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槳機轟鳴不停,鐵皮船遊曳穩定。
大橋的輪廓橫跨江面而過,離我們還有兩三公里的樣子。橋那邊瀰漫着淡淡的、泛着微紅的晨霧,橋上的斜拉索,數不清有多少條。但這些拉索,倒是拉出了很有美感的線條。陳大哥分發了香菸給我們,說是提神。這段江水的流向應該是自西北向東南,船頭對着的方向,就是東南。剛把嘴裡的香菸點燃,恰逢一縷朝陽穿越衆多樓頂,射到面前的水域裡。
頓時,水面粼粼波光,耀得人睜不開眼。
擡頭一看,麗豔的朝陽,總算是露出了頭。地天相接的地方,還蘊着朝陽紅。朝陽紅有異於夕陽紅,它紅得更淡抹,更別緻。如果說夕陽紅的濃,會爲謝幕的天明帶來一絲悽美,那朝陽的淡,則更像是調色盤裡的初色,象徵伊始。一句話,朝陽也好,夕陽也好,總之只有大自然,才能調合出如此豔麗,而又不掉檔次的顏色。
兩側是緩緩滑過的江景,我抽着煙,突然感覺自己不像是在偷偷摸摸搞偵察,更像是日起而作的打漁世家。別說,位於舭部的船凹裡散着的一堆漁網,倒是很應景。嗯,平日裡在食堂裡吃到的魚肉,肯定就是這艘船打來的。
蔣先明在船頭站了一會兒,就轉過身來,走進船體,靠着船舷坐下。我一直盯着他,捏穩了槍,生怕他會對我使出什麼招數。後來我又發現,擔心是多餘的。因爲蔣先明離我有一定距離,他的手肘放在膝蓋上,儀態輕鬆,不像是在使壞心思的樣子。但願是這樣吧,我不想在這過程中出什麼事情。
他眯着眼睛,望着江面上的粼光,在馬達的轟鳴中,一語不發。歪掉的鼻樑和眼臉鼓起的黑眼圈,讓他看起來老蒼了幾分。
“他們住哪兒?”吳林禹抽了口煙,問了蔣先明一句。
蔣先明轉頭看來,又轉回頭。他用頭努了努江對岸的樓房,答道:“大城區裡。”
“你去過?”吳林禹又問,
“去過一次。”
“去過一次?”吳林禹笑了一句,“不會是進去打架吧?”
蔣先明搖頭:“那是上個星期的事情了,他們那裡有幾個人我認識。”
“所以他們拉我去吃過一次飯。”蔣先明將衣袖的線頭扯了下來,在手裡揉搓着,“上個星期才吃了飯,呵,昨天就翻臉不認人了。”
我打開了手裡的相機,屏幕顯示,還有兩格電量。右眼放在取景框前,我試了試鏡頭的調焦。效果還不錯,雖然這鏡頭的焦距不是太長,但最遠焦距的視野,看清對岸樓房的窗戶不成問題。果然,這玩意能當望遠鏡用。
可是,快門摁下的“咔嚓”聲,我怎麼都找不到相關設置將其關掉。也罷,這種細微的聲音,應該傳不了多遠。
身後操作掛槳機的陳大哥插了一句:“還是你們發展部好哇,每天都可以開着裝甲車到處威風。我們這些保安部的,整天都只能窩在學校裡,除了吃吃喝喝就是睡。你看啊,許崇勇帶人走了之後,我都沒見過他了。”
“威風個屁,”蔣先明啐了一口唾沫到江裡,“我想起昨天的事情就來氣,如果不是當時我不在,依那羣柴火的體質,我能幹三個。”
從蔣先明的語氣可以聽出來,他的確是很生氣。話畢,三人在馬達運轉聲中沉默一會兒,陳大哥又問他:“許崇勇那裡,搞得怎麼樣?”
蔣先明望着江對岸想了一會兒,答道:“他那裡啊,其實都一樣,沒什麼差別,都差不多,就是房子好點。”
“房子好點?”吳林禹問蔣先明。
“洋房,別墅,你說呢,當然比我們那個破學校好多了。”蔣先明嘆了口氣,“我就叫葉局長也找一套那種小區,大夥都搬進去,吃得好,住得好,他就是不聽。”
“唉,再這樣搞下去,我看我都要去參軍了。”蔣先明對我們露出憨笑。我突然感覺,這人也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樣兇惡。也許,他只是嘴上帶刺兒,本質上還是一個好人。
“你要是真去投奔那邊兒,我可就太看不起你了。”吳林禹搖頭說,“小弟們才被羣毆了一次,你這當部長的,就想着要反水?”
蔣先明憨笑依舊,他對吳林禹笑了一句:“人都打了,我要是真想去,他們也不會收啊。”
帶着掛槳機的鐵皮船,行駛速度比我想象中的要快,不一會兒,視野的右側裡,出現了一快河灘。這塊河灘,也就是昨晚我和秦柳坐着的那裡。很自然的,河灘一出現,我就回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陳大哥在身後又說話了:“蔣明兒,說正經的,你覺得他們那羣人要是真鬧過來,學校這邊兒能不能穩住?”
昨晚,我本可以在那裡,接上一段新的戀情。但我還是選擇了拒絕。現在想來,這倒是一樁正確的決定,因爲我回到寢室後,就沒怎麼想起過秦柳。或許,我的潛意識裡,真的只是將她待作“傾吐話語的好朋友”。
但我還是很愧疚,愧疚自己沒能答以她想要的回答。
“你說兩邊打起來?”蔣先明問陳大哥。
一想到她傷心,或者是流淚的樣子,我就感覺自己像是做錯了什麼事情一樣,疚感難耐。這真是世界上最傷腦的事情。或許當初就不該去圖書室,爲自己送來一場孽緣。你哪來那麼多話,非要找人傾訴,找人消閒,而不選擇憋在心裡呢?我責備自己道。
“嗯,假如這樣說吧。”陳大哥答道。
只希望秦柳現在心情能好點,不要再爲這件事情多費情神。我想,如果回到學校看到她依舊是笑容滿面,青春活潑的話,我的愧疚應該會少一點。
鐵皮船很快游出了一定距離,那塊河灘,錯入了身後的景物之中。
“我想想,”蔣先明開始回憶起來,“他們那裡有幾桿大炮,還停着坦克車,如果他們那些人會操作那些機器的話,我們這邊兒——”
“估計夠嗆。”蔣先明撇了撇嘴。
“有炮?”吳林禹問。
蔣先明點頭:“有炮,我親眼看見的。”
“什麼型號的炮?”
“呃,“蔣先明頓了頓,“我也不懂那些,反正就是鐵炮筒,帶輪子,看起來威力不小。”
“還真成解放軍了啊。”陳大哥笑了一句。
蔣先明揉了揉膝蓋,又說:“我們也別慌,社區裡那麼多老弱病殘,許崇勇他不會亂來的。”
陳大哥回駁道:“說不準呢,你不是回來說,許崇勇那裡多了些陌生面孔嗎,我看吶,那些人興許就惦記着學校裡的這些姑娘,準備搶幾個回去,做慰安婦。你也別打包票,我看許崇勇一個人說了也不算。”
“慰安婦?”吳林禹皺下眉頭,“那不是日本軍隊纔有的東西嗎?”
陳大哥將菸頭丟進江裡:“你還真當他們是解放軍了?”
很快,鐵皮船拖着長長的v字型波痕,從那座拉索大橋底下駛過。蔣先明回到船頭,讓陳大哥將鐵皮船靠至岸邊,並熄掉馬達。沒有了動力的鐵船,只能帶着慣性,依着水流的力量,緩緩往前漂去。一會兒,船頭觸到了岸邊凸出的一塊水泥壩子。
鐵皮和水泥刮移的聲音響起,四人沒有絲毫猶豫,迅速走下了鐵皮船,踩上水泥壩。舉目四望,這裡好像是一個小型碼頭,前方十幾米外就停着好多長短不一的貨船。有運泥沙的,有運貨物的,也有載客遊覽用的。
陳大哥拖出船裡的尼龍繩,栓在了石壩上的一塊地碑上。船隻栓好,四人端好槍,準備朝城裡進發。
”過了上頭那個廣場,就別亂說話了,一切靠眼神和手勢行事。上面靜悄得很,一說話多遠都能聽得見。”蔣先明邊走邊爲我們交待着注意事項,“就算要說,也得噎着嗓門,偷摸一點。”
蔣先明之所以說“上面”,是因爲面前的壩子是遞增的坡勢。太陽升至了一定高度角,頭頂灑下和熙的陽光。四人走完坡壩,踩完一排樓梯,之後,眼前被一片綠意盎然所佔領。這裡,就是蔣先明所說的廣場。
比起廣場的稱謂,這裡更像是江邊的小公園。公園修得很不錯,有路燈,有蜿蜒的小道,有嫩綠的草坪,有掛着營養液的移植樹木,也有供人休憩的木椅。不用說,除了園裡的綠樹紅花,這些人造的設施上,全都罩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跨過斑駁婆娑的樹影,四人很快就穿過了公園,來到一條馬路前。馬路上空曠無比,視野裡僅有幾輛汽車。這些汽車的引擎蓋上,還殘留着去年的枯樹葉。老枯的樹葉凝成一個整體,像是被膠水粘在了引擎蓋上。
甚至有的汽車輪胎已經泄氣,乾癟了下去。
蔣先明快步走在最前,四人走在行道樹下,沿着人行道而行。除了蔣先明,我們三個都在好奇的觀察變樣了的城市。
沒有人類居住的城市,已經不能叫城市了,只能被稱爲鋼筋和水泥澆灌而成的叢林。棟棟高樓,不知被誰刷上了一層濃灰——通透的玻璃不再反光,鮮豔的瓷磚被濃灰沖淡了色彩。連那些五彩斑斕的商鋪招牌們,也被灰塵侵蝕得只剩下rgb三色了。如果再隔一段時間進城,這裡肯定又會是另一番模樣。
我突然想起我胸前掛着還掛着相機,於是就打開相機,將沿途的死城景色拍了又拍。還好,快門聲在空寂的城區裡,並不響亮。蔣先明帶着我們在大街小巷裡左拐右拐,他走在隊伍的最前,所以我根本不用去擔心他會對我使什麼損招了。雖然剛纔在鐵皮船上的談話,讓我對他產生了一些好感。但我還是沒忘記提緊身心。
剛纔陽光越來越刺眼,樓房越來越高,鳥叫聲越來越多。這些鳥兒們,像是搬進了城裡,然後瘋狂的繁殖。我甚至在紅綠燈的擋雨板下都發現了鳥窩。但這也好,至少嘰嘰喳喳的鳥鳴,能給這死城裡帶來一絲生機。再說了,陽光和鳥叫,是沒有人會厭煩的。
走着走着,我還發現,在人行道與馬路的錯層夾角里,竟然長出了野草。甚至在柏油路的有些區域,也有綠意誕生。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鋼筋水泥上生出了植物。不由感嘆,人類走了,大自然正在一點點回擊——這些在城市裡新生的植物們,就是最好的證明。
是啊,人類雖然統治了地球,但終歸也只是萬物的一部分,而不是地球的全部。人類雖然消亡了大片,但萬物的其餘,仍會繼續延續。更諷刺的是,沒有了人類,他們甚至還延續得更好。你聽啊,鳥兒的鳴叫多歡快。你看啊,陽光下的野草們多茁壯。
你再聽,沒有人聲的城市,是多麼的靜謐。以前,我懼怕這種靜謐。現在,我適應,甚至喜歡上了這種靜謐。
人類自詡的對自然的控制力,現在看來,是多麼的渺小。假如再等個三兩年回到這裡,肯定會是鬱鬱蔥蔥的一片。那時候,柏油路下,說不定也能鑽出參天大樹呢。
就這樣想着想着,走我我前邊的陳大哥突然停了下來。我走了神,沒能及時剎住身體,一下就追尾到了他的背部。
緊接着,一聲犬吠,在前邊兒響起。
“都別動!”我聽到蔣先明在前邊低聲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