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明白她在嚷嚷個什麼,但我聽清了我的英文名字——lonely_man。
我轉過頭,對他說:“哈嘍。”
候車廳裡原本在聊天的三人,不知什麼時候停下了。可能是聽到了我倆的談話聲。
格洛麗亞輕輕一笑,沒有答話。她摸出一包什麼東西,遞到我面前:“another?”
我仔細一看,原來又是那包白紅相間的香菸。我捏住嗓子,搖頭說:“no。”
這樣回答又感覺有些生硬,我便又加了一句:“thanks。”
格洛麗亞聽到我的回答,便收回手去。
她的打火機和吳林禹的一樣。一聲清脆的開蓋聲後,細長舞動的火焰在眼前跳起,將她那深眼窩裡的藍眼睛映亮。
她點燃香菸,緩緩的抽了幾口。其實我對抽菸的女孩兒沒有什麼好印象,直接就會想到女流氓,小太妹。當然,我不瞭解美國那邊是什麼情況,也許那邊兒的女孩都愛抽菸。程佳華不是說了嗎,文化差異四個字,能解決我們想問的所有問題。
還有就是,我跟她無法正常交流,不知道該說什麼來打破沉寂。所以,她站在旁邊,讓我覺得有些尷尬。
也無所謂了,就等她抽完一支菸,我就回去繼續睡覺吧。我圍起雙手,縮着脖子,輕跺雙腳,等着她抽完煙,向我說晚安。
皮卡車裡亮着燈,能看到駕駛座的車窗開着,瑞克的影子在裡邊忽隱忽現。他好像是在車裡邊兒做仰臥起坐。嗯,原來長那麼壯不全是靠天生的。
除了程佳華偶爾傳來咳嗽聲,廳裡安靜無比,好像他們在屏氣偷聽外邊兩人的談話。
我不知道她這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對我說着什麼。沒等我反應過來,大廳裡竟然傳出陳莉姍極低的聲音:“你肯定又沒聽懂,她在說,自從遇到我們之後,她發現了一件事。”
真是貼心無比的陳莉姍啊。聽完,我模仿着瑞克的語氣,儘可能自然的問她:“well,what?”
“她說你和我們不同。”陳莉姍繼續翻譯。
“喔,一般這種話說出來,就代表你有豔福了。”程佳華在咳嗽中說道。
我和他們不同?我微微一笑,心說哪裡不同了,你這是要幫我打通任督二脈,還是要推銷百科全書?我笑着問她:“where?”
格洛麗亞頭靠在門柱上,仰頭吐煙。她轉過頭來,和我對視着:“eyes,you_know_what,your_eyes_always_singing_blues。”
眼睛?藍色?我迅速在這句話裡抓取了關鍵詞。她難道是在說我的眼睛是藍色的?怎麼會,我可是純種的中國人,也沒戴美瞳啊。
我下意識的摸向顴骨,心說難道是在鐵路上飲食條件不好,變異了?
“她說你總是一臉憂鬱。”陳莉姍的翻譯來了。
“哈哈,”睏倦中的吳林禹笑了一聲,“也就是說你一臉衰相。”
“豔福沒有了。”程佳華翻了一下身子。
原來藍色的眼睛代表憂鬱啊。我愣了一會兒,答道:“yes,ok。”
父母走了,朋友走了,女朋友死了,王叔也死了,我能不衰嗎?但我沒想到我壓抑在內心中的情緒,已經露於表面,還被一個外國人察覺到。
“why?”格洛麗亞丟下菸頭,問我,“you_gonna_tell_me?”
“你能不能告訴她發生了什麼,才讓你變成這樣。”陳莉姍說。
涮我的程佳華和吳林禹,這次沒有在一旁拌話了。
天吶,這些外國人真是多事,如此私人的問題也要刨根問底。我沉默一陣,答道:“no。”
那些事情我都是藏在心底,根本不會去主動觸碰,更別提用自己的嘴巴講出來了。就算是我想講,我的英語詞彙量也無法完成這件事。
格洛麗亞聽到我的回絕,沉默了一會兒。她好像沒有料到我會如此簡單而又粗暴的拒絕她,所以沉默完畢之後,她的語氣有些尷尬:“ok,but_i_can_figure_that,at_one_time,e。”
“你雖然不說,但是她能猜到是什麼,曾經有段時間,她也和你一樣。”陳莉姍說。
你當然不能猜到是什麼了,我心說。
“她給你的建議是,你要麼接受它,要麼被打垮。”
“病毒之後,像我們這樣的人,只有依靠自己,才能找到自己的——”陳莉姍頓了頓,“命運。”
“好文藝啊。”程佳華沙啞着聲音,笑了一聲。
吳林禹的鼾聲傳來,他已經睡着了。
“ok。”聽完翻譯,我對她點頭道。其實聽她說這麼多,我也很想多說幾句。可我什麼句子都憋不出來。
”thank_you_very,very_much。”我還是說了一句謝謝。
“ashes_to_ashes,dust_to_dust,”格洛麗亞嘆了口氣,以怨嘆的語氣念道,“lord_gives,lord_takes_away。”
“lonely_man,pull_yourself_together,never_say_die。”格洛麗亞對我一笑,雖然那笑容在黑暗裡不那麼清晰。
“塵歸塵,土歸土,上帝帶給你的,上帝也會帶走。婁厲,別萎靡,要振作,再糟糕的情況,也死不了。”
本來是充當翻譯角色的陳莉姍,竟然在翻譯中加上了我的名字。不知道這是陳莉姍自己加的,還是格洛麗亞叫的。總之,這段話聽得我一愣一愣的。
“good_night。”格洛麗亞拍了一下我的肩頭,往回走去。
第二早,陰沉了好久的天,終於將積蓄已久的情緒宣泄了出來。空氣裡滿是潮溼的味道,因爲外邊下雨了。
我們是被瑞克的驚叫聲吵醒的。他好像沒有料到今天會下雨,急忙衝出車外,騰開塑料布,將皮卡車貨箱裡的物品蓋好。
陳莉姍的包裡有四個人的雨衣。這種雨衣,其實就是一層塑料膜,薄得不能再薄。但還不錯,方便攜帶,也能擋雨。一場偶遇之後,就該說再見了。兩隊人,雖然在一條鐵軌上,但都分別朝着不同的方向,有些遺憾,不能結伴同行。
其實昨晚我們討論過這個問題,在考慮要不要拉着他們一起上路。但說來說去,還是決定各趕各路。這之中的原因有很多,最重要的是,他們沒有主動提出,我們也不好開口結伴。是啊,他們跨越了這麼遠的距離,就爲走到西藏,怎麼能在走完一大半的時候,折路返回呢。
陳莉姍說,其實這樣也好,人們都喜歡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現給陌生人,在這末日裡偶遇,只遇一次,也是一種難得的緣分。
吳林禹說,是啊,雖然這三個老外挺有趣的,但吃過一頓飯就夠了,我可不想每晚都聽那些鬧騰的音樂。
程佳華說,其實我挺想找格洛麗亞留個聯繫方式的,但是昨晚我嗓子都唱啞了,她都不主動來找我說話。婁厲,其實吧,我看她對你有意思。
有個屁意思,我回答他說。
“是你自己腦子笨,昨晚人家都主動找你敞開心扉,闊談過往,就快深入靈魂了,你卻還一個勁兒的說no。哎呀,我都替你感到可惜。”程佳華嘆氣說。
瑞克發動汽車,尾氣筒排出的熱氣,升騰在雨滴之中。
穿好雨衣,我們坐上馬匹。
瑞克他們好像沒有雨衣,他打開車門,和格洛麗亞一起走了出來。
“well,part_ways。”他撐在門邊,眯起眼睛對馬背上的我們說。
“good_luck。”陳莉姍整理着雨衣的帽子,回了他一句。
安迪也走了出來,但他好像發現雨勢比他想象中的要大,便匆匆對我們說了句什麼,又坐回了車裡。吳林禹一拍腦門,像是想起了啥。他讓陳莉姍告訴他們,如果在西藏遇到了一個戴眼鏡兒的中學生,記得把這個東西帶給他。
格洛麗亞淋着細雨走了過來,伸手接住了吳林禹遞下的mp3。
”ok,soldier。”她用手擋在額頭前,仰頭對吳林禹說了一句。
“miss_world。”她又轉身,對陳莉姍說。
格洛麗亞退了幾步,又看向在用雨衣裹吉他的程佳華:“eastman。”
最後,她看向我,仰頭皺眉道:“and_lonely_man。”
“it’s_very_nice_to_meet_you_guys。”她咧開嘴,對我笑了笑。
“so_do_we。”陳莉姍說。
陳莉姍沒有忘記對程佳華翻譯:“他說你是新世界裡的披頭士,還是甲殼蟲。”
瑞克檢查完畢,他抹了一下打溼的頭髮,理着牛仔衣的衣領,往駕駛座走去。
“so_long!”瑞克進車前,舞起右手,點頭對我們吼道。格洛麗亞也攥着mp3,鑽回了車裡。
車門關過,雨滴垂直而下。四人對視了一眼,也紛紛調過馬頭。頭頂黑壓壓的一片,不知這雨什麼時候才停,我在考慮,要不要在車站裡歇會兒再走。
“hey!”馬兒沒走幾步,身後突然傳來格洛麗亞的吼聲。
我轉過頭,發現她打開了車窗,探出頭來。而且,好像是在看我。
“lonely_man,”她握着溼漉漉的頭髮,展開笑容,放開聲音,“remember,never,say,die!”
皮卡車的紅色尾燈亮了一下,然後又滾起軲轆。這句話我記得,她昨晚對我說過。吼完,格洛麗亞俏皮的對我眨了下眼睛,然後收回頭去。
“嚯,我就說她對你有意思,你還不信。”程佳華起鬨了,他已經用多餘的一件雨衣裹好了吉他。
“現在看起來好像是,你瞧,還在對你眨眼呢,就像是在眉目——”吳林禹想說什麼,又止住了,“要不,我是說,如果,你不介意,你想的話,現在去追回來還來得及。”
“咱們提倡二次戀愛。”程佳華總是鬼話連篇。
“別扯了,這雨越下越大,我們要不躲一會兒再走?”我扭回頭,望着候車廳說。
其實,我還是偷偷望了一眼在雨中遠行而去的皮卡車。
告別瑞克一行,我們又繼續在冗長的鐵路上,毫無目的的趕路。之後的時間,過了一個月,還是兩個月,我算不清了。總之大地上綠意盎然,鳥叫遍耳,晴空景明。是春天來了。
萬物復甦,天氣越來越暖。我保證,任何人看到鐵路旁的翠綠新芽,都會覺得舒心無比。
我時常會想起那個外國女孩對我說的話:你要麼接受它,要麼被打垮。
事實上,在鐵路上過了這麼久,不論是段可,不論是王叔,不論是那個遙遠的理想城區,還是那個抽菸的外國女孩兒,都已經在我記憶裡模糊了。好像,我沒有被打垮。
人的一生裡,總會有不計其數的煩心事兒發生,比如這樣,比如那樣。但能把你打垮的,只是少數。現在心如止水的我,好像已經徹徹底底接受了那些事實。我甚至覺得,世界上不存在能將一個人打垮的事物,你看吶,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情能比死掉親人,死掉女朋友更痛苦的呢?
而我還好好的。
就算是被打垮了,那也只是一種狀態。是一個你,轉變爲另一個你的過渡期。
在這個過渡期裡,時間,就像一罐催化劑,慢慢催化你的內心,然後將原來的你,與現在的你,區別開來。
在馬背上的我,已經數不清賞閱過多少次太陽從東邊升起,再從西邊落下。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對腳下的鐵路厭倦了,迫切的想要到鐵路之外的世界看看。
於是,我們決定好到達下一個火車站後,就離開這煩人的鐵軌。可就在這個過程中,我們遇到了另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