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相信

錢縣令一家走後,雲娘帶了荼蘼將錢家用過的屋子重新收拾了,卻嫌棄借給劉氏用過的湯婆子,不肯再拿回自己房裡,又去雜貨鋪子重新買了一個了事。

倒是第二天錢夫人命身邊的管事夫人送了一對金鐲、十六匹錦、四隻羊、四條魚過來,又向雲娘再三行禮道:“家裡的妾室不懂事,得罪了夫人,我們夫人十分地過意不去,還請夫人寬宏大量。”

雲娘便知是劉氏要炭的事發了,只是這事自己沒說,錢夫人又如何知道了呢?且劉氏走的時候分明不對,是不是也與此有關呢?

只是這些並不好問錢家的管事夫人,便只笑道:“你們家夫人也實在多心,並沒有什麼事,哪裡來的過意不去。”

“湯夫人若是如此說,我們夫人更會更加自責了。劉氏犯了錯,亦是我們夫人管教不嚴之過。”

雲娘陪笑道:“你回去向你們夫人說,些微小事,不足掛記。”見她言辭懇切,極盡禮數,便拿了銀子賞她,又讓荼蘼帶她下去吃了飯再走。

等那管事夫人走後,雲娘便問荼蘼,“你住的屋子離錢縣令住的院子最近,那晚可聽到了什麼?”

荼蘼卻搖頭,“並沒有什麼。”突然又想了起來,“我本來已經睡下了,那個姓劉的小夫人又叫我重新燒了滾水送去,我送水時正好錢縣令回來,又聽那個小夫人的丫頭出來向錢縣令說了炭的事,見了我還指着我說正是我知道的。”

“然後呢?”

“然後我就說正是這樣,小夫人嫌屋子冷,加了炭又嫌炭不好,後來我們夫人便把陪嫁的新被子送來,就連自己用的湯婆子也拿來了,小夫人還是不滿意,又讓我重新燒了滾水。”

“再然後呢?”

“再然後我就回房睡覺了。”

“你可聽到那院子裡有什麼聲音嗎?”

“沒有,我躺下就睡着了。”

“阿虎呢?”

“他與我一同睡的,不如我去找他問一問?”

“算了。”阿虎和荼蘼兩個一向睡得沉,就算相鄰院子裡果真有什麼聲音,他們恐怕也聽不到,雲娘只得擺手道:“你回去歇着吧。”

雖然總覺得劉氏的事帶了些迷惑,可是雲娘現在也一肚皮的心事,便也沒心再管。劉氏無禮是真,荼蘼雖然多嘴卻也沒有說假話,所以她們都問心無愧,且就這樣吧。

她只把心思用在玉瀚身上,玉瀚果然與過去不一樣了,時常在前衙坐上半天,呆呆地想着什麼,與她的話卻少了。雲娘想了想什麼也不問,只當一切依舊。

他們還是一起過了節,特別是上元節,玉瀚帶她去了府城,兩人吃了好多小吃,買了好多東西,最後又看了半夜的燈方回。表面上他並沒有什麼變化,只是見自己隨便看了一眼什麼就一定要買回來,就是夜裡做那種事情時,似乎總也不夠。

雲娘卻也不似過去一般還要勸他,反倒只顧着眼下的日日快活,便什麼也不想了。

就連雪娘來盛澤鎮,雲娘都沒有空陪她,只是將她送到了丁家託丁寡婦幫忙照應。

日子一天天地過,該來的事總還是來了。

正月二十的早上,湯玉瀚醒了後並不肯起來,只是與雲娘在牀上胡鬧。雲娘一夜本就疲乏得很,現在便受不住了,輕聲求饒,“我不成了,你輕些。”

平時玉瀚一向體貼,可今日卻似聽不到一般,也不吭聲,卻越發加了力氣,折騰半晌方纔消停下來,先幫雲娘將衣裳穿了,自己亦起身一面穿衣一面道:“昨天接到的文書,調我去京城。”卻看也不看她。

雲娘欠身起來從後面抱住他他,笑道:“急什麼,等我歇一會兒便去打點行裝。”

“不必了,雲娘,”湯玉瀚將人推開,冷冷地道:“我家裡的爵位復了,不可能承認我們的親事,你與我回了京也進不了門。而且祖父來信說已經替我選了大家閨秀,只待我回京便成親,我們和離吧。”

可是雲娘又移了過去,“我不。”雖然聽到他的聲音在上面傳來,有如冰塊一樣,讓她不禁地瑟縮起來,可她卻再次攔腰抱住他,更加堅決地道:“我不!”

“就算你不肯也沒有用,湯家不會認你的。”湯玉瀚卻沒有再推她,身子卻僵得像一塊石頭,只將聲音放低了,略帶些沙啞,“雲娘,和離書我已經寫好了,還有織廠的契書也得了,都放在一處,你佔八成,杜家佔兩成,這樣倒比你一個的要好,你家裡也能真心幫你。”

雲娘又堅決地道:“那我也不走。”

“不走也不成,這裡要來新巡檢,你定不能再留。船我已經叫了,一會兒便將織機、還有所有東西都裝好,我送你上船,然後我也就走了。”

“我要跟着你去京城。”

“你聽話,就留在盛澤鎮裡,等我回了京城還會再給你捎來一些財物,保證你一生衣食無憂。”湯玉瀚頓了頓,“你若是想着我,便不要再改嫁了。”

“我要的不是財物!”

“那你要什麼,只管說,我一定給你弄到。”

雲娘卻不語了,只是伸出雙手緊緊地抱住他,雙腿緊緊地纏住他。

湯玉瀚驀然懂了,想去拉開雲孃的手腳,可是平時柔弱的她也不知哪裡有這樣大的力氣,拼死抱住他,怎麼也不肯放手,似乎除了將她的手腳拉斷,便沒有別的辦法了。再看着她只穿了素綢的中衣,顯得身子越發地單薄,模樣越發地可憐,湯玉瀚也越發地下不去手。

“你這是何苦呢!”湯玉瀚放了手,“你能這樣拉住我一時,還能拉得住一世?”

“我就要拉住你一世。”

湯玉瀚便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怎麼也不下了手將雲娘從身上摘下去。也許不應該選這個時候說?可是先前他一直不忍說,就一直拖到了昨晚,又貪一夕之歡,拖到了現在。

一會兒他就要走了,再不說來不及了。

自己就應該半夜悄悄走了,只留給她一封信。

事已至此,湯玉瀚沉默了一會兒,終是冷下心腸道:“雲娘,我們成親是在我落魄的時候,現在湯家東山再起了,我也重新調回京中任羽林衛從五品副千戶。再帶着你便是拖累,且回京後我一定要重新娶門當戶對的妻子,過富貴的生活,你還是放手吧。”

“那‘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是什麼意思?”

湯玉瀚一驚,“你從哪裡看到的?”

“自然是你的書案上。”

“不可能!”信寫好了便立即送到京城了。

“怎麼不可能?”雲娘依舊不鬆手,卻柔柔地嘆了聲道:“你寫了這幾個字便送走了,當時應該是很急的,急得等不得墨跡全乾,拿了另一張紙覆在上面吸了一下,結果那張紙上便留下印跡,又順手團了扔到一旁。我把團成一團的紙展平,在反面描出墨跡,再補上缺的筆劃,便猜到了是這句話。”

雲娘也曾懷疑過玉瀚,她倒不覺得他會爲了湯家將自己拋了,但就像錢夫人說的那樣,他只在江南把自己當成正室看待,回到京城便將自己安置在別處,或者接進門做妾。

再回想起來,當初他請朱嫂子來提親時果真說的是納妾,後來又輕而易舉地答應娶妻,那樣的隨意,便是不重視的吧。

又或者更好一些,玉瀚也是真心娶自己的,只是他沒有想到湯家會東山再起而已。重新富貴了的他,已經無法把自己當成正室了。

而且,自己果真是配不上他的,在他落魄的時候尚且配不上呢,而他重新回到高位時,自己更是低到了塵埃裡。

自從錢縣令來過之後,玉瀚變了,他比過去沉默多了,再不與自己調笑;他在前衙呆坐着半日也不回來;有一天夜裡自己突然醒了,卻見他正俯身看着自己;他還將織廠的契書弄好了悄悄收起來……

很顯然他真是要走了,而且不想帶着自己。

雲娘認真地想過,覺得自己應該先一步悄悄地離開他,讓他獨自回京,重新去過那富貴榮華的生活,而自己,還留在盛澤鎮中織錦,兩個本不相干的人各自回到了各自的生活中,纔是最正確的迴歸。

玉瀚就是離開自己,可是他畢竟給了自己這麼一段無比美妙的日子,讓自己知道人生可以過得多快樂;一個女子可以被人如此地愛慕,如此地寵愛;他教會了自己讀書寫字,又帶着自己見識了好多好多從沒見過的事物,讓自己沒有白白來到這世上一回。

自己愛慕他,喜歡他,就是怎麼也恨不起他。

雲娘知道,自己只會一直、一直地想念着他。

那麼,自己便留在盛澤鎮上,一邊織錦一邊想念着他,人生不過百年,轉瞬即逝,也沒有什麼難捱的。

可是,就在懷疑過玉瀚之後,雲娘立即自己罵了自己一回,她可以不信任何人,卻唯獨不能不信玉瀚,他之所以要離開自己,一定是有原因的。

於是她用心地去找,終於找到了。

那樣一句很是突兀的話爲什麼會在他的案上?

也許是自己太過多情,但是雲娘卻不想放棄,她就似溺水了的人,雖然只抓到一根稻草,但也緊緊地握住,“‘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你現在回京一定是臨着這樣的兇險,對也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