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滌足

錢夫人罵過奚老夫人,心氣便似平復些了,輕聲告訴雲娘,“你大約不知道,奚知府一向標榜自已稟承朱子遺風,可是卻都是裝出來的。他雖然不與商戶們來往,不論誰送的禮都推拒了出去,可是到府城幾個月,就已經辦了三個壽,一場嫁女,兩個洗兒宴,兩個百日宴了。這些禮只做人情往來便就收了,其實還不是隻有來沒有往,你算算是多少!”

雲娘便奇道:“就算知府與夫人兩人各辦一次壽宴,也不過兩個,怎麼能有三個呢?”

“三個壽宴是爲知府大人的父母和一個叔叔辦的,眼下還沒到他們夫妻的壽日呢。”

“可是,知府大人的父母大人並沒有在江陵府啊?”

“那又有什麼關係?”錢夫人嘲諷地道:“他的父母大人十幾年前都去了陰曹地府,還不是說因爲特別思念父母,便一樣辦壽宴。又找藉口說叔叔曾經撫養過他,又給叔叔也辦了一場壽宴,估計過了節就要給嬸孃也辦了。”

“嫁女就不必說了,原本在京城已經定好了出門的日子,見外放了知府,便硬生生地拖到了任上。在京裡他算什麼,就是添妝的也有限,到了江陵,他是一府之首,那些夫人太太們不都是一兩千兩銀票地添?”

“再加上新添的一個庶子一個庶孫,各辦了兩場,又是多少進項?無怪前兩天奚家父子們又都收了新的小妾。別人家生兒子多要花銀子養,他家正相反,多生一個便多賺一份禮金,恐怕連娶妻的聘金都夠用了。”

今天的錢夫人與平日很不一樣,不再維持着她一直在雲娘面前一直保持的大度溫和的樣子,而是似乎將她所有的真性情都顯示了出來。雲娘覺得她似乎被奚老夫人那句出身商戶氣到了。不過想到奚老夫人說話的語氣,如果是雲娘,她都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忍下去。

所以錢夫人才口無遮攔地亂說上一通吧。

雲娘便給她倒了一杯酒,勸道:“潤潤喉吧。”

錢夫人將酒飲了,氣方纔慢慢平了,因在奚家,大家都沒有吃飽,現在不免多用了些飯食。雲娘聽到男人那邊還在喝酒,便拉了錢夫人道:“我們不如去出去看看,方纔路上我見有一處銀樓離着不遠。”

女人就沒有不喜歡去銀樓的,錢夫人點了點頭,卻叫了從人先去吩咐,雲娘知她向來如此排場的,跟着她出了酒樓,卻依舊坐馬車過去。

到了之後,早有人接了出來,又捧上無數的飾品。錢夫人上手便拿了一支上面帶了極鮮豔可愛翠色的金鳳向雲娘道:“不想江陵府竟然能有點翠的首飾,你選這件吧!”

雲娘先前見她戴過類似的,眼下才知這是點翠的,懂得必然極貴重,便笑道:“我不要這樣的。”說着便揀那些極精巧輕便的挑,只金銀香薰球就拿了幾十對,又挑了幾樣新式樣的釵環戒指之類的,俱讓店家拿漂亮的小匣子一一裝了起來。

錢夫人先前當她要買首飾,現在才知猜錯了,便問:“你這是準備送人?”

雲娘向來是個有心的,先前就曾向京城來的於老闆打聽過京城的風俗,是以知道京城女眷們喜歡江南新奇的首飾,原以爲待玉瀚任滿前再買也來得及,眼下卻是要匆匆入京,是以方纔下船時便帶了銀錢,趕緊在吳江城內買上一批,是以點頭笑道:“聽玉瀚說他家裡子侄輩甚多,送小女孩這樣的小玩意不是很好?”

還真把自己當成正室夫人了,錢夫人心裡暗道,面上卻一直點頭笑,“果真不錯。”又幫她選些小玩意兒,“這都是京城裡不常見的。”自己也挑了幾樣,自然也要了那隻點翠釵。

一時有人來傳話,“大人們請兩位夫人看戲去呢。”

錢夫人親熱地挽着雲孃的手,兩人並肩坐了一輛車子走了。

這架車子與先前奚家的不同,翠綠的車帳,上面絡着絡子,裝飾得十分富麗,車裡也寬敞。但兩個人並坐,總免不了肩挨着肩,腿並着腿,倒是無形中更親密了。錢夫人便低低地道:“我們認識了這麼久,一向覺得你是個極好的人,今日再見上這一回,便不知何時能再相遇了,我便向你說幾句知心話兒。”

車子從石板路上駛過,馬蹄噠噠地響着,伴着錢夫人親切的聲音,“湯家可不比別家,是最早跟隨□□起兵的結拜三兄弟之一,□□大封功臣時他們家排在第一位,本朝以來出了一位皇后,好幾位后妃,又出了衆多皇家倚重的將軍,他們家的姻親無一不是世家名門。”

“湯兄弟待你雖好,可是你進京後的路亦不好走。宮中的賢妃,侯府的侯爺,還有新封的武定侯世子,都不會願意湯兄弟娶你。畢竟他們家重新再起,也極想與朝中的重臣結成姻親,彼此共同進退。”

“可是,你也不必擔心,湯兄弟畢竟對你一心一意,只要他肯護着你,湯家的侯爺又是最倚重他的,說不定便肯認你了。”

錢夫人果然說得十分懇切,每一句話又都正在自己的心坎上,又執着自己的手用力握了一握,似乎在鼓勵雲娘成功地在湯家立住腳。

若非那日無意間聽了錢夫人與樊小姐的話,雲娘便要將她當成好心人。只是現在的她卻不會真正信她,錢夫人並不相信自己會在湯家立住腳,卻又如此懇切地勸慰自己,其實正如她自己所言,不過是修煉得十分深厚罷了。

再細細一想,錢夫人對自己的勸慰中,並沒有一句真正實用的話,說些京城的習俗,或告誡自己應該如何做,卻都是泛泛之談,她根本就不信湯家能認自己。

雲娘也不是傻的,今日已經在奚家見了十足的虛僞,現在便也無師自通地笑道:“真是感謝你能幫我想這麼多,但我畢竟是玉瀚明媒正娶的妻子,湯家自然會認我的。”

錢夫人卻不想雲娘會如此回話,一時倒不知說什麼好了,半晌又趕緊道:“正是如此,我也覺得不錯。”再想說什麼,卻又沒說。

恰好,就到了戲園子,這戲園子卻與吳江縣裡不一樣,竟是專門唱戲的園子,裡面包房、茶座俱全的,錢夫人本以爲雲娘未曾來過,正要指點她。可是她方聽了雲孃的話,心裡未免有些好笑,一個盛澤鎮裡的織娘,竟然如此自大,竟以爲侯府是那樣好進的,便一聲也未響,悄悄落後一步,只看雲娘笑話。

不料雲娘顯然對戲園子十分熟悉,反攜着她落了座,叫了茶點小吃,等戲唱了起來,點評又極得當,待名角唱到名段時,不由得拿手輕叩着拍子,輕聲吟唱,又在恰到好處的時候,將手上的金戒指扔上去打賞,其間不忘記得體地與錢夫人閒聊,又在看戲的間歇與幾位偶遇的官夫人招呼……

錢夫人突然覺出自己錯了,身邊的湯夫人並不再是她第一次見面時的湯夫人了,幾個月的時間,她已經懂得了官夫人們的應酬,學會了這些場合的禮節,而且她變化得非常的自然,自然到自己一直沒能發現。

但是,湯夫人若只是以爲這樣便可以傲然進京,在武定侯府站住腳,成爲湯家的六夫人,那可真是笑談了!

以樊家的富貴,與江陰侯府的生意往來,還有從小便受到的教養,錢夫人當年初入嫁到京城江陰侯府尚且十分艱難,就算眼下有了兒女傍身,日子也並不輕鬆,更何況杜雲娘呢?

可是,不知爲何,看到杜雲娘柔和親切的神態,錢夫人卻心軟了,她與杜雲娘並沒有仇怨,而且還曾利用過她收拾了劉氏,完全沒有必要盼着杜雲娘遭遇不幸,那樣於她也沒有什麼好處。

於是戲散時,錢夫人與雲娘同行時又實心實意地道:“你只要想辦法讓湯家的侯爺或者賢妃娘承認你是湯家的六夫人,此後便不必再擔憂了,勳貴人家再沒有休妻的理。”

雲娘便笑了,她雖聽出錢夫人的好意,卻更聽懂了她並不相信自己能夠成功。可是自己知道自己一定行的。

正要說些什麼,湯玉瀚卻正在前面等着,“雲娘,我們今晚就住在城裡。”她便向錢夫人點點頭,與玉瀚去了驛站。

一路議論了幾句戲中的故事,便到了驛站。雲娘坐下來便以手支着頭沉思起來。湯玉瀚見她十分地用心,便笑問:“想什麼呢?”

“我在想《朱子家訓》。”

“我們家的雲娘學問越發的好了,開始攻讀《朱子家訓》了呢。”

“你還打趣我,”雲娘便十分嚴肅地道:“我今天遇到了好多不明白的事,方纔看戲都沒有心思,只是怎麼也想不通。”

湯玉瀚見她這副模樣,趕緊問:“什麼事說給我聽?”

雲娘便將錢夫人所說的奚知府到任後辦了三個壽宴,嫁了一個女兒,又辦了兩個洗兒宴、兩個百日宴的事講述了一回,“你說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湯玉瀚笑道:“當日也有人告訴過我,只是我沒理他。其實錢縣令也可以不理會,只是他們夫妻既然想巴結着上司,把姿態放得那樣低,便也只好在心裡積了一股火氣了。”

雲娘突然明白了,“我想錢家雖然送了特別的厚禮,卻也不是因此才肉痛,而是對知府不大痛快而已。”

“恐怕是的,錢縣令是江陰侯的嫡次子,他們家在高祖起事時便是富商,以家資助□□招募兵馬,後來又往來奔波籌集軍資。是以□□登基後,便將皇家的採買等等都交給錢家,錢家便日益富了起來,錢縣令夫人的孃家也是遼東的首富。是以他們拿出些銀子根本不會在意。”

“無怪錢夫人聽奚老夫人說她是商戶出身便如此憤怒了。”

“正是,錢家原本頂着侯府的名聲經商大賺物賺,他們又不參與朝政,過得很好,可是這些年皇子們爭奪越發兇狠,又都覬覦錢家的家財,倒把錢家攪了進去,弄得左右爲難。”

雲娘便也明白了,“錢家倒不怕用錢,只是不知道給哪一位皇子纔對吧。”

“不錯。”

錢家如此,湯家如此,原來這些勳貴之家看着富貴非凡,但其實卻過着如履薄冰,如臨深淵般日子。

湯玉瀚看雲娘懂了,便點頭又道:“開國以來,雖歷經幾世,先前幾位皇上登基倒也都沒有太多的波折,唯有當今聖上,子嗣衆多,現在聖上老邁,皇子們正值盛年,幾年前便演成奪嫡之勢,朝局兇險,就是江陰侯便一改不參與政事的家風,爲二子謀了個官位,希望錢南臺將來能在仕途有所發展,洞知朝中局勢,保住江陰侯府。”

原來如此!

所以錢縣令特別能鑽營,不惜花費巨資與奚知府交好。

兩人說着,便到了驛站,下車後便停下了方纔的話題,驛丞早迎了上來送他們進房,又殷切地令人捧來滾水。雲娘解了披風要服侍玉瀚歇下,卻被抱到了牀上,“我們不是說好了,在家裡你服侍我,在外面我服侍你。”

說着脫了大衣裳挽起袖子端水幫雲娘洗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