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需要離開這裡。
再待下去,我會被自己逼瘋的。
真的會逼瘋。我要離開這裡,離開這座城市,再也不回來。
也許環境的改變,能對我有所幫助。或許是。
推開門,三四點鐘的太陽,照得樓梯間裡光影斑駁。去哪裡轉悠呢,我推開單元樓的鐵門,在門前猶豫着。
眯起眼睛,我忘了一眼頭頂的藍天白雲。微風拂在臉上很舒服,陽光也不如昨天那樣刺眼。我深吸一口氣,心說這麼好的天氣,就去樓頂坐會兒吧。
踏過草坪,我走進了另一棟樓裡。這棟樓的底樓,被我們當成馬廄來用了。馬糞還未來得及清理,臭氣熏天。我捏着鼻子,小心翼翼的走過這片區域,上完好幾層樓,來到樓頂上。這幢樓,就是吳林禹殺人之後,我們坐在樓頂守崗的地方。所以我一推開木門,就看到一爐蜂窩煤還放在護牆邊。
蜂窩煤早已燃盡,爐子裡的蜂窩煤變成了淡黃色。圓柱形,多孔的蜂窩煤,讓我聯想起了左輪手槍的彈巢。許多年前那個叫做柯爾特的美國人,會不會就是看到蜂窩煤,才誕生出了左輪手槍的構想呢?
我無聊的踢了幾腳蜂窩煤爐子,一不小心就把它踢倒了。經過燃燒反應後,變色的蜂窩煤,倒出來後直接就散碎開來,撒了一地的灰。
真是脆啊,我心說。
站在樓頂,沒有任何遮擋物。陽光傾斜而下,讓我忍不住想躺下來享受一個日光浴。但天台上的水泥既冷又髒,猶豫幾番還是算了。我踩過煤灰,翻到天台護牆上。還是這個位置最舒服,既安全,又能無礙的享受陽光,得到最寬闊怡人的視野。
望出去,左邊兒是機場,右邊兒是隧道。跟以前一樣,沒有任何變化。極目遠眺,能看到厚似壁壘的羣山,包圍在藍天白雲之下。前往機場的寬闊馬路邊,有好多牌幅巨大的戶外廣告。寬馬路,大廣告,藍路牌,這些事物在陽光下顯得美好無比。
我點燃一支菸,靜望着眼前的凝固。
既然要離開這裡,我該去哪兒呢?
繼續往段可的家走?不,沒意義了。
或者是回到國道上,繼續漫無目的的趕路?對啊,也行,我不就是想逃避這座城市嗎,去哪裡都行。
轉念一想,我又不想再往國道走了。因爲,這一路過來總會遇到計劃磕絆的原因,就是國道經過了太多城市。有城市,就會有活人。
我現在已經不想再和陌生人打交道了,不論是李工頭他們那樣的,還是爛耳朵趙那種。
我只想和身邊的這羣熟悉面孔,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或許可以定居下來,也可以就這樣趕路下去。
或者是,我一個人離開這裡也行。如果他們不想離開這裡的話。
那究竟該怎麼走呢?國道我不想去,高速路也癱瘓了一大半,那就幾乎沒路可走了啊。總不能光靠雙腳翻山越嶺吧?別說是翻山越嶺,跋山涉水,以前走在高速路的那種日子,我都不想再去回顧了。
望了一眼候機樓,我開玩笑道,要不要在這裡潛心定神學會開飛機,再飛出去探索這個世界?
思來想去,我突然想起,從國道里進城的時候,不是望見一橋鐵路嗎?對啊,有鐵路!
我有些激動的扔下菸頭,開始照着這個想法繼續計劃了下去。
走鐵路的話,車軲轆在上邊兒或許就不好滾了。但要是沒車坐,那我還是更願意回國道。我可不想在冗長無比,似乎沒有盡頭的鐵路上走盡日日夜夜。光是想象,就覺得比徒步高速路更加無聊。
剛準備否決掉這個計劃時,很快我又想到,我還不是會騎馬嗎?馬蹄子,肯定就不會受鐵軌和枕木影響了。
對,騎馬上鐵路。這真是一個好主意。
接着,我的腦海裡暫時擠出去了那些痛苦的回憶,開始回想起了以前在火車裡看到過的景色。有些模糊,也有些遙遠,因爲我好久都沒乘坐過火車了。
但是,我很期待,生起一股馬上就出發的衝動。
不過路上多個同伴,總會好很多。我準備等吳林禹他們回來,再跟他們說出這個想法。如果他們不願意離開這塊淨空區,我再計劃一個人的行程。
總之,我是非走不可的。當然,最好還是有人陪伴。一個人處處不方便,路上也會無聊。我可不敢保證我一個人趕路時,不會被痛憶壓身。
想起事情最開始時,我回到家,見到雙親的遺體之後,也是覺得自己不能面對那個滿是溫馨記憶的家,慢腦子都是想離開,想逃避。不知道這是人類的共同特性使然,還是我本身的性格里,有喜歡逃避痛苦的特質。
這都不重要了,我嘆了口氣,望着面前的曠景想道,我只想離開這裡。只有離開了這裡,我的心或許纔會好受一點。不讓自己感到難受,這總該是人類的本性吧。
頭頂的陽光,色調變暖了一些,迎面拂來的風也冷了許多。看樣子,這下午就快要過去了。我取出在兜裡被擠皺的煙盒,扯出裡邊兒最後一根菸,頂着乾澀的喉嚨吸了起來。
煙盒上邊兒寫着“黃鶴樓”。我扔掉煙盒,心說黃鶴樓好像在湖北,要不就去黃鶴樓看看吧。
一根菸抽完,我突然聽到了車軲轆滾動的聲音。聲音很近,應該就是從樓下發出的。在視野裡搜索了幾番,卻沒有發現聲音的來源。肯定是吳林禹他們回來了,我剛纔走了神,沒有注意。
我決定晚飯後跟他們提議,說服他們離開這裡。
該怎麼說呢?
就說我現在遍體鱗傷,我迫切的想要離開這座城市,你們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或許這樣有些不保險,萬一他們對這塊安全乾淨的區域有留戀,不忍離開,那麼我就要找出一個合適恰當的理由,來抵消他們的留戀,說服他們離開。
比如像是某某地區遍地黃金這種話。那黃鶴樓上邊兒有黃金嗎?我玩笑道。
但是黃金已經不誘人了,我得想到另一個更加誘人嚮往的理由。
腦袋裡空空的,什麼也想不出來。剛丟掉菸頭,身後傳來“吱呀”一聲。我扭頭一看,是程佳華推門進來了。
程佳華探頭進來,極不自然的對我露出笑容。
“回來了?”我禮貌性的問了句,說完轉過了頭。
“對,大老遠的就看到你坐在天台上呢。”我聽到程佳華推開門,踏完兩三步的階梯,走上了天台。
“嗯。”我甩了甩腿,往樓下看去。這樓不高,至少比李工頭帶我去的天台要矮多了。
程佳華頓了頓,他走了過來,擡起頭,試探性的問我:“你,坐上邊兒幹嘛?”
我擡起腿,換過身來。我低頭看着他道:“好玩啊。”
程佳華看到我換過了身子,便擡了擡濃眉毛,鬆了口氣。看來他是以爲我在尋短呢。我問他:“你一個人?他們呢?”
“搬槍去了,拿了好多回來。”程佳華放下右手提着的一個黑色物體說。他放下的黑色物體,就是他的吉他袋子。
我指着他的吉他袋子問:“你的吉他也找回來了?”
“嗯,拿回來了,朝思暮想啊。”程佳華低頭看了一眼地上的吉他袋子,又擡起頭道,“其實你今天該一塊兒去的,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的見着大老虎。”
“老虎?”我想起了在賓館裡聽到的那聲虎嘯。也就是吞掉張大叔的那隻老虎。
“對,大老虎。”程佳華踢着煤灰說,“就是吃掉——”
程佳華突然想到了什麼,止住了話語,繼續踢着倒下的爐子。
我眯起眼睛微微一笑,然後指着他的吉他說:“這樣,你的吉他找回來了,就唱支歌來聽吧?”
“我想聽歌。”我接着補充道。
程佳華停下動作,又擡起頭。他用拇指蹭了一下鼻子說:“好吧。”
“來這裡。”我拍了拍身旁的水泥臺,對他微微笑道。
程佳華順滑的拉開吉他袋子的拉鍊,取出裡邊兒的吉他。在我的幫助下,他坐到了我身旁。
“天吶,這裡好高!”程佳華抱着吉他,膽怯地朝下望了一眼。
“別去看就好了,這才幾樓,你人高馬大,摔不死的。”我有些好笑的看着他道,“快開始吧。”
程佳華還是忍不住往下望了幾眼。他撥了幾下琴絃,調了調音,他問我:“唱什麼?”
“隨你。”我松下脊椎,直直的將手撐在水泥臺上。
程佳華往外眺了眺,他往左轉頭,對向變得金黃的暖陽說:“既然有夕陽,就唱吧。”
“好啊。”我說,我沒聽過他說的這首歌。
程佳華按着琴絃,清了清嗓子。一會兒,他熟練的撥動起琴絃,彈出類似於前奏一樣的調調,之後,他變換起一幅滄桑有加的嗓音,果真配合起琴聲伴奏,唱出詞兒來。
“天邊夕陽再次映上我的臉龐,再次映着我那不安的心。
這是什麼地方,依然是如此的荒涼,那無盡的旅程,如此漫長。
我是永遠向着遠方獨行的浪子,你是茫茫人海之中我的女人。
在異鄉的路上,每個寒冷的夜晚。
這思念它如刀,讓我傷痛。
總是在夢裡,我看到你無助的雙眼。
我的心,又一次被喚醒。
我站在這裡,想起和你曾經離別情景。
你站在人羣中間,那麼孤單。
那是你,破碎的心。
我的心,卻那麼狂野。
……”
歌曲一完,程佳華突然撥弄出一個曲子之外的音調,曲與歌,戛然而止。
他清了清嗓子,抱着吉他,轉頭問我:“感覺怎麼樣?在那賓館裡冷了兩宿,喉嚨有些不舒服。”
我正回憶着他唱出的歌詞,沒來得及回答他。
感覺怎麼樣?我心說,我真想一把將你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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