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宜寧從來沒有想過羅慎遠會發現。
混亂的聲音如同耳鳴一般鼓動着,也許那真的就是在耳鳴。她還逞強着問:“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看到羅宜寧蒼白的臉色,羅慎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他垂下眼睛,坐姿穩如山,拿過茶壺爲自己倒茶。“你知道這府裡有多少暗哨嗎?”
“每一個夾道、每一個院子。每日誰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我都會知道。”
他說完之後振手一揮,剛纔她讓婆子找的那串珠子從他袖中扔到了小几上,滑到了她面前,啪落在了地上。落地聲好像在打她的臉一般。
沒有婆子給她送過來,原來是到了他的手上。
“你怎麼不說話了?當年在陸家怎麼了——”他微微一頓,帶着淡淡微笑,“你又什麼時候在陸家呆過?還當過陸四的媳婦?”
羅宜寧顫抖着手,她想躬身下去撿佛珠的,但是她不敢動。
渾身冒着冷汗,不可置信,在心裡責罵了自己幾千幾萬次,都改變不了那愚蠢的事實。他聽到了,他什麼都知道了。他這麼聰明,肯定什麼都猜到了。她一團亂麻般的理不清楚,嚥了咽口水,還是慢慢地彎下身去撿那串珠子。
但是隨後就被他拉開了,他猛地站起來,那手啪地打在她的手背上。
“不準撿!”他凜冽的聲音彷彿是從地獄裡傳來的。
她好像是被打痛了,終於慢慢蹲下身,環着自己手臂哭起來。
“你哭是什麼意思,說話啊?”他似乎是嫌棄羅宜寧這般的軟弱,捏着她的下巴叫她看着自己。
羅宜寧哭得這麼狼狽,這麼難看。她根本就不願意讓羅慎遠看見,她不喜歡別人看着她哭!但是羅慎遠偏偏不要她低頭,下巴生疼得好像要碎裂了。哪管她有多狼狽不堪!
他還是揮手放開了,羅宜寧終於站了起來,也許突然控制不住的哭是因爲恐懼害怕。她現在反而要鎮定一些了,狼狽的、搖搖欲墜地扶着牀沿站起來。沒有狡辯的空餘,除了講實情外室怎麼都圓不回來的。羅宜寧突然笑了:“罷了,你要聽我就說吧。”
她的手微微一伸:“坐下聽吧。”
“你知不知道,陸嘉學其實是有個原配妻子?”羅宜寧先問他。
羅慎遠不答,反正羅宜寧也沒有等他回答。她兀自地繼續說:“他的原配妻子是順德羅家的人,羅家出過兩任進士,羅三老爺的原配妻子去了,留下幾個女孩兒,那嫁給陸嘉學的羅氏就是其中最小的那個。沒了母親,她就這麼長大了。然後遇到了少年的陸嘉學——陸嘉學想娶她,但羅氏畢竟門第配不上他,他用了心計纔將她娶回了陸家。”
她好像是想起了過去那段歲月。
羅慎遠慢慢地聽着,臉色越來越沉。這是他最不想聽到的……一開始他想讓她說清楚,現在卻突然,有點後悔了。
“後來那陸家裡呢,陸嘉學沒有地位,他要暗中算計兄長的世子之位。他娶回來的那個羅氏,他一心想護着。什麼都不告訴她,只做出個浪蕩公子的樣子,那羅氏便就這麼被他矇蔽其中。後來在爭鬥之中她死了,墜落下懸崖。陸嘉學卻在她死之後位極人臣。”
羅慎遠漠然地閉眼,沉寂的呼吸聲在黑夜裡拉長。
“不過也許那羅氏命不該絕,孤魂落在個剛去的小女孩身上。然後呢,她就代替那個小女孩繼續活下去了……那小女孩有個庶出的兄長,兄長萬分愛護她,小女孩呢,卻沒有把這個庶出的兄長當人看……你知道這個羅氏是誰嗎?”
“夠了!不用說了!”羅慎遠突然粗暴地打斷了她的話。
“就是你面前的宜寧。”羅宜寧繼續往下說。不說清楚……這層關係永遠都好不了。
宛如冰川崩裂,寒冷混雜着雪呼嘯而下,將他整個都淹沒了。
轟隆隆的碎聲和咆哮聲,這荒謬的往事幾乎是摧毀性的傷害。這個人她曾經完全地屬於另一個人,與他一起生活。他旋即低聲而笑:“我一直以爲我與陸嘉學是奪妻之恨。這是沒有錯的,只不過是人錯了而已——這麼說來,我羅慎遠纔是搶□□者?”
“而你——本應該是寧遠侯夫人?”他看着她的目光有淡淡的諷刺。“所以你幾次三番的見他,幫他留存着護身佛珠。”
羅宜寧被他這麼說着,頓覺刺痛。
他是什麼意思?和陸嘉學見面又不是她自願的,她也不願意說這些,她也恨不得這些事不存在,但是根本由不得她來選:“……如果你非要這麼認爲的話,是——我要是沒有死的話,現在應該是寧遠侯夫人吧。”她似乎在嘲諷自己。
“他是什麼時候知道的?”羅慎遠壓抑着心裡那股幾欲摧毀一切的情緒,繼續問,“告訴我,陸嘉學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他的聲音還是很有種冷厲。羅宜寧苦笑後回答:“我們成親後三個月……那天我受傷的時候。”
他這次沉默了更久。
包括她和陸嘉學的點點滴滴,她勸阻他不要和陸嘉學爭鬥的話。她被陸嘉學擄走,她以前和陸嘉學在一起的時候自然而然的氣場,陸嘉學對她詭異的偏執……原來這些都是有原因的啊。
這兩個人,曾經是夫妻!但是她一直沒有告訴他,一直在隱瞞!
“你知道他是你前夫,但你還是認他做了義父。在他手上輾轉幾番……”羅慎遠走到她面前來,他俯下身來,姿勢近乎優雅。“羅宜寧,你告訴我。你面對陸嘉學的時候又在想什麼?”
羅宜寧苦笑着說:“我在想什麼……我能想什麼?我配不上也配不起他的愛,他可以擁有他想要的任何人。今天我那些話,大概也終於逼退他了吧。我也不值得他對我好,沒有我他還能活得好好的,我就像個害人精……更何況我嫁給你了,你爲什麼要問這些話?”她的手放在桌上,緊緊地握着。
羅慎遠的手緊緊地捏着小几的邊緣:“最後我問你一句,你小的時候對我好究竟是因爲什麼呢?”
——因爲他將會是未來的首輔,執掌天下,權勢無雙。
羅宜寧閉上眼,她突然又哽着喘不過氣來。淚水啪啪地往下掉。她一開始是出於這個目的,但是早就已經不是了,從他右手的疤開始她就被他所感動。因爲沒有人對他好,她對他充滿了憐惜。因爲他是她的三哥,從很早很早就是了。
“你是不是想利用我呢。”羅慎遠說,他揹着手,高大的身材彷彿山一樣。“你從沒有懷疑過我會考上進士,從來對我充滿了信心。”
他不知道簪子的那段事,但是憑着他的直覺,就本能地知道不對。
“三哥……”她去捉他的手,但他卻避開了她的手。
她喃喃地解釋道:“一開始是這樣的。但是後來就不是了,後來就不是了……”
這對於他來說很重要吧,如果她都是因此而對他好的話。他的老師、父親、身邊的所有人……都是因爲某個原因而不得不對他好。他肯定會失望了,再加上這個女人曾經還是死對頭的妻子,與死對頭同牀共枕,哪個男人會不在意這個——羅宜寧想到這裡,她怕得發抖。
宜寧突然就頹唐了,她艱澀地說:“你若是介意我與陸嘉學的過去,你要是實在介意的話,你可以休了我。眼不見爲淨,若是可以的話……我想帶着寶哥兒走。他還小離不開母親。”
她說到這裡淚水就完全模糊了,她其實幾乎就是跪在羅慎遠面前了。因此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只聽到他突然就把桌上那些絡子和收拾好的琉璃珠子全部掃了下去!大珠小珠落玉盤,滿地琉璃珠子,五彩繽紛,熠熠生輝。
他喘了口氣,然後他冷冷地說:“寶哥兒是我的嫡長子,你憑什麼帶走他?”
他好像變成了一個她不認識的陌生人,什麼柔情溫和的,在這場交戰中都沒有了。
“三哥!”她要去拉他的手,但是又被他給拂開了。
的確是在意,恨,嫉妒!她和陸嘉學的曾經,她對他的隱瞞,對他的利用。還有對她說的那些話的憤怒!什麼叫休了她,她就這麼想離開?這些傾覆而來,讓他又嫉妒又憤怒。
“羅宜寧,我真的沒這麼理智。”羅慎遠說。“你我得分開一下,你……先睡吧。”
他離開了內室。
外面的丫頭聽到動靜,卻不敢進來。直到羅大人出來了,她們紛紛屈身喊了羅大人。然後珍珠眼尖,看到羅大人右手似乎受傷了,在流血。她立刻道:“大人,您的手……”
剛纔被劃傷了吧……
羅慎遠漠然地握住了傷口:“無礙。”這個傷口,倒是爲她留的。他用暗色的袖子一纏,逼着自己離開了。
他需要避免真的傷害她,冷靜地面對她的過去。也需要讓她好好想想。至少,想想她自己!
珍珠等人狐疑,立刻蜂擁着衝進了內室。
羅宜寧跪倒在地上哭,她們連忙把她扶起來,只聽到宜寧顫抖地抓住她的手說:“珍珠,我覺得他不要我了……他不會要我了……”
若是一個男人面對着和別人同牀共枕、結爲夫妻的人,他還會要嗎?這就是她的報應,不管泄露這事是不是陸嘉學有意地引導她。這是她的報應!
“太太,您這是說什麼呢?”珍珠拿出汗巾給她擦眼淚,“什麼要不要的,大人怎麼會不要你!”
但羅宜寧卻哭得厲害。以至於珍珠扶她起來,卻發現她渾身虛軟無力。她這麼哭了好一會兒,夜越來越冷,敲梆子的聲音過去了。有些人家的孩子過年的早,還有稀疏的鞭炮聲。她纔回過神來,靠着冷冰冰的牆壁。
懦弱隨着哭泣被宣泄出去了,她冷靜了。應該她去找他……她不知道要說什麼,那就坦白吧。
要是羅慎遠不再喜歡她了,就休了她。她回英國公府去終老吧。
羅宜寧渾渾噩噩地想着,這夜一直熬到子時才睡,睡前叮囑丫頭:“明日早上辰時叫我起牀。”
明天是大年三十,朝廷官員都要沐休,他不用去上朝。
但是宜寧一直沒有睡好,夢到陸嘉學冷漠的臉,他離去時看都不看她,似乎是厭惡極了。夢到羅慎遠在寫休書,字跡熟悉。內容卻看不清楚。夢到她的箱籠一箱箱地收拾好,被擡出了羅家,而羅慎遠始終不再出現了。夢裡面再也沒有他了!
羅宜寧突然就驚醒了,竟然發了汗。她挑開簾子叫珍珠進來。
珍珠便給她擰帕子邊說:“還沒有到辰時呢……您昨晚睡得晚,再睡一會兒吧。”
羅宜寧已經在穿衣裳了,她問:“三少爺呢?”
“這會兒應該在前院的書房睡着吧,沒聽說出去過。”珍珠道。
羅宜寧竟然鬆了口氣。
她坐在妝臺前面,發現她今天很憔悴。她就用了些脂粉遮住,又用了玫瑰色的口脂來塗嘴脣,竟纔有了幾分顏色。玳瑁給她梳了垂雲髻:“今天大年三十,奴婢給您用這柄芍藥花赤金簪子吧。這個好看。”
羅宜寧點頭,淨手後去了廚房。她熟練地忙碌着,蒸出了幾碟糕點和一碗菌菇羊肉餃子。揉麪,和麪,包餡,等做好的時候就過去半個時辰了。天才模糊地亮起來。
羅宜寧提着食盒往前院去,穿過嘉樹堂,穿過迴廊。
那書房門口還守着幾個小廝,看到她就行禮說:“太太,大人還熟睡着,沒醒呢。”
“那我等着,你們別叫醒他了,等他醒了再說吧……”羅宜寧拎着早飯,坐在了書房前面的石凳上,默默地想不應該做餃子的,等他起來恐怕餃子都糊了,沒法吃了。他原來走得走,她沒來得及……給他做過早飯。這還是第一次。
等到太陽已經升起來了,陽光照在石桌上。那裡頭才傳來起牀的聲響,好像是有丫頭在裡面服侍。小廝進去爲她通傳,而宜寧已經等了半個時辰了。
其實不是羅慎遠起來得晚,是她起來得早。
羅宜寧看到那小廝走出來,竟握緊了食盒的手柄。小廝走進了躬身:“太太,大人已經醒了,叫您進去。”
羅宜寧才提前她已經糊了的餃子站起來。心突然跳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