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加吉

加吉魚,肉質細嫩,味道鮮美,極爲名貴。由於常作爲喜慶宴席上的佳餚,並有“一魚兩吃”的習慣,故稱“加吉魚”。其中,紅加吉魚尤爲上品。

劉老漢吃過多少條紅加吉,連他自己也數不過來。“一魚兩吃”,從來沒有過。他總是將魚刮鱗開膛,洗淨,扔鍋裡,撒鹽,咕咚咕咚燉一陣兒,盛盤上桌,吃淨魚肉,完事。魚頭喂貓。一魚兩吃?魚頭還要熬湯?扯淡。這世上,沒有劉老漢覺得名貴的魚。

劉老漢是個漁民。

劉老漢年輕時,有自己的漁船。每次出海歸來,刀魚、青魚、黃花魚堆滿船艙。並且,他總有辦法弄回一兩條紅加吉。紅加吉不賣,只留給自家人吃。天天吃頓頓吃,直吃得劉老漢的兒子劉葵見了紅加吉就哭。後來他的船歸了集體,他和十幾個人上了一條更大的漁船。可是劉老漢仍然能夠弄到紅加吉,不多,就一兩條。船上的規矩,弄到紅加吉,不超過三條,自己拿回家。這規矩怎麼來的,沒人知道。

劉老漢家的紅加吉,還是天天吃頓頓吃。那時劉葵已漸漸長大,見了紅加吉不再哭,卻是皺眉撇嘴,好像與這魚中極品結下了深仇大恨。這時他的腦袋上必挨孃的一個鑿慄。娘說,不識好東西嗎?吃魚!

劉葵進城後,很長一段時間,對魚市毫無興趣。直到有一天,在路邊,一位魚販子扯開嗓子自豪地叫賣:“紅加吉!紅加吉!”他順嘴問了一下價格,竟嚇得差點兒摔倒。他做夢都沒有想到,這種令他深惡痛絕的魚,竟賣到三十多塊錢一斤!

回到鄉下,劉葵跟父親說起這事兒,劉老漢並未表現出絲毫驚訝。劉老漢說,這魚以前也不便宜啊。

劉老漢那時已經老了,不能再出海。大多數時候,他坐在漁家小院,澆澆花,吼兩句楊延昭的“見老孃施一禮躬身下拜”,老伴兒就在旁邊接一句佘老太君的“不消!”兩位老人哈哈大笑。那時她身體還好。不管劉老漢還是劉葵,都想不到她會走得那樣突然。

去年春天的一個黃昏,她在門口餵雞,忽然跌了一跤,等送到醫院,人已經斷氣。劉老漢哭了一天一夜,鼻涕和眼淚在胸前扯成了網。哭過後,就跟着劉葵進了城。他幾乎不出門,只是把自己悶在屋裡,唱“見老孃施一禮躬身下拜”,卻沒人接那句:“不消!”劉老漢就開始嘆氣,一聲接一聲,讓劉葵也跟着抹眼淚。劉葵說,爹,您出去走走吧,去海邊轉轉。劉老漢說轉什麼呢?在海上漂了一輩子,又不能打魚了,轉什麼呢?

劉葵想不到對什麼都不感興趣的父親會突然對紅加吉產生興趣。

那天劉老漢問劉葵,現在紅加吉多少錢一斤?劉葵說前幾年三十多塊,現在不清楚,得五十吧。劉老漢說你下班路過魚市時,順便買一條回來。劉葵說,好。劉葵想,人老了,有時像個孩子,以前出海打魚那陣子,不是也不特別喜歡吃麼?何況又那麼貴。

他去了魚市,從東頭走到西頭,又從南頭走到北頭,他問遍每一個攤子,就是找不到紅加吉。他又去了超市,仍然不見紅加吉。他問別人,現在不正是吃紅加吉的時候嗎?人家告訴他,是啊,不過這玩意兒現在奇缺,想吃,只能去大酒店。劉葵說我不想去大酒店吃魚,我只想買一條新鮮的紅加吉魚。那人就笑了。他說買紅加吉?去碼頭吧!運氣好的話,或許能碰到一兩條。

劉葵沒去碼頭。他空着兩手回家。他沒跟劉老漢解釋,劉老漢也沒問。不過他還是從劉老漢的眼睛裡讀出了深深的失望。劉葵想至於嗎?不就一條紅加吉嘛!

第二天下班,劉葵去了一家大酒店,找到領班。他問,有紅加吉嗎?領班說,吃紅加吉不用找我,直接點菜就行。他說到底有沒有?領班說當然有。他問多少錢一盤?領班說,二百六。他說那我只買一條活的,一百三行不行?領班說你來酒店買活魚?……你能去澡堂子買拖鞋嗎?你能去公安局***嗎?劉葵說我沒工夫跟你開玩笑……到底行不行?領班說當然不行。劉葵說那這樣,我點一盤紅加吉,不過別下鍋,從水箱撈出來,把活的盛到盤子裡端給我就行。領班說不行,沒這個規矩。劉葵說求您了,我就想買一條活的紅加吉。領班說,不行。劉葵說真不行嗎?把你們經理找來。領班說經理出去了……好吧,就破個例。受不了你。

劉葵打了輛出租車,急忙往家趕,可是回到家,魚還是死了。他問兒子,爺爺呢?兒子說,去海邊了。劉葵說他不是不喜歡去海邊嗎?都這麼晚了,他去海邊幹嗎?

劉葵看到父親坐在海邊默默地抽菸。劉葵說,爹,你要我買的紅加吉,我買回來了。劉老漢看了看兒子,說,用不着了。劉葵說,不是你讓我買的嗎?劉老漢說,我是讓你昨天買……昨天,纔是你孃的祭日。

劉葵腦袋嗡一聲響,身體晃了晃。他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兩記耳光。他看到父親緊閉着雙眼,似乎想阻止蒼涼的眼淚。他想安慰一下父親。他說:“爹,娘吃了一輩子紅加吉,恐怕她對紅加吉,不會有太多興趣了。”

劉老漢的眼淚,終於肆意奔騰。他盯着劉葵,一字一頓地說:“可是你娘看到飯桌上沒有紅加吉,她會爲咱爺兒倆傷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