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秒數完,見兩人仍舊沒有反應,那位領導表情一沉,撇下了嘴巴。
“把我的話當耳邊風?”領導皺起眉頭,看向陳大哥。從他的語氣可以知道,領導有些生氣了。
“不是……”陳大哥眨了幾下眼睛,軟着聲音說。看來,這位領導的生氣起了作用。
“我說放就放,哪來那麼多事?”領導說着將手伸向槍管,想給他壓下去。
陳大哥轉頭看向他,又想反駁幾句。但領導說一不二,手臂發力,硬生生的將步槍往身下壓去。那個陳大哥,也只好順着領導的力道,放下了槍。他放下槍後,低聲嘟囔了句什麼,我沒聽清。
槍口不見,我和程佳華便放下枕着頭的雙手。有這麼多人看着,我爲了留住面子,向衆人表達出“我不是被人強迫才抱頭”的意思,便在放下手的同時,多加上了一個伸懶腰的動作。
可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在我這裡。陳大哥放下槍後,他們便將目光投向吳林禹。我們本就不是成心來找茬的,吳林禹見那陳大哥被領導勸住之後,咧嘴一笑,手臂放力,將步槍擱到了引擎蓋上。
“都說了我們不是來找茬的。”吳林禹用目光掃視着衆人。
被他們稱作陳秋帆的女孩兒,不知爲啥又哭了起來,她坐回車裡,靠在陳莉姍的肩上。
“不哭了,不哭了,我們都送你到家了。”陳莉姍像一個媽媽在安慰女兒一樣。
“好了,車裡的人,”吳林禹轉頭看了一下轎車後座,“已經給你們送回來了,我們動作晚了點,兩個人,死了一個。”
“帶她回去,多做點心理工作。”吳林禹說着坐上了摩托車的皮墊上,摸出一隻煙點燃,“還有就是,沒事兒別亂放人出去搞春遊。”
聽完,人羣又議論了起來。陳大哥看着吳林禹以一副高姿態抽着煙、訓着話,心裡極爲不爽。他也摸出煙來,猛煙過肺,眼神怨念。
這過程之中,大門處又斷斷續續走來幾人,有頭髮花白的老太婆,也有幾個抓着鐵門,眼裡滿是好奇的小屁孩兒。甚至,還有一個抱着嬰兒的婦女。
“好了,”後座的陳莉姍對陳秋帆說,“你的朋友們都出來了,快回去吧,我們該走了。”
是啊,該回去了,我想象中的握手言謝、邀功受祿不僅都化爲了泡影,而且還換來幾桿威脅性命的步槍。這裡的人雖然數量很多,但好像不太歡迎我們,還是回到鐵路橋上,繼續以前的生活吧。
這時,那個領導模樣的人朝轎車走了過來。
幾步堅實有力的步子後,他在副駕駛座的車門前,也就是我身旁停住reads;。領導打量着我,然後微傾身子,背起雙手,看着車裡的我們說:“幾位都是見義勇爲的好人,我先口頭表示對你們的感謝。”
我望着他臉上的法令紋,心說我還真沒猜錯,這等官方的語氣,十有*以前是在政府工作的人。
說完,他又捋起衣袖,看了一眼手錶,接着道:“我看這樣,現在正是吃飯的時候,不如你們先留下來吃完飯再議吧。”
“好啊。”車外的吳林禹立即答應了,看來這小子也一直惦記着吃上一頓香的。
那個陳大哥,聽到對話,突然就面露不爽,丟下菸頭,轉身闖進人羣,走向鐵門。
我和程佳華對視了一眼,不知道該對車外的他回答什麼好。只聽程佳華開口說:“我看也行,我們剛好還沒吃呢,一路開車過來也累了。”
他這番話,共用了三種不同的語調。這句話裡,通過簡短闡述主客觀原因,再配合適度的語氣,最後將“我們留下來吃飯是理所當然”的意思極爲婉轉的傳達給了那領導。呀,看來程佳華的情商並不低啊。當然,也可能是我分析過度了。
話畢,那領導也不再等我的回答,他站直身體,微微點頭。
“那先下車吧。”他對我們說。
所有人都還留在大門面前,盯着轎車。這麼多雙眼睛,也不好再在車裡猶豫。我叫了一聲陳莉姍,然後挎好步槍,推開車門,走出車外。
雙腳剛踏上有裂紋的路面,數不清的眼睛,立即齊刷刷的投了過來。陳莉姍說得沒錯,這麼多雙眼睛看過來,的確會讓人不好意思。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這羣人生活閒適,衣物乾淨。而我們幾個,在外面漫闖了這麼久,雖然基本的衛生還是保持着,但是,衣服換得不如他們勤,鬍子沒刮,頭髮也沒怎麼洗。鞋子和褲腿凝着幾天前沾染的泥巴,牛仔褲的膝蓋處也被磨出了礙眼的小洞。總之,我的一身邋遢不已。
特別是程佳華,要是身上再亂一點,估計會被人認作乞丐。吳林禹呢,迷彩色的背心都發黑了,好不到哪裡去。精神面貌稍微好一點兒的,也就數陳莉姍了。
所以,我面對着這麼多雙眼睛,不自覺就垂下了眼神,感覺自己如同是闖入文明社會的野蠻人。
“走吧,我看你們也都餓了。”那領導拍了拍我的肩膀,另一手伸向鐵門處,示意我跟他走。
人羣見事情處理完畢,也就議論着散開,轉身往回走去。雜沓的腳步聲中,有一個年輕小夥兒逆行着人羣,朝我們走過來。
他對正在叫陳秋帆出車的陳莉姍說:“我來就行了,你們先去吧,我留下陪她。”
陳莉姍看了那小夥兒一眼,又低頭望向不肯出車的陳秋帆,便點着頭,在車前給他騰出了位置。這就讓我納悶兒了,這女孩兒不是剛剛纔死掉了男朋友嗎?難道第三者這麼快就上位了?這人多的地方就是亂啊。
吳林禹丟下菸頭,拿好步槍,也走了過來。那領導背起雙手,又招呼了我們一句,然後帶領我們四人,走上坡面。擡頭一望,又看到了左側那棟建築樓上鑲着的銅黃色大字,這次我終於看清,我們走進的地方,是一所中學。
學校?這羣人住在學校裡?
“這裡以前是學校,”剛看清楚那幾個字,走在旁邊的領導就指着鐵門右側的鐵皮牌子介紹起來了,“中學,擅長教外語reads;。”
“外國語學校——”程佳華看着那牌子說,“聽起來好洋氣啊!”
領導低頭笑了笑,沒有接話。走在我們前邊兒的人羣,熙熙攘攘,兩三成羣,時不時有人會回過頭,好奇的望向我們。經過門衛室時,我看到裡邊兒坐着一個人。不用說,這人肯定是剛纔跑進去拉鈴兒,然後躲在防盜門後靜觀事態的那人。
他看起來有些年紀了,正一手拿飯盒,一手拿筷子,滿嘴是油。頭髮黑白色並夾的他,和我對視後,便皺起魚尾紋,對我笑了笑。看他笑臉相迎,我也回以一個尷尬僵硬的笑容,直至他在視野裡消失。
“我聽說,你們這裡有四五十個人?”吳林禹打量着左側的建築物,問那領導說。
校園裡的綠化很不錯,加上春季的到來,一路上滿是嫩綠蔽眼。空氣,呼吸起來也順暢無比。
領導轉頭笑道:“差不多嘛。”
“那你是這裡的老大?”吳林禹又問。
領導又笑着搖頭:“我們這裡沒有老大。”
“我看那些人都聽你的呢,怎麼可能不是。”吳林禹笑了一句,認爲那領導是在謙虛。
一段上坡路之後,視野右側出現了一塊田徑場。塑膠的橢圓形跑道,划着白線的綠色草皮,讓我心生親切。是啊,有學校的地方就會有田徑場,而我呢,已經離開學校好長時間了。
“那是另一回事。”領導揹着雙手,低頭走路,“我充其量只算個校長吧。”
頭頂上出現了一條橫拉而過的橫幅,上面寫着:歡迎各級領導蒞臨我校指導工作。
陳莉姍跟在吳林禹後邊兒,問道:“你是這所學校的校長?”
“當然不是,這只是一個比喻。”領導望着田徑場,搖頭說,“我以前不在這裡工作。”
走在前面的人羣,拐進了左側的一棟建築裡。遠遠的,我就在空氣中嗅到一股油火味。瞬間我就聯繫到,那裡肯定就是學校裡的食堂。雖然記憶裡的中學食堂,給我的體驗並不好,但現在,在現在的情況下,這股油味兒飄進鼻腔,還是讓我產生了嚮往。
領導指了指那棟樓,說:“吃飯的地方,就到了。”
接着,領導帶領我們,幾步階梯後,踏進了食堂裡。果然,油滑的地磚,整齊的長條桌,橙色與藍色的塑料座椅,不假,就是記憶裡邊兒食堂該有的樣子。
在我們之前的人羣,現在已經在打飯窗口前,分成兩列,排隊領飯。四個個頭矮小的小孩兒,在食堂裡瘋來打去。排隊的人羣,也在高聲闊論着。食堂裡,人聲混雜,鬧喧不停。其實,記憶裡的食堂,也該是這個樣子。
領導向我們指出一張桌子,說道:“你們就坐這兒吧,我去給你們找餐盤。”
“不用自己去打飯嗎?”吳林禹望着打飯窗口,嚥了一口口水。
領導已經走了出去,他回過頭,指着桌子說:“你們坐好就行了reads;。”
“哈,我怎麼有種做夢的感覺?”程佳華將腿放在空閒的座椅上,望着人羣欣喜道。
“是吧,我也有。”陳莉姍確定桌子上沒有油污之後,便將雙手規矩的放在了桌子上。
“我是真餓了。”吳林禹舔了舔嘴脣,將步槍放在座椅上,揉着手臂說,“剛纔胳膊都給我舉痛了,那是那小子再多堅持兩分鐘,我還真不知道怎麼辦了。”
“你自己要把事情鬧大,明明幾句話就可以解釋清楚,你非要這樣。”陳莉姍埋怨道。
“那我就讓他用槍口頂着腦袋,由着他來?”吳林禹反駁道,“萬一他們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把我們的槍繳了,再把我們鎖上?這種虧我吃過一次,絕對不能吃第二次。”
“說白了,我就是覺得那人太傻逼,我不服這口氣。”吳林禹繼續說。
“你看誰都傻,就你聰明。”陳莉姍斜着眼睛,有鬥嘴的架勢了。
“不過這眼鏡兒還不錯,懂得禮節,也知道留我們吃飯。”程佳華伸手摸了摸鬍子,適時的中斷了他們將要開始的鬥嘴,”要不是他,我看你跟那圓眼睛要舉上一天的槍。”
“所以我才說他是老大嘛,”吳林禹轉過頭看了打飯窗口一眼,“他還不承認。”
那領導走到打飯窗口前,低着身子,對窗口裡的一個戴口罩的人說了句什麼。
“我看他文縐縐的,以前不是校長就是主任。”程佳華又蹭起了下巴,眯起眼睛觀察着。
“可能是吧,這種當官兒的都不喜歡被人叫老大,只喜歡別人叫他領導。”我開玩笑說。
陳莉姍對我咧嘴一笑,道:“真的是這樣誒,以前我在學校裡的時候,凡是不認識的,但看起來像是個人物的,我都管他們叫領導。領導二字一說,還沒見有人不高興的。”
“嘿,對,我們部隊裡也這樣。”吳林禹轉頭對坐在他旁邊的陳莉姍說。但陳莉姍白了她一眼,沒有理他。
“你看他能把四五十個人管得這麼規矩,確實該是領導。”程佳華點頭嘖嘖道。
之後,被我稱作領導的那人,在打飯窗口和我們之前往返了兩次,纔將餐盤端到了每個人面前。嗯,這種親力親爲的感謝,顯得誠意十足。但讓我有些愧疚的是,領導在打飯過程中,插了所有人的隊。
但還好,我沒看見隊伍裡有任何人抱怨。可能大家都認爲我們是見義勇爲的英雄,理當享受vip通道吧。餐盤裡裝的食物還算不錯,三菜一湯裡面,有兩素一葷。
等到領導踏着緩慢的步子,端着自己的那一份菜,坐到我們旁邊之後,咱們幾個纔拿起了筷子。領導捏好筷子,對我們說:“吃吧,將就點兒,都是食堂菜。”
或許他不知道,食堂菜對我們來說已經很好了。四人點點頭,沒作回答,直接就捏穩筷子,刨菜入飯。我剛喝了一口番茄蛋湯呢,身旁的領導突然就又發話了:“說來說去,我剛纔都忘記介紹自己了。我姓葉,他們都叫我葉局長。”
說完,他緩慢的咀嚼着嘴裡的食物,靜看我們,像是在等待我們自報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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