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8 章

大將軍秦元塘有兩個兒子, 長子秦紀二十七歲,次子秦律剛滿二十。

虎父無犬子,秦紀、秦律都生得儀表堂堂, 且早已立了軍功在身, 看氣度,頗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之勢。

陳廷鑑是真心賞識秦家這兩個年輕人。文官是通過科舉層層選拔./出來的,每年都那麼多好苗子等着讓朝廷遴選, 可真正的大將卻難以通過幾場考試見分曉,雖然朝廷也設了武科舉, 但自身功夫好的人未必能帶兵, 平時熟讀兵法的人, 真到了戰場可能就慌了, 正如那句紙上談兵。

他特意讓秦家兄弟坐在秦元塘一側,離元祐帝以及他們五位閣老都很近。

交談間, 陳廷鑑摸着長髯,笑着誇了秦家兄弟幾句。

結果他一誇, 秦元塘便馬上回誇起陳敬宗來,說駙馬平定豫王造反時立下的戰功,他在薊州都聽說了!

他真的不需要秦元塘如此啊,好像他拋磚引玉非要擡舉自家老四似的!

如孫氏所說,陳廷鑑從記事起就一直被身邊的人誇讚, 年輕的時候人人都誇讚他本身,後來他官位越來越高, 同僚們不但誇他,連他的長子、三子也都要誇。這些陳廷鑑都習慣了, 坦然處之,唯獨此時此刻, 秦元塘一個堂堂戰神,那麼滔滔不絕地誇他家那個纔打過一次仗的毛頭小子,陳廷鑑控制不住地想替兒子臉熱,替自己臉熱!

也幸虧連續七天的車馬勞頓讓首輔大人的臉色變得比平時憔悴、黯淡一些,便是微紅也難以察覺。

秦元塘誇了一大串,自覺給足了首輔的面子,終於停了。

陳廷鑑擺擺手,一副“不提也罷”的無奈姿態,他不敢再謙虛,怕他謙虛一句,秦元塘又誇老四十句。

元祐帝面帶微笑,慢條斯理地用着飯。

何清賢看看秦元塘,再看看陳廷鑑,突然笑道:“光聽你們這些空話,也難以分出兩家小將的伯仲,不如散席後叫他們比試比試,也讓我見識見識年輕人的好功夫?”

不等二人開口,元祐帝做主道:“朕也正有此意。”

說完,他看向離得稍遠几席的陳敬宗:“駙馬,你可敢與秦家兄弟比試?”

陳敬宗正與旁邊的同僚飲酒,聞言放下酒碗,離席而起,直接看向並肩而座的秦家兄弟:“敢是敢,不過秦二公子太小了,我只與秦大公子比。”

秦律面露不悅,他二十歲了,怎麼叫“太小”了?沒有男人喜歡聽別人這麼評價自己。

秦紀則站起來,朝陳敬宗拱拱手:“既如此,稍後還請駙馬賜教。”

陳敬宗回他一禮,得到元祐帝的首肯後,坐下繼續喝酒。

吃飽喝足,兩人的比試就成了衆人期待的重頭戲。

陳廷鑑用教訓的口吻對自家老四道:“你自負槍法不凡,今日也讓你見識見識什麼叫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秦元塘馬上道:“閣老此言差矣,犬子如何與駙馬比。”

說起來,他在京城,秦元塘不是在沿海就是在邊關,總之兩人多是書信往來,真正面對面打交道的機會並不多。

書信裡秦元塘對他確實十分敬畏,自稱都是“門下犬馬”,每年還都要送點禮給他,一開始是金銀珠寶,被陳廷鑑退回去了還嚴厲批評了一番,秦元塘便改送一些比較稀罕的土特產。陳廷鑑也是聰明人,猜到秦元塘是想在朝堂上找個靠山,他若繼續拒收,秦元塘可能一門心思光琢磨站隊了,耽誤了軍務。

因此,陳廷鑑收了秦元塘的土特產,再三交待他安心練兵鞏固邊關,不要操心別的。

兩人就是這樣的交情,說深不深,說淺也不算淺,畢竟陳廷鑑也是十分欣賞秦元塘的。

就是見了面,秦元塘怎麼這般言行?着實讓他頭疼。

陳廷鑑暗暗看了何清賢一眼,他寧可天天與何清賢針鋒相對,也不想被秦元塘這麼捧着。

何清賢幸災樂禍地一邊摸鬍子一邊看戲,誰讓陳廷鑑喜歡做首輔呢,被人吹捧,也是做首輔的好處之一嘛。

陳廷鑑沒接秦元塘的話,秦元塘就囑咐自家兒子,讓秦紀虛心觀摩駙馬的槍法。

衆目睽睽,兒子如此失禮,陳廷鑑的火氣又上來了,要求秦紀:“你儘管拿出全部本事,讓他嚐嚐教訓纔好。”

秦紀苦笑:“閣老太擡舉晚輩了。”

陳敬宗不耐煩道:“你到底是跟我切磋槍法,還是跟他切磋嘴皮子?”

秦紀失笑,朝元祐帝行個禮,跟了上去。

陳敬宗、秦紀手裡都多了一杆普通士兵所用的木杆長./槍,兩人年紀相當身形相仿,只是一個銳氣外溢,一個穩重內斂。

真打起來,陳敬宗自然想贏,秦紀有意給陳閣老面子,只求輸得不要太明顯太快,有失秦家槍法的威名。

秦紀的計劃,是使出六成功力。

然而剛一交手,感受到陳敬宗槍法的凌厲以及槍身上傳來的磅礴力量,秦紀驚愕地發現,這位駙馬爺並非沾了陳閣老的光而浪得虛名,倘若他不全力以赴,可能十招內就要落敗。

棋逢對手,秦紀不懼反喜,認真地與陳敬宗打了起來。

兩個年輕又挺拔的武官,俱是長臂長腿,跳躍騰挪間身形如虎如豹,出招也一個比一個利落敏捷,沒有刻意耍花槍,兩杆長./槍卻宛如雙龍奪珠,看得衆人眼花繚亂,連眼睛都捨不得眨一下,唯恐錯過分出勝負的關鍵一刻。

不知多少回合過去,隨着陳敬宗凌空一躍手持長./槍從高而下劈向秦紀,秦紀躲閃不及只能舉槍格擋,但聽“啪”的一聲脆響,兩杆槍竟然同時斷了!陳敬宗的半截槍桿重重打在地上,秦紀則連退幾步,避開陳敬宗那把崩飛而起的銳利槍頭。

陳敬宗收槍站直,遺憾地看了看手中的斷槍。

秦紀也停穩了,扔掉兩節斷槍,朝陳敬宗拱手道:“駙馬好槍法,下官甘拜下風。”

陳敬宗並不領情,冷聲道:“平手就是平手,有機會再比一場。”

說完,他看向元祐帝。

元祐帝心情很好,他不想陳敬宗因爲秦紀故意謙讓而贏,也不想自己的姐夫技不如人輸給秦紀,這樣酣暢淋漓痛痛快快得打一場,他看得也痛快。

“車馬勞頓,先休息去吧,以後有的是機會。”

“是!”

.

衆官員將元祐帝送到驛館,親眼看着元祐帝進了他的別院,陳廷鑑等跟來的京官這才散開。

陳廷鑑看向自家老四,不想何清賢先走了過去,關心地道:“剛剛的比試,駙馬可有受傷?”

兩個小將都夠狠的,都實打實地給了對方的幾下子,那麼長的槍身,裹挾着巨力打在肩膀後背,想來跟捱了鞭子也差不多。

陳敬宗搖搖頭,見老頭子也走過來了,他淡淡道:“閣老慢走,下官先行一步。”

說完,他大步離去。

其他人也都散得差不多了,何清賢邊走邊調侃陳廷鑑:“若非駙馬長得像你,我還以爲他是你從外面撿回來的養子,那身好功夫,真不像你能教出來的。”

陳廷鑑:“我祖父亦學了一身好武藝,老四便是繼承了他老人家的天分。”

何清賢:“這會兒你倒是誇起來了,剛剛怎麼一味地誇秦家那兩個小子,幸好秦將軍也誇了駙馬,不然駙馬該難堪了。”

陳廷鑑剛要說話,就見秦元塘在前面的月洞門前站着,看到他,眼睛一亮,顯然有話要單獨同他講。

陳廷鑑笑了笑,低聲對何清賢道:“等會兒只說你我還有事商量。”

何清賢笑而不語。

就這樣,陳廷鑑直接將秦元塘打發走了,一會兒都沒有單獨與秦元塘相處。

另一頭,陳敬宗來了華陽這邊。

華陽舒舒服服地泡了一個澡,這會兒都快歇完晌了,被陳敬宗進屋的動靜吵醒,她挑開紗帳,與剛轉過屏風的陳敬宗打了照面。

沒等華陽開口,陳敬宗就開始脫外袍。

他的臉色倒不像要做什麼,華陽便淡淡地看着,直到陳敬宗露出結實健碩的胸膛,他側身將外袍拋到屏風上時,左肩、後背兩道紅色的淤痕清清楚楚地呈現在華陽眼中。

華陽臉色一變:“誰傷的?”

陳敬宗沒好氣道:“老頭子。”

華陽:……

陳敬宗做了什麼,能把公爹氣到在今日的場合拿棍棒毆打親兒子?

話說回來,公爹那樣文弱的身板,有力氣將陳敬宗打成這樣嗎?

華陽下意識地懷疑這話的真假。

陳敬宗走過來,將礙事的紗帳掛到兩邊,低頭看看手臂上的淤痕,問她:“有藥嗎?”

華陽喊朝月。

丫鬟要進來,陳敬宗往她身後的牀上一趴,隨手扯過被子蓋住後背。

只是他蓋得不太嚴,露了一截窄腰,華陽幫他掩了掩。

朝月很快就從藥箱找到活血祛瘀的膏藥,垂眉斂目地遞到長公主手中,再快速退下。

門剛關上,陳敬宗就把被子甩開了,歪着腦袋看過來:“傷在背上,能不能勞煩長公主照顧一二?”

華陽看着那道幾乎橫貫他整張後背的棍狀淤痕,皺眉道:“你先說,究竟是怎麼傷的。”

陳敬宗就添油加醋地埋怨了一番老頭子,要不是老頭子多嘴誇秦家兄弟,也不會惹出這樁事來。

華陽默默聽着,打溼巾子,幫他擦擦後背捱打那一片,開始抹藥。

清清涼涼的輕柔觸感落在傷處,陳敬宗發出一聲悶哼。

那聲音怪惹人遐思的,華陽動作一頓,見他仍然老老實實地趴着,面對牀頭,這才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