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宜寧讓婆子丫頭等在原地,她攏緊了斗篷,那風呼啦地往身體裡灌,從脖子縫往裡鑽,全是冷意。
她走上前去,嘆了口氣低聲說,“那是你護身用的東西,自然不能留在我這兒。”
陸嘉學冷睨着她,語氣輕而帶笑:“你也不過是……虛僞而已!”
昨天他收到了程琅送回來的珠子,自然是生氣的。如何不生氣呢,他那時候半跪在她面前,把珠子交到她手上,無外乎也是希望她能平安而已。如今還給他,還不是希望斬斷前緣罷了。
陸嘉學今天非要來找她,簡直不顧羅家護衛的阻攔硬闖進來。羅家因此有人飛快地跑去了五城兵馬司叫人。
但五城兵馬司怎麼敢奈何陸嘉學。
“你不願意要就算了,何必要還回來呢。”他冷冰冰地說,倏忽地靠近她。她白玉耳墜兒在暮色裡微微地晃盪着,她則眼簾低垂,眼底似乎籠着剛亮起來的燈火,一派的寂然。
“扔了也就罷了,既然已經送給你了,你當我還稀罕這物嗎?”陸嘉學冷笑着,說完手就是一揚,那珠子就落入了旁邊的雪野中,暮色低垂,根本看不清究竟落到了哪裡。
羅宜寧看着他把東西扔出去了,那又是串木珠子,落下來悄無聲息的。
羅宜寧有些想笑,冷冷地看着他:“陸嘉學,你是不是霸道慣了,別人一定要聽你的纔可?”
她的語氣竟然有一絲嚴厲,娓娓道來:“我被你擄去金陵後回到京城。你以爲周圍對我就沒有閒言碎語嗎?你覺得我身懷有孕,在外面漂泊很有意思嗎?我現在作爲羅家的宗婦,你這樣來找我,別人又怎麼看?”
、
“就如當年在陸家。我要與謝敏交好,要在幾個媳婦之間生存。我家世最卑微,頭都擡不起來,你知道那有多難嗎?”她一步步地朝他走過來,語氣越來越凌厲,“當年你可是玩世不恭,在外面花天酒地……你別解釋,我知道你當時沒做什麼!但你知不知道別人怎麼看我?——那陸四媳婦,丈夫在外面吃酒聽曲,她一句話都不敢說,多可憐啊!”
羅宜寧終於把這麼多年來悶在心裡的話都說出來了,她的語氣非常的嘲諷。
陸嘉學直盯着她,然後走近了淡淡問:“所以你現在選了羅慎遠,是吧?”
“並非我選了他。”羅宜寧說,“你別當我是當年的羅宜寧了,我與他在一起也不是因爲這個……”
“羅宜寧,以後你可別跪着來求我!”陸嘉學一把抓住了她的下巴,彷彿暴怒,但是力道還是不大的。他冷笑着說,“你以爲羅慎遠是什麼好東西,我送給他的女子,你可曾知道這個女子的存在?——你以爲,他就沒有事瞞着你嗎?”
羅宜寧氣急,卻掰不開他的手,幸而她這個角度別人也看不到。
然後他猛地放開了,羅宜寧反而踉蹌了一步。
陸嘉學吸一口氣平息着怒火,他揹着手。這麼多年了,竟然還是被她所挑動。
“是我瘋了,才喜歡你那麼多年。”陸嘉學最後拋下一句,看也不看她離開了。
珍珠過來扶她,卻看到羅宜寧雙肩發抖,眼眶泛紅。珍珠急道:“小姐,你怎麼哭了!是侯爺過分,分明就知道你已經嫁做人婦……”
珍珠一着急就會喊回她小姐。
“他一貫是那個個性……”羅宜寧擦了擦眼眶,冷靜了下來。
燈籠的光靜靜的,她還是平息了情緒。指揮玳瑁過來:“你叫幾個婆子一起……把那串佛珠找到吧。”
陸嘉學把東西扔了,她卻還要給他找出來。
有時候覺得這麼多年以來,其實他亦沒有變過。還是這麼的蠻不講理,他認定那是對你好,就誰都改變不了!
珍珠虛扶着羅宜寧回去歇息,聲音微低:“太太,您怎麼知道有人對你微詞……”分明閣老大人都爲她隔絕在外了,不讓她被流言蜚語所傷害。也仔細交代她們,甚至交代了太夫人,不要提及。
“我又不蠢。”羅宜寧露出淡淡的笑容,“若我真是那等貞潔烈婦,這麼被人擄走,就應該上吊自盡以死明志——你以爲我不知道她們私底下說什麼嗎?猜也猜得到,巴不得我死呢。”
她難道沒有偶爾聽到僕婦的低語,沒聽到那些嫂嫂們、姐妹們說什麼。
“但我也不想死……”她的語氣很執着,抓住了珍珠的手,“我還有寶哥兒呢,我沒有做錯什麼……爲什麼要死呢。”喃喃得近乎自語。
只當沒聽到他們說什麼吧,好像聽不到,那些聲音就不存在了。
她就是不想死,不過總是被罵而已。
珍珠不知道爲什麼竟也掉眼淚,饞扶着她說:“是的,您管他們幹什麼呢……”
主僕在燈下慢慢地走回了嘉樹堂。寶哥兒被乳孃抱着睡在斗篷裡,剛睡醒後拿小肉手揉着眼睛。玳瑁絞了熱帕子遞給宜寧,宜寧給小傢伙擦臉。小傢伙原本躲閃的,但睜開眼睛看到是母親,反而朝她懷裡靠過來。
孩子這麼依戀她。宜寧親了親他的小臉,不禁想象他長大會是什麼樣子,他會說話了,開始讀書了。像一個小小的稚嫩三哥,坐在屋檐下看書,用稚嫩的童聲和她說話。等長大了,和他爹一般的高大俊朗,娶媳婦了,帶着媳婦給她敬茶。
唉……還這麼點大呢,就想到他長大成人之後的事了!
咬着手指的寶哥兒不知道爲孃的在想什麼,但是爲孃的笑了起來,然後他的小手就被拉出來擦乾淨了口水。
羅慎遠回來的時候,知道了陸嘉學曾經來找過她。
兩人在夾道爆發了衝突,陸嘉學明明知道猜得到府裡有暗哨,卻根本就沒有想避開,也不過就是要讓他知道而已。他聰明着呢。
羅宜寧卻不知道這些暗哨遍佈羅家的各個角落,在一年多以前,羅家還僅僅是嘉樹堂布置了暗哨。羅慎遠沒有告訴她,倒不是因爲不信任,而是她沒有必要知道。
其實羅家除了羅慎遠,誰也說不清楚羅家究竟有多少暗哨,都在哪裡。他現在位高權重,不得不小心。
於是暗哨便將兩人兩人對話的內容,一句一句地告訴了他。
羅慎遠聽後一直沉默,他詭異的沉默讓面前等着的暗哨額頭上冷汗淋淋,腿腳發軟。大人的手段見識得太多了,現在看到他這個神情就怕。
羅慎遠只是揮手放了他離開,然後他還是靜靜地坐着,最後他站起身往嘉樹堂走去。
內室透出明亮暖黃的燭光,玳瑁等幾個丫頭在比賽打絡子,屋內傳來陣陣歡笑聲。丫頭們的手都巧得很,面前放着個六格攢盒,裡頭是各色的絲線,琉璃珠子。羅宜寧手也很巧,她幾下就能打出一個蝴蝶絡子,用了藍紫二色,精巧漂亮極了。
玳瑁一向就喜歡漂亮的東西,看得兩眼放光,恨不得搶過來:“太太,您這是怎麼打的?怎麼就這麼好看呢!像真的要飛起來了似的。”
“這有什麼難的。”她又挑出兩色絲線教丫頭打絡子,嘴角帶着淡淡的淺笑,“來,你看着我打就會了。”
珍珠說:“太太,您縱着她們玩吧!明天就是三十了,您要用的衣裳還沒有烘乾,要燒的符紙還沒有準備……”
“玩一會兒也不打緊。”羅宜寧低頭教玳瑁打絡子,這時候羅慎遠突然回來了,屋子裡的丫頭俱都屈身行禮,齊聲地請安。
羅宜寧才放下手裡的絡子,去幫他解斗篷:“你回來了?宮中究竟是什麼急事,你現在纔回來。”
丫頭們便得了羅慎遠的眼神,快手快腳地收拾了東西出去。屋內一時就靜了,只有秋娘還扶着寶哥兒站在羅漢牀上,寶哥兒還拿着爲娘剛打好的絡子,小腿一蹬一蹬的很神氣。
羅慎遠沒有回答,冰冷地道:“出去。”
秋娘嚇了一跳,抱起寶哥兒,得了羅宜寧的點頭纔出去。
羅宜寧心道他應該是知道陸嘉學過來的事,拉他坐下來,她站在他面前說:“陸嘉學今日來過了。”
羅慎遠突然笑起來,緩緩地摸她的臉:“我知道,瞧你這麼緊張做什麼。”
“我哪裡是緊張了,這不是怕你誤會麼!”羅宜寧覺得他的手指頭冰涼得很,竟讓她一陣戰慄,冬天哪有不冷的!知道他不喜歡她見陸嘉學,她就格外注意這個,免得他不舒服。“我本來想避開他的,但是還是避不了,就說了幾句話……對了,我跟你商量一聲,明日就是大年三十了,家裡要不要請個菩薩什麼的?保家宅平安。”
“隨你。”羅慎遠依舊是笑着。
羅宜寧見他沒有計較,才鬆了口氣。“那就請一個吧!我今天打了許多絡子,可以給寶哥兒掛在帳上,等他抓着玩,你看看好不好看。”
她去那那些放在小几上的絡子了。
在她轉身之後,羅慎遠微笑的表情就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面無表情。
他已經瞭解他們說的每一句話,倒背如流,所以其實她說什麼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羅慎遠看着自己的手,他發現自己的手竟然在微微地發抖。
曾經死在他手上的人很多。不管是真正意義上的死,還是間接的死。他覺得始終有一根弦崩在背後逼着他,往前走,自從徐渭死了,自從她不見之後。他不在意別人的看法,不在意是非曲直,黑白顛倒。當然也許這就是真正的他,多年前有個丫頭把他激怒了,他就嗜血地用惡犬算計活活咬死了她,跪在羅老太太面前時依舊冷漠不馴。
他把那些猜忌和不信任說給羅老太太聽,然後羅老太太給了他一個巴掌。啪!那種凌厲的聲音,他現在都記得。
他甚至想到了多年之後的史書會怎麼寫他——羅慎遠,爲虎作倀,位高權重,一代佞臣。
這些他其實都可以不在意。真的,都不在意。
羅宜寧不知道,其實在她不見的那一年裡,他夢到最多的是當年孫從婉對他說的話。那是在一個黑夜裡,他讓下人給了孫從婉薑茶祛寒,因此回憶裡都是薑茶的味道——後來他就特別的不喜歡。
她的聲音因爲絕望、崩潰而尖利:“你這種心腸歹毒的人,以後肯定會遭報應的。早晚有一天……你一定會遭報應的!”
他任孫從婉捶打她的胸膛,身影巍然不動,淡然地告訴她:“所以你現在知道了,我是一個混蛋,你不要喜歡我就好。”
後來孫從婉走了,他突然就狂怒地掃落了書案上的摺子,因爲得不到的渴求和被詛咒的暴戾。總有一天是要有報應的……這麼的爲人,這麼的嗜血和算計,總會有報應的。
他甚至也有這種直覺。
“羅宜寧。”
宜寧正拿起一把絡子,聽到他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其實並沒有很強烈的語氣波動,只有淡淡的疑問:“我想問問你,謝敏是誰?陸家的那些媳婦是誰——對了,還有一個最重要的——陸四的媳婦是誰?”
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羅宜寧聽到他的話之後僵住了,心突然猛烈地跳動起來,手上的絡子也——應聲而落!
琉璃珠子砸在地上,清脆地碎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