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爺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就進了臘月,府裡逐漸忙起來了。心兒和其他小丫鬟一樣,白天在院子裡忙碌,清掃、擦洗、替二少爺院子裡的人傳傳話跑跑腿,閒時便和彩雲彩月她們聊聊天繡繡花。有時彩雲她們會去其他院子裡找相熟的丫鬟們說話,心兒在府中沒什麼朋友,便自己回到西廂房,偷偷拿出藏在自己箱籠裡的筆墨經書抄佛經。

她做得很小心,不想旁人知道,更是不想給自己招惹麻煩,每次寫完字都會把窗戶打開簾子掀起來,好讓墨的味道盡快散開。好在女孩子都喜歡脂粉,所以屋子裡本來就有淡淡的脂粉香氣,再加上心兒經常折些梅花回來,濃郁的氣息經久不散,所以不仔細聞倒也聞不出來裡面的絲絲墨香。

一日,心兒忙完了手上的活,回來看到院子裡靜悄悄的,只有二少爺屋子裡的嬤嬤曲嬤嬤和二少爺的乳母馮嬤嬤正在外間說着話。心兒知道丫鬟們定是又去別的院子裡玩了,上前給兩位嬤嬤請過安,之後便進了西廂房悄悄地從箱籠裡拿出筆墨,在最裡間靠窗的桌上鋪好紙張,寫起字來。

正當她寫的入神時,就聽到外面簾子一動,有人走了進來。心兒眼中掠過一絲慌亂,忙擱下筆,把筆墨紙硯一併都放進了在一旁的紅木匣子裡,蓋好蓋子,拿起備在一旁的花繃。還沒有拿起針,那人就已經走到她面前。

心兒擡眼一瞧,原來正是剛纔在正房外間說話的馮嬤嬤。她稍穩了下心神,微笑着說道:“嬤嬤,您怎麼來西廂房了?”

馮嬤嬤也不說話,只是上下打量了下心兒,然後伸手便去拿她手邊的那個紅木匣子,心兒雙手護在上面,仍然笑着說:“嬤嬤,這是我放針線的匣子,小心傷了您的手。”她說這話時聲音仍如同往常那般平靜,目光清澈,既沒有半分驚慌卻也並沒有分毫退讓的意思。

馮嬤嬤皺起眉頭,盯着心兒有些倔強的眼神,輕輕嘆了口氣,道:“屋子裡墨香這麼濃,你當我聞不出來?”

心兒本欲辨解,看到馮嬤嬤臉上並沒有什麼怒色,心裡稍稍鬆了口氣,微微低下頭去。

馮嬤嬤見她沒有辯解,便又開口說道:“我和周大娘是乾姐妹,一起在這園子里長大,幾十年的交情了。”

聽到周大娘的名字,心兒擡起頭來,看到馮嬤嬤笑盈盈的目光,她心中一暖,也笑了笑。

馮嬤嬤笑笑,說道:“周大娘託我照顧你,你爹孃都不在了,她沒有女兒,雖然是隔了幾層的遠親,但她只當你是親生女兒看待。我與她情同姐妹,自然也會好生照顧你。我冷眼看你平日裡是個聰明乖覺的,雖然話不多,但是性子溫和也是好相處的。”

她說着,伸手拉起心兒纖長的手放在手心,接着說:“只是在這園子裡做奴婢,得擔着十分的小心,雖然主子心善,可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來,稍有差池犯了主子們的忌諱,可不是鬧着玩的。你可得千萬小心,做好自己的本分,低調行事,才能保得周全,等過個幾年,主子開恩放出去,尋個合適的人家,或是配個體面的小廝,也就足夠了。”

心兒有些感激的望着她,輕輕點了點頭。

她瞅了一眼那個木匣子繼續說道:“雖然這府上識字的丫鬟也不少,可琴棋書畫這些玩意,都是小姐少爺們才能碰的,你這樣做小心惹禍上身,日後還是不要寫了吧,這些東西還是快快丟掉的好。”

心兒伸手摸了摸匣子上的木紋,眼中滿是不捨。馮嬤嬤輕輕嘆了口氣,伸手從懷中拿出一枚玉簪來,遞到心兒手中,說道:“這是周順給你的,說見到你並沒什麼首飾,就託我送了過來。”

心兒拿起玉簪一看,心中不由得一怔,這玉簪通體瑩白,質地細膩,晶瑩剔透,是成色上等的好玉,簪頭雕的是兩朵清麗的梅花,做工精細栩栩如生。周順只是一個小廝,怎麼會有這麼好的東西?再說丫鬟們都在內園行走,而小廝們都在外園,很少能有見面的機會,周順又是怎麼知道自己沒有首飾呢?

她心下疑惑,便輕輕把玉簪送還到馮嬤嬤手中,說道:“有伯母和周順哥哥的照顧,心兒已經萬分感激了,怎能再收哥哥的東西。”

馮嬤嬤也拿起那玉簪看了看,嘴裡嘖嘖的讚道:“這麼好的簪子,也不知道周順這小子怎麼得來的,八成是主子賞賜給他的,他也沒有什麼姐妹,自然想着送給你了。你就收下來吧,也不枉費周大娘一家的心意。”說着又塞到了心兒手裡。

心兒再三堅持不下,只好小心的把這枚玉簪包在絹帕裡,放在自己的箱籠裡,藏在一件不常穿的襖子裡面包好。馮嬤嬤又囑咐了她一番,才離開。

到了正月,沈府流光溢彩,燈火輝煌,府裡上上下下都衣着鮮亮,面帶喜氣,說不出的富貴氣派。一時親朋往來,門庭若市,府裡主子們開始忙碌起來。

二少爺也隨着大爺和大奶奶見客或是去其他府上做客,不常在院子裡,丫鬟們反倒閒了下來,再加上正月忌針,各院大小丫鬟更是無事可做,便時常聚在一起說笑。

彩雲她們常去落櫻鄔裡玩,香秀因母親是廚房買辦,便經常去廚房裡玩,順便帶些可口的吃食回來。心兒趁着大家都出去的空,便在西廂房裡偷偷寫字,等到過了正月十五上元節,可巧一本經書也抄好了。她便把筆墨紙硯和經書一併都包好,託馮嬤嬤轉給周順帶了出去,心中一時沒了事,也輕鬆起來了。

到了二月初,親朋往來逐漸淡了下來,大爺大奶奶二爺二奶奶便在正廳內對奴僕們進行統一的賞賜,一方面是對下人的褒獎,另一方面也讓大家互相熟悉,以後往來也更方便。

丫鬟嬤嬤們便整整齊齊的立在廳內聽候大奶奶吩咐,前面幾排是各位管事嬤嬤和各院大丫鬟們,心兒和其他的小丫鬟站在後面,再後面幾排是園內粗使丫鬟嬤嬤。心兒微微擡頭看到這烏壓壓一大片人,心裡默默感嘆着沈府的家業甚大。

站在大奶奶身邊的管事嬤嬤一個挨着一個的叫着名字,叫到名字的下人走上前給兩位爺和奶奶行了禮,便接過放有銀兩的紅色綢袋子,退回原位。有臉面的嬤嬤們,會多說幾句吉祥話,討主子們開心,大家笑笑,氣氛倒也不那麼沉悶了。

心兒站在那裡足有半個時辰,才聽到上面嬤嬤叫到:“二少爺院子裡的周心兒、邢香秀。”心兒緩緩走上前,對座上的幾位主子福了個身,便低下頭垂手站立。

“哪個是心兒?”忽然傳來一個沉穩的中年男子的聲音,心兒不由得擡起頭來,看到正中坐着一位年齡大概四十歲左右的老爺,座位緊挨着旁邊的大奶奶,想必這位便是府裡的大爺沈青正。

他望着心兒,目光中隱隱流露出一絲關愛,這目光讓心兒想到了大少爺。兩人不僅眼神一樣,長相也是極相似的,都是高鼻樑,眼角同樣略向下彎,氣質同樣儒雅可親。只是大爺眉毛更加平直粗黑些,嘴巴更加棱角分明,柔和中增加了幾許威嚴。

心兒不敢多看,忙低下頭,輕聲回答:“奴婢心兒,給大爺請安。”

沈青正輕輕點了點頭,又多看了心兒幾眼,便不再說話了。大奶奶在一旁暗暗稱奇,瞧見他不再說話,也便鬆了口氣,只想着他定然是知道了大少爺要討這個丫頭的緣故,所以才留意了些。於是,她便也沒有開口,只是看着心兒從嬤嬤手中接過賞賜,道了謝,輕輕退了回去。

心兒站回原地,腦海中又出現了大爺關愛的目光,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絲疑慮。難道大爺也知道了大少爺要討自己在院內的事情,所以才留意了自己?可轉念一想又不對,若是這樣的話,大爺眼中那隱隱約約地關愛,又是何意?大爺在朝中事務頗多,在園子的時間大部分是在梨香園的書房,即使到福祿居來過幾次,可不巧心兒都沒有見到,所以這是心兒第一次見到大爺。即便是第一次瞧到他本人,可是他的性子心兒還是聽說過不少。他爲人嚴謹,喜愛讀書治學,並不喜女色,也最厭惡□□二字。所以大爺只有一房姨娘,而西園的二爺卻已經有了兩房姨娘。大爺的這房姨娘聽說也是因爲大奶奶生了二少爺之後傷了身子,大夫說今後恐怕再不能生育了,大奶奶便把自己的陪房丫鬟硬是給大爺做了姨娘,以延綿子嗣,大爺才勉強接受了。大爺如此,便對兩位少爺也是同樣的要求,大少爺性子最像大爺,對女色向來不上心,所以才深得大爺的喜愛。若是大爺知道了大少爺要和弟弟討一個丫鬟,怎還能這麼和顏悅色?

正當心兒琢磨不透時,卻見人羣開始動了起來,原來賞賜已經結束了,主子們已經走了,丫鬟嬤嬤們開始逐一的退下。心兒便和香秀等一衆小丫鬟回到福祿居,各自忙起來。

下午時分,二少爺房內的黃鶯身子不爽快,便差心兒去廚房裡給她端碗碧玉糯米粥。心兒捧着食盒快到福祿居門口時,正瞧到大爺從對面過來,她便停下來,退在路旁低頭噤聲。

不多時,一雙墨黑色暗紋皁靴映入眼簾,心兒略一福身,道:“奴婢心兒給大爺請安。”

沈青正並未離開,卻緩緩問道:“你來府裡多久了?”

“奴婢九月入府,如今已有五個月了。”心兒不慌不忙的答道。

“已經五個月了。”沈青正的聲音略有些悵惘,心兒不由得擡起頭,正瞧到了他眼中流露出的一絲酸楚,心兒也不由得怔住了。

他沒有再說話,看了看有些瘦削的小丫鬟,微微點了點頭,便轉身大步進了福祿居。

他進了福祿居,見二爺沈青直和二奶奶楊氏已經在和大奶奶陸氏說話了,還有幾個管事嬤嬤,側坐在靠門口的小杌子上。見他進來,大家忙起身,他坐了大家方纔坐下。

原來今日陸氏叫了管事嬤嬤們來稟報年節的各項往來和開支,以及各處店鋪莊子的收入,雖然這沈府是大奶奶管家,可還是請二爺沈青直二奶奶楊氏過來聽着,讓大家心裡都有個數,也省得起了糾紛。沈青正來得晚,嬤嬤們早已稟告完畢,略坐了坐就退下了。

陸氏見人都退下了,纔開口說道:“請大爺過來是還有一件事情。”沈青正喝了口茶,示意她說下去。她便接着說道:“伯彥這孩子過了年已經十七了,婚事雖然不急,老爺若是有合適的,倒也可以留意起來。另外,妾身想先給他安排個通房丫鬟,好細心體貼的服侍他。”說罷,擡眼瞧了他的臉色。

衆人都知道他的脾性,一向最厭惡兒女情長。二爺沈青直不敢看他,有些心虛的喝了口茶,二奶奶楊氏眯了眯狹長的眼睛,若無其事的瞅着自己蔥段般的指甲。

他放下茶碗,微微皺了眉,開口說道:“這樣的事情夫人安排便是了,日後無需再問我。”

衆人聽他這麼說,才鬆了口氣,楊氏才笑着說:“咱們沈家這通房丫鬟安排得算晚的,我孃家侄子今年過了年才十四歲,孃家大嫂便開始留意起來了呢。”說罷捂嘴笑了起來,一雙狹長的桃花眼眯成了一條縫。

陸氏笑着說道:“弟妹說得可是墨兒?楊家夫人也太心急了些,墨兒神仙一樣的模樣,都城再挑不出第二個。若是我,定然多留在身邊幾年,纔不捨得送丫頭到他房裡呢。”一時兩人都笑了起來。

又說笑了一陣,陸氏方正色對沈青正說道:“那我就安排了,我看他房裡的春雨就不錯,模樣又好,人也聰明。”

“還是讓伯彥自己瞧着辦吧,”他打斷了她的話,說道:“孩子們都大了,夫人也不要太操心了。”

陸氏感覺喉頭微微一梗,把剩下的話硬吞了下去,轉而露出了笑臉,說:“大爺說的是,孩子們都大了,妾身日後也可以少操點心了。”

沈青正望着她點了點頭,臉上的神色才略柔和了些。陸氏心中少許寬慰了些,又說道:“那妾身便把伯彥叫了來,也要正經和他講一聲。”沈青正點了點頭,陸氏方叫身邊的素心遣人去翠煙閣。

心兒給黃鶯送去了粥,又伺候她吃完躺下,幫她蓋好被子,才又捧着食盒出來,剛出來就看見大奶奶身邊的素心走過來。心兒笑着叫了聲:“素心姐姐。”素心也笑了笑,說道:“你把先不要去廚房了,趕緊去下翠煙閣去請大少爺,就說大爺和大奶奶都在等着他。”心兒答應了下來,把食盒放下便出了院子往翠煙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