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萊寶的露天電影記憶

在鼠萊寶居住的那個小區,中央有一塊空地,可以當做一個小廣場用,有時會舉辦商家的促銷活動,有時社區搞什麼活動也會在這裡舉行。最近,他們社區在搞一個什麼“紅色電影進社區”活動,就選擇在那片空地上裝置設備、拉起幕布,準備搞一場露天電影放映。

他們甚至還張貼了海報,不是手繪海報,只是簡單的文字通告:X月X日放映革命影片《英雄兒女》,歡迎廣大社區羣衆前來觀看……云云。走在潮溼的路面上,當視線迎面撞上這幅海報,那上面粗糲的藍色、紅色字體,觸動了鼠萊寶的神經。鼠萊寶猛然記起大學時候學校大禮堂放電影,出的海報就像這樣,白紙上簡單粗糙的紅藍字體。那時候學校都是週末放電影,就在那個禮堂裡,用投影放。鼠萊寶不知道是自己的錯覺或視力問題,還是那個屏幕本來就有問題,他一直覺得暗,有時候甚至看不清。但他好像從沒和別人交流過這個問題,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視力有問題,不好意思說。另外他想這或許也正常,這個禮堂本來也不是什麼影院,是舉行會議、文藝演出等大型活動的場地,只有在沒有什麼活動的週末,纔會放映電影。有時候也不只是電影,要是趕上像世界盃、奧運會這樣的重大賽事,也會轉播比賽。鼠萊寶還記得,他也在禮堂內看過球賽,像看電影一樣,他還是覺得暗——可能就是投影的問題吧。但即使一直是這樣,他週末還是經常去。現在回想起來,他就是在這樣的禮堂裡,看過《魂斷藍橋》、《決戰紫禁之巔》、《少林足球》……那時候,像大禮堂這樣週末放電影的地方,被多被人默認爲談戀愛的場所。鼠萊寶買門票的時候,也經常發現別人買票都是兩張兩張地買,只有他是一張一張地買。不過鼠萊寶對這個無所謂,反正進去也是隨便坐,他找個偏僻的角落去坐就好了。

《英雄兒女》?鼠萊寶在心裡默唸着,這個電影他是看過的,小時候在黑白電視上,他看過很多革命戰爭影片,他一直覺得黑白影像具有非同一般的質感與魅力。現在關於這部影片,他只記得一些片段。要不要晚上吃過飯也過來看看?反正也沒什麼事,時間也趕得上,就是不當做經受一場愛國主義教育,也可以當做一次憶苦思甜,或者對童年黑白電視記憶的懷念。鼠萊寶這樣跟自己商量,卻拿不定主意。他並非不想再看一場露天電影——其實他的童年記憶,對露天電影的印象可能比黑白電視上的影像還要深,可能是物以稀爲貴吧,整個童年,他總共也就看過不到十次露天電影吧——但他現在不喜歡待在人羣裡的感覺,更不喜歡待在陌生人羣裡的感覺,即便是在一片開放空間,在一片銀幕映照出的黑暗裡。還有一個原因,是他認爲像這樣的放映,估計還是放投影,而他對投影放映的記憶實在不好,他最美好的觀影體驗永遠是小時候看的露天電影,雖然那時候根本不知道費里尼、黑澤明、塔可夫斯基都是何許人。他到現在還記得露天電影中那駿馬嘯叫的聲音,和馬蹄奔跑着地的聲音,聽到這些聲音他感覺心臟是赤裸的,好像他已經整裝上陣,意氣風發,隨時準備好了和別人一見鍾情。

他回想小時候看過的那些露天電影,有《媽媽再愛我一次》、《少林寺》、《通天長老》、《復仇的鐵拳》、《還劍奇情》,其它的,想不起來了。看《媽媽再愛我一次》時他還很小,但他仍然記得這片裡面是有激情戲的,當然不是那麼露骨,更不會露點。他記得當放到激情戲的時候,場地上黑壓壓的一片觀衆鴉雀無聲,偶爾會聽到一兩聲短促的咳嗽。他那時候還不知道這片裡演女主的就是楊貴媚,日後等他長大看李安、看蔡明亮的電影的時候,也沒認出這個女演員曾出現在他可能最早的露天電影記憶裡——太久遠了好像,雖然算起來最多大概也就二十幾年。看《復仇的鐵拳》的時候,他大概年歲要大一點了。這其實是一個譯製片,是日本的動作片,主演是日後的日本大明星真田廣之,當時他正值青春,英氣逼人,但是鼠萊寶當時並不懂這些,可能還以爲是香港或臺灣人拍的,反正都是東方面孔。鼠萊寶還記得,這是他大概第一次從大銀幕上看到泳裝美女,雖然鏡頭只是一掃而過,持續時間很短暫。他還記得,這片子他是站着看的,放映的地點離他家不遠,是一個小型預製場開業慶祝,請來放映團隊放的影片,既是慶祝也是宣傳。那個預製場的老闆,還是鼠萊寶一個小學老師的兄弟。當時放映了兩部影片,但另一部是什麼鼠萊寶早忘了。鼠萊寶只記得他站在月光下的一個小土堆上,或者是一小堆砂石上。他專心於看他的電影,看大銀幕上的泳裝美女,看香港的高樓大廈,看一次次閃轉騰挪的漂亮打鬥。他不知道他的周圍有一股暗流涌動,他看到清冷月光下,有人從皮夾克裡摸出閃着寒光的匕首……但他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敢說,什麼都沒看見。他聽到有人嘀咕,好像是鼠萊寶他們本地的年輕人,和來看電影的別的地方的年輕人,某某和某某之間早就有過節,所以趁着這個機會……但其實那晚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鼠萊寶那晚什麼場面都沒看到——他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該失望。也許兩幫人覺得在場這麼多人,而且都是方圓幾裡地的父老鄉親,不好動手,於是另外約了地方去解決去了。只是鼠萊寶後來也沒聽到任何與此有關的消息,大概最終還是不了了之了吧。那個年歲,鼠萊寶有諸多風吹不散的惆悵,不久之後這件事就淡忘了。

記憶中印象最深的一次露天電影觀影經歷,大概還是去看《還劍奇情》那次。鼠萊寶記得,他是拿着手電筒走了半天的夜路去看的。應該是夏天,因爲他記得有人請他們吃西瓜。當夜風吹着幕布微微飄起來,那畫面就有點扭曲,電影的不真實好像現了形,那銀幕上的世界似乎會飄走——一個平滑的、流線型的、隨風款動腰肢的夢,空幻無邊,所有的聲音都成了空谷迴音,不及物,投影在幕布上的影像更像是赤裸的奇觀,而幕布下是開放的空間,在電影懾人的魔力下,空間的開放反而更給人安全感。

想到空間,鼠萊寶覺得自己可能有所謂的幽閉恐懼症,這是廣場恐懼症的一種,是對封閉空間的一種焦慮症。鼠萊寶有點疑惑自己是不是也有這毛病,但是他覺得這很可能是自己敏感多慮了。在封閉空間,或者在人多擁擠的地方,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一些緊張感吧。就拿進電影院看電影來說,其實他小時候除了看露天電影之外,也是進過電影院的,好像是暑假在親戚家,一個表哥帶他去的。那是個小鎮上的電影院,很簡陋。鼠萊寶覺得自己要是沒記錯的話,那裡連座椅都沒有,他們都是站着看的,而且又髒又亂。以鼠萊寶和表哥當時的年紀和身高,站在人羣中他們想看到銀幕都費勁,不過反正他們也是沒花錢的,是表哥帶他偷着溜進去的,所以也不能說是吃虧。鼠萊寶現在只記得看的是個戰爭片,小鬼子的大皮靴跺在地上鏗鏘有聲。

現在,當外面放映《英雄兒女》的聲音傳進鼠萊寶的窗口時,鼠萊寶有點後悔沒去現場看,早知道他們放電影放這樣大聲,搞得他沒心思做其他事,他當時就應該去佔個位子,現在不知道還有沒有空位了。其實小區廣場離鼠萊寶的住房不算近,所以鼠萊寶有點懷疑是不是電影放映的聲音太大了,搞不好是自己幻聽,或者他想象中以爲是這樣,其實是他本就沒心思做其他事,小區露天放映《英雄兒女》這事已經塞滿了他的腦子。

鼠萊寶躺倒在牀上,想到有一次他回到故鄉,喝多了在月光下漫步,不知不覺走到小時候看露天電影的地方。他擡頭看月亮,覺得它還不夠大,沒有露天電影散場後,放映員忘記拆下來的幕布那樣大。他想可能月亮它真是古人放飛到天上去的一顆衛星,牽引着江河涌動和酒波盪漾,也牽引着電影幕布起伏飄蕩——像一個失重的夢,從一個睏倦渴睡的遊子漫不經心眨動的眼皮底下,逃出來的一個輕輕柔柔的夢。

而如今,他最願意面對的影像,就是抖音或快手上的女主播們,啊……他愛她們,懷着一種純粹的激情——“我們如何指望羣星爲我們燃燒?帶着那我們不能回報的激情”——“女主播們,爲我燃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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