間便是收回了意識。

尚未來得及吐出的千言萬語,他尚能猜得一二,沒有吐出的字,他自是看得分明。她說“殺了他”,而她是要殺了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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