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不比大江,有運河直接能北上,直通燕雲之地,自然也能到汴京。兩條大船,一條几十江湖漢,一條裝有幾十匹健馬。
馬匹經受不住長途行船,所以到得夜間,便有人把把趕下船,在岸邊溜達幾圈,即便如此,還有有馬匹生病,甚至直接死在船上。
損失的馬匹讓徐老八心疼不已,卻也是無法,唯有這般才能快速趕到京城,因爲船裡還帶了一個囚徒,鎖骨被鐵鏈鎖得死死,後背肋骨也鎖了兩條,手銬腳鐐都在身上。
這個囚徒便是衛十五,金殿衛的先天高手衛十五。
徐傑已然在京城等候多時的衛十五。徐傑留着衛十五,就是等着皇帝把刀交到徐傑手上,讓徐傑可以拿衛十五做文章。
衛十五身後之人,纔是徐傑的目標。
緝事廠已然開始運作,卻也有些無所事事,除了衙門裡的大修大建,倒是沒有什麼差事要做,連新封的七品朝請郎粱伯庸,也沒有什麼差事,就是把衙門裡所有人員的姓名籍貫登記了一遍之後,便也尋不到事情做了。
大華文官二十九階,武官五十五階,一級一級制度森嚴,不論文武,想一步一步爬上高位,何其艱難。就算一年升一級,一個文官即便越過八九品,從七品開始,也要二十年纔有可能升上一品,纔有可能被人稱一聲相公,這已經是莫大的幸運了。
反倒是武官,好似容易了許多,特別是有戰亂之時,拿命換的官,一般來說倒是升得比較快。即便是如今並無什麼戰亂,許多攀附得上關係的,升官進爵速度也是極快。
也並非說文官體系裡面沒有那等提拔得快的,卻也有個道理,但凡提拔得快的,幾乎都沒有好結果,比如歐陽正。
文人相輕,也是文人相妒。當年坐了火箭升遷的歐陽正,不知讓多少滿頭白髮熬資歷的官員半夜裡紅眼怒罵。
其實也是從歐陽正之後,老皇帝再也沒有越級提拔過人,如朱廷長,如吳仲書等人,都是熬着資歷一步一步往上,熬得滿頭白髮。
興許老皇帝也慢慢明白了許多道理,這天下並非真的是皇帝一言而決,萬事萬物,總要有根基,這文武官階,其實也就是朝廷內部安穩的基礎。
反向而言,那些武官的升遷亂象,也證明了這樞密院,這天下的軍隊,是真的到了要整頓的時候了,迫在眉睫,關乎生死存亡。
徐傑帶着粱伯庸,往那摘星樓而去,徐傑要見一見解冰。
時候還是下午,摘星樓還未開始迎客,解冰直接請徐傑一人入了閨房去見,花魁大家的閨房,進去倒是無妨,有人多想也是正常,解冰似乎也不在乎這些了。
纔剛剛起牀不久的解冰,一臉慵懶斜倚在榻上,不着粉黛,不梳髮髻,不着華服。
這個女子,少了那些梳妝打扮之後,素面朝天給徐傑的卻是一種另外的感覺,楚楚可憐,卻又楚楚動人。
那些風情萬種,那些身姿搖曳,不過是歡場之中的必備技能,濃妝豔抹的一顰一笑,皆是技能。
這些技能,是徐傑下意識排斥這個女子的原因之一。
此時的解冰,纔是落了凡塵,接了地氣,成了一個真正的少女。讓徐傑不自覺多看了幾眼。
解冰似乎也不在意,只是伸手輕輕把一頭青絲攏了攏,往後甩去,露出整個面龐,然後開口:“徐公子安好!”
就這麼一句“徐公子安好”,已然與平常不同,沒有萬福的禮節,沒有笑意盈盈眉宇勾人的“見過”。
徐傑點頭,答了一句:“解大家安好!”
解冰坐起身來,有了一個微笑,有些強顏歡笑的意味,卻也讓徐傑覺得比平日那種笑好看了許多。
便聽解冰說道:“左定可好?”
“都好,到得時機成熟,可讓你見見左定,也見見於家的後人,她叫於淑婉,武藝絕頂的好,性子也不差,外冷內熱,極好打交道。”徐傑如平常閒談,語氣輕鬆。卻也不知雲書桓是不是真如徐傑所言那麼好打交道,興許這也是徐傑一人之感。雲書桓如何看,也不是好打交道之人。
解冰點點頭,真的微笑而出,起身給徐傑倒了一杯茶,也坐在了徐傑身邊,粉黛不施,卻又香風瀰漫。
解冰倒茶,落座,看着徐傑。
徐傑方纔再開口:“你養了多少人手?都在做什麼?”
解冰聞言有些黯然,卻也知道徐傑在問什麼,想了想之後,答道:“具體有多少人手我也不知,想來總有五六百人吃飯,這京城裡的達官顯貴、大小事情,也多關注着,想着報仇雪恨,也做了不少準備。”
徐傑聽懂了,看了一眼解冰,知道解冰手下,能打打殺殺的漢子,已然損失殆盡,唯有這些四處打探消息之人,或者也有安插在一些人家裡的眼線。這是徐傑正需要的。
徐傑也不拐彎抹角,開口道:“你的人手都給我吧,我能給他們一個正經的出身,有餉銀,關鍵時候衙門出門也能保命,左定往後也就在我麾下辦事了。”
解冰不言不語,盯着徐傑在看,圓溜溜的雙眼,泛着水光。
徐傑卻又輕聲細語說道:“夏翰之輩,成不了事,往後當與之斷了聯繫,這是自保。此人雖爲親王,來日十有八九也是飛蛾撲火之輩。”
解冰點點頭,事到如今,她似乎也看得懂許多。
徐傑見得解冰點頭,便又道:“人手都給我,往後之事你就別管了,好好當這個名動京華的劍舞解大家就是,若是當累了,就出京而去,尋個山清水秀過之地一輩子吧。人不能爲仇恨過一輩子,也要爲自己活一活。”
解冰終於開口:“你能幫我報仇嗎?”
這似乎是一樁交換,解冰要的就是報仇,其他的興許都可以付出。
徐傑看着解冰,看着這個髮絲飄動、面容姣好白皙的女子,看着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裡淡淡的憂愁,徐傑鄭重其事點了點頭,說道:“此事必成!”
解冰雙眼忽然一定,面色也堅定了幾分,口中說道:“我不走,我就在這京城裡等着,看着。你答應我的話語,一定要做到。我就這麼一直等着那一天,等到你成事的那一天。”
徐傑起身,想勸一句這個只爲了仇恨所活的女子,卻是又勸不出口,唯有一聲:“嗯!”
解冰起身,到得衣櫃之前,打開櫃子,又再打開了什麼東西,隨後又聽得什麼東西咔咔在響,還聽得牆壁裡傳來一聲悶響之後,待得解冰轉身,手中拿着的是一個小冊子。
小冊子到得徐傑手上,徐傑已然起身往外。
解冰忽然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卻也不知道到底是失去了什麼,只是邁步往前追了幾步,又自己停了下來。
徐傑聽得身後的腳步,也停住了身形,回頭看得一眼解冰,一個真誠的笑臉,笑問:“捨不得?”
解冰搖搖頭,徐傑再次轉身。
卻是聽得身後解冰一語:“若是等到了事成那天,我便是你的人了。”
徐傑聞言一笑,並不回頭,而是直接尋了樓梯就下去。徐傑心中知曉,這個女子沒有安全感,許多事情沒有保障。
這個女子是怕徐傑說話不算數,所以才加了籌碼,纔有了那最後一語。事情出了掌控,解冰只是想徐傑真的能說話算數,真心誠意去把事情辦成,而不是僅僅在趁機利用她。
所以解冰給了徐傑一個她自己認爲更大的彩頭,更大的回報,更大的好處。那就是解冰自己。興許解冰覺得自己這個價碼,是男人拒絕不了的,是保障徐傑真心誠意做那件事情最好的辦法。
徐傑已然下了樓,高樓之上,還有一個小窗,一雙有些不安的眼睛看着徐傑一直走遠。
回到緝事廠,小廳之內,左定跪在徐傑身前,慢慢翻看着徐傑剛剛取來的小冊子。
卻聽徐傑一語:“你這是何苦呢?”
左定擡起頭來,重重一個響頭磕在地上,語氣毫無一點波瀾,猶如活死人一般,說道:“徐公子,小的不苦,只求公子一定不可辜負了小姐的苦心!”
徐傑搖了搖頭,看着左定滿是疤痕的臉,有些憐憫,也有些佩服這個漢子。拿刀在自己臉上亂劃,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左定的父親用火燒臉,左定用刀劃臉。仇恨的力量,大刀讓人難以想象。
徐傑卻也沒有想想自己,徐傑難道沒有仇恨嗎?徐傑做這一切,是不是也有仇恨的原因?
武藝在身,家境殷實,能考進士,還有江湖勢力。這般的人生,難道就不是徐傑想要的逍遙?徐傑又爲何不知不覺、不由自主踩進了一個大漩渦之中?還不惜以命犯險!
仇恨仇恨,仇恨就是心中如何也過不去,如何也安寧不了。做了這件事,徐傑方纔能有一份安心。
“把人都找到!”徐傑簡短一語。
左定磕頭,起身,一身的錦衣,一柄軍中長刀,出門而去。
方興走了進來,一禮之後,站在徐傑身邊,恭恭敬敬,等着徐傑吩咐。
徐傑卻還在猶豫,徐傑知道自己要做壞人了,要做許多壞事,頭前徐傑無所謂,但是事到臨頭了,徐傑心中還是有些軟。
軟了許久,徐傑方纔站起身來,長長舒了一口氣,眉頭一獰,口中狠厲:“城裡有個東來糧行,乃是爲京城禁軍供糧的大商戶,東來糧行裡不論的東家,還是掌櫃,亦或是走動做事之人,都緝拿回來,裡面的賬冊也都搬回來,不可漏了一人一冊!速辦!”
方興點頭,卻是問了一句:“指揮使,不知緝拿回來之後如何處置?”
徐傑口中只蹦出一個字:“打!”
“遵命!”方興躬身抱拳,挎刀而出。
便聽廳外一陣哨響,幾百軍漢聚在一起,連被平整過的前院都擠不下,還有健馬幾十,都擠在了衙門門口。
御史臺與刑部或者大理寺辦案,總是束手束腳,亦或者中規中矩,即便有人舉報,也多是調查不出個所以然。徐傑顯然知道這緝事廠該如何辦案,徐傑也知道自己會是一個什麼角色。
幾十健馬而出,幾百軍漢列隊飛奔,這內城裡不知有多久沒有見過這般的場面了,各處衙門,各處家族宅邸,見過鐵甲,也見過公差,金吾衛的隊列,幾十人巡邏而過,衙門裡的差人,十幾個並肩而行。
但是這內城是什麼地方?除了會典大事,除了皇帝出行,哪裡還有如此多的兵甲沿街飛奔?
“這是哪裡的士卒,緣何這般不懂規矩?衝撞了哪裡的相公,必然吃不了兜着走!”
“誒,如今這些勳貴啊,越發的飛揚跋扈了……”
“可不是,陛下若是知道有勳貴之人在內城裡引兵飛奔,必然震怒!”
“放心,總有人會捅到陛下那裡去的,帶兵入內城縱馬,只怕是要吃罪一番。”
“我看那縱馬帶兵之人,怕是吃不了什麼罪過,上頭不是還有李啓明擋着嗎?”
人們的議論,策馬飛奔的方興倒是聽不到,若是聽到了,當也讓他這個從邊鎮來的鄉巴佬嚇一跳,顯然方興這個鄉巴佬並不知道內城裡縱馬會讓那些文官詬病的。
摘星樓往南不遠,東來糧行,十幾個鋪面,門口的小廝就有幾十人,還有許多牛車等候裝載糧食,也有掌櫃賬房的,不斷來回清點記錄,裡裡外外忙碌非常。
忽然來了幾百士卒,卻還真嚇不到人,不見有一人閃躲,反倒是裡面的大掌櫃走了出來,待得方興下馬,大掌櫃的上前拱手,開口問道:“不知是哪位將軍,此來所謂何事?”
方興倒是先不答話,而是左右揮了揮手,幾百士卒便把這糧行先圍了個水泄不通。
大掌櫃的便也知道來者不善,卻也不懼,開口說道:“這位將軍,若是有什麼打點不到之處,還請見諒,老朽也當上門賠禮,只是將軍這般的動作,怕也有些過分了吧?這東來糧行,打交道的將軍也不是一個兩個,有怠慢說出來便是,如此只怕就得罪人了,後果就怕將軍難以承受!”
方興倒是有些愣頭,上前一把揪住那大掌櫃的衣領,開口說道:“先綁了這個老頭。”
左右士卒上前就綁,卻聽得那大掌櫃的呼喊不止:“豈有此理,你這官怕是不想當了。”
這大掌櫃的倒是有幾分自信,能給禁軍供糧,自然不是等閒之人。
方興也假裝聽不見,卻是糧行之內傳來一語,便由不得方興聽不見了。
“方校尉,你好大的膽子,幾日不見,本事見漲啊!”隨着話語而出,一個漢子從糧行裡走了出來。
方興看得這個漢子,下意識頓了頓手腳,拱手說了一句:“見過龔將軍!”
漢子不披甲,不挎刀,一身華服,肥頭大耳,倒是像個員外,卻是這人身份可不小,乃是禁軍中的五品定遠將軍,姓龔,名山。是方興這一年多在禁軍裡上官的上官,負責一個廂兩萬五千人的後勤之事。
“方興,你倒是長本事了,頭前聽得調到了一個什麼廠裡去辦差了,沒想到權柄這般的大了,在京城裡也能隨意抓人,威風不小啊!”龔山雖然不知道什麼事情,說一些諷刺方興的話語,倒是架勢十足。
方興看着龔山,有些猶豫起來,口中只道:“末將也是上官有命,前來辦差,還請龔將軍行個方便?”
龔山聞言哈哈一笑:“行個方便?方興,你當自己是哪根蔥?還叫老子行方便,老子今日只是湊巧在此,若是老子不在這裡,你今日還真就大難臨頭了,連李總兵都有份的產業,你也敢動,也不知是你腦子壞了,還是你那上官腦子壞了。”
李總兵,京城禁軍總兵李得鳴,京畿衛戍總兵。這個人徐傑興許不曾多聽到,但是方興不僅聽過,也見過。京城禁軍在冊十七萬,皆由此人統領,此人也是樞密院中籤書樞密院事,從二品的武官。
方興聞言,回頭看了看身後士卒,已然定在當場,不知如何是好。方興的上官徐傑,也不過是個六品,上下之別,在此時方興心中,似乎是不能逾越的鴻溝。
龔山也這麼看着方興,等着看方興的笑話,看方興如何下得今日這個臺階。
這般的場面,也讓不遠一人看得連連搖頭,這連連搖頭的正是徐傑,緝事廠要樹立威嚴,也要做點什麼出來給老皇帝一個交代,也是給那些之前支持皇帝組建緝事廠的文官們看一看效果。
所以徐傑便想着先從禁軍後勤下手,先辦出一個大案子出來。把緝事廠的威風立起來。
但是徐傑也有些擔心,人的意識確定了,顯然不是一時半會能轉變的,這世間還沒有人知道緝事廠到底是幹嘛的,就連緝事廠裡這些辦差的都沒有意識到。這就是徐傑的擔憂。
果不其然,愣在當場的方興,就是明證!
也難怪徐傑吩咐的差事之後,還不放心跟出來看看。
便聽方興一言:“龔將軍,末將先回去請示一下上官,稍後再回來!但是在場之人,不得離開!”
龔山看着窘迫的方興,笑了笑,說道:“你且去請示上官,倒是老子要先走,讓條路出來。”
方興聞言,還真吩咐麾下讓了一條路出來。也是這差事裡,也沒有要捉拿龔山的這一項。
卻是這龔山也未急着走,而是開口說道:“把那個大掌櫃的放了,老子還有賬目要與之交接一下。”
方興雖然猶豫,卻還是照辦了。那大掌櫃的被幾個軍漢鬆開了,整理了一下衣服,回頭還說了一句:“當真是豈有此理!”
待得這一句話說完,大掌櫃的一轉身,準備往那龔山而去。卻是忽然感覺天旋地轉,身形飛向空中,隨後重重摔倒在地,連哀嚎都來不及,已然昏死過去。
便聽一語:“腦子壞了的上官來了,這位將軍如何稱呼?”
龔山看得這突發的場面,有些驚訝,也有些莫名其妙。
方興連忙上前答道:“指揮使,此人乃是京畿禁軍定遠將軍龔山!”
徐傑點點頭,看了一眼方興,也知道自己該給這方興做個榜樣,便是開口問道:“龔將軍可是負責禁軍後勤之事?”
龔山看着面前這個年紀不大的徐傑,知道這人乃是方興的上官,開口便是自報家門:“你當真是好大的膽子,某乃京畿衛戍總兵麾下前廂輜重指揮使,五品定遠將軍。這東來糧行乃是我家總兵罩着的,你可掂量着些!”
徐傑點頭,拔刀,往前幾步,到得龔山面前:“好,你倒是來的正好,多拿你一個,倒是省不少事。”
龔山不明所以,見得徐傑手中的刀,莫名有些心虛,還往後退了一步。
徐傑話語一落,揮刀便砸,便看一個腦袋鮮血一濺,龔山已然哀嚎倒地!
徐傑回頭與方興大喝一聲:“拿了,連帶這龔將軍也一起拿回衙門去,所有人,一個不少,賬冊賬目,一本不缺。快快辦妥!”
方興看得徐傑這般行事的風格,吞了吞口水,左右看了看,心虛之間,揮了揮手,說道:“弟兄們,速速辦差!”
徐傑收刀,已然往衙門而回,這緝事廠能不能立起來威嚴,就看這一遭了。
方興的心虛,徐傑也看在眼裡。便也知道這些事情,做多了,就習慣了,就知道該如何威風凜凜、飛揚跋扈了。
徐傑這算是手把手教了,往後這緝事廠辦差,就該是這般的場面,哪裡聽得人七扯八說。
這趟差事,不僅是要立威嚴,也是要給緝事廠內部之人立信心。
方興看着已然回頭的徐傑,忽然有些懊惱,懊惱自己這點小事都辦不好,還要徐傑親自動手。更知道徐傑跟着自己而來,必然是對自己辦差不放心。
如此方興便更有些氣憤,氣憤自己辦差不力。氣憤之下的方興,第一個衝進這東來糧行,如狼似虎,便是一通打砸,開口也在喝問:“賬房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