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少年冬天的戰爭_要町電話男

我們的世界是何時分裂成兩半的呢?

一邊是日光照得到的地方,另一邊和陽光完全隔絕。冰冷的地獄與南國的樂園只有一步之遙,居住在那裡的是極少數得天獨厚的人,大部分則是運氣不好的傢伙。

某些大企業的社長曾經在電視記者會上說:“不論如何,揮汗工作仍然值得尊敬。”不過,就連只有高工畢業的我也知道,他們的公司是藉由“連乾毛巾都要拿來擰一擰”的裁員手段,業績才得以回升的。

這些被人用過就丟的打工族或約聘員工,即使工作得滿頭大汗,未來也毫無保障可言,更不用說加入年金保險了。他們揮汗如雨、從事着單純的勞力工作,生活在一個年收入兩百萬圓的無情世界裡。

他們無法向任何人抱怨,只能悽慘地在世上任人踢來踢去,最後還被某大學教授貼上“下流社會”的標籤,認爲這羣人既無工作意願,也沒有進取心與生存下去的希望。我們以這種簡單到不行的方式把人區分開來,二話不說將他們捨棄。只要貼上標籤,就安心了;整理、分類之後,就可以堆到倉庫裡了。尼特族、打工族、繭居族、御宅族,這個社會正以百萬人爲單位拋棄這羣年輕人。

我先聲明,我可不是什麼社會改革家,也不是像切·格瓦拉那樣的共產主義者,純粹是因爲眼見池袋街道漸漸失去光澤、變得黯淡,實在讓我看不下去。年輕人的眼底失去了光采,變成無數個挖空的洞。我只能一面顧店,一面看着這樣的景象。因爲,除了池袋以外,我沒別的地方可去。

不過,有件事大家都忘了。

不論是誰,都不會永遠處於捱打狀態。遭人用過就丟的多數派之中,一定會出現一些人,集結力量反擊回去,而且用的是層次極低的手法。畢竟,任誰都會想要將自己所受的懲罰加諸別人身上。復仇永遠都是甜美的。

他們以不怎麼靈光的腦袋思考,認爲自己之所以被人踢來踢去,只是因爲太弱而已。既然如此,下次就找比自己還弱的傢伙,再踢他們的肚子就行了。愛怎麼踢,就怎麼踢。

弱小的傢伙,從更弱小的傢伙身上奪走東西。這種事,就發生在社長們看不見的世界裡。

今年的冬天異常寒冷。我已經很久沒在我們家的水果行前剷雪了,久到完全沒有記憶。東京的雪只有第一天很美而已,再來就只剩滿地泥濘,不值一提。整個池袋站前,因爲茶色的殘雪而變得溼漉漉的。由於我很怕冷,所以管它什麼氣候異常,我還是喜歡暖冬幾十倍。

不過,再怎麼嚴酷的冬天,也會有結束的時候。這是春天的奇蹟。或許你會認爲那是理所當然的呀!不過,請試着在三月的某個早晨醒來之後,任由那一年春天最初的和風吹拂全身。這種每年都會降臨的奇蹟,實在令人陶醉。

當時我正在水果行門口,對於第二十幾次到來的春天而感動。我先將產季即將結束的熊本與愛媛的柑橘沿着人行道擺好,再把剛上市的甲州產枇杷與草莓一一陳列在內側平臺的絕佳位置。

店裡的電視,播放着上午十一點半的新聞。

“豐島區西巢鴨的獨居老人自殺了。”

聽到這個地名,我擡起頭看向店內的電視。屏幕上有張失焦的黑白照片,勉強看得出是個老婦人。平冢亭(七十三歲)。

“平冢女士有輕微的認知症,據說幾天前遇到轉帳詐騙,從那之後就十分沮喪。警視廳正全力追緝該詐騙集團的下落。”

此時畫面播出的是一棟年紀比我還大的木造灰泥公寓,同時還有跑馬燈的說明。老婦人因爲轉帳詐騙而自殺嗎?她在那個昏暗的地方一個人生活、一個人死去。如果死的是我,新聞報導的背景畫面會變成既明亮又髒亂、給人奇妙感覺的西一番街嗎?感覺很有我的風格,或許還不錯。女主播的聲音突然開朗起來。

“那麼,接下來是幼兒園小朋友在春天的媽媽牧場擠奶的報導。”

我對乳牛或幼兒園小朋友沒什麼興趣,回頭繼續做開店的準備工作。

在我完全忘記看過什麼新聞的隔天上午,接到了那通電話。我們店裡的生意不是很好,所以只要每兩個早上去進一次貨就好了。那天上午十點多,我還躺在二樓四張半榻榻米的房間裡,在被窩裡翻來翻去,此時手機響了。確認來電顯示,是隱藏號碼。會是哪個地方的哪個傢伙打來的呢?

“喂?”

傳來利落的年輕男子聲音。

“不好意思,真島誠先生在嗎?”

從他的說話方式就可以聽出這不是我任何一個朋友。因爲,在我認識的人之中,沒有人能夠把敬語用得這麼象樣。

“是我沒錯,你是誰?”

“很抱歉,我還不能告訴您。不過您能否先聽我說一下呢?”

這是一種新式的手機購物營銷嗎?我從墊被上擡起了上半身。

“可以是可以,你找我有什麼事?”

“我們聽說,真島先生願意不收費用,幫忙解決池袋這裡發生的麻煩。這是真的嗎?”

跟偵訊沒兩樣。我體內的警鈴被觸動了。

“這個嘛,你說呢?我好像做過這樣的事。”

對方很沉着,毫不畏怯地說:

“這個問題可能有點尷尬,我們知道您很難回答。不過,根據街頭的傳言,真島先生在東京北半邊堪稱是最厲害的麻煩終結者。”

爲什麼這種正面的傳言,都不會傳到我這裡來呢?真是不可思議。

“因此,我們有一個請求,想請您將某個青年從極度的困境之中拯救出來。”

ㄎㄨㄣˋㄐㄧㄥˋ!這個詞我就算會念,也不知道該怎麼寫。

“是什麼樣的麻煩呢?”

我總算聽出他話裡的意思了。如果是要委託我什麼,早點講不就行了嘛。

“那個青年加入了一個從事非法活動的社團。在西巢鴨發生的老人自殺事件,真島先生知道嗎?”

我的眼前浮現一棟昏暗的木造公寓,還有那張看不清長相的黑白大頭照。

“你說的社團活動,是轉帳詐騙嗎?”

“是的,我們稱之爲『免費公司』。委託人希望脫離那家公司,但是社長和某些難纏人物有關係,以目前的狀況來看,他沒那麼容易離開。”

說到和轉帳詐欺公司有關係的“難纏人物”,一定就是黑道了。這次的工作似乎又是我不擅長的那一類。不過,這也算是個好機會,可以趁機活動一下因爲寒冷而怠惰很久的身體。我在薄薄的墊被上站起來,對他說:

“我現在還無法決定要不要接受委託。必須先和委託人好好談過之後,才能做決定,越快越好。那個男的今天下午有時間嗎?”

對方立刻回答:

“他們公司的忙碌尖峰時段聽說是下午兩點到四點。在那之前,委託人應該有空。我們會跟他聯絡,請他直接打給真島先生。”

最忙碌的尖峰時段,與白天的八卦節目時段重迭。轉帳詐騙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工作。

“我知道了。”

接着,我問了一個始終很在意的問題。

“對了,你是誰?”

男子以恭敬到不能再恭敬的語氣回答:

“我們是一個支持打工族、尼特族自立的NPO 法人,叫做Wide World。那麼,就麻煩您了。”

呼,總覺得這個男的好詭異。

五分鐘後,下一通電話響起。當時我的一隻腳正穿過牛仔褲。

“喂?”

“是真島先生嗎?有人要我打這支電話。”

委託人似乎很快就打來了。

“聽說你想脫離轉帳詐騙集團?”

男子以一副沒自信的口吻說:

“……是的。可是,社長他……”

我的另一隻腳也穿進了這件很舊的牛仔褲。只用一隻手,實在很難扣上褲子前面的扣子。

“我知道,和某個組織有關係是吧。幾點可以碰面?地點在池袋西口公園。”

“果然還是要當面談才行嗎?可是我很不擅長和別人交談。”

這個小鬼還真是麻煩。我的聲音不由得變得冷淡。

“你很擅長打轉帳詐欺的電話,卻不擅長和人面對面是嗎?”

“沒錯,就是因爲不擅長和人接觸,我纔會選擇打電話的工作。”

真是讓人受不了的詐欺師。

“總之,十一點,你到圓形廣場的長椅來。”

說完,我立刻掛掉電話。與其打手機或是寫電子郵件,我寧可直接碰面聊。畢竟,人和人彼此交換的並不只是單純的情報而已,還有很多無法靠電波傳送的東西,例如對方的爲人、體溫、氣味等等。

趁着出門之前的一點點時間,我播放了貝多芬第五號小提琴奏鳴曲《春》。聽起來開朗而快活,在一共十首的小提琴奏鳴曲之中,它最具有女性特質。寫出這支曲子時,音樂巨人貝多芬不過才三十多歲而已,還沒有神經衰弱或憂鬱的毛病,利落而奔放地將旋律發揮得淋漓盡致。任何人是不是隻要上了年紀,像這樣的事就會變得很困難呢?

我跟老媽講了一聲就出門了。走在西一番街上,一邊吹着口哨,旋律是《春》的小提琴第一樂章。你看,我是不是正經得出乎你意料之外?但是,爲什麼上班族只要一看到我走近,就會閃避到人行道一側呢?真是莫名其妙的舉動。

春天的池袋西口公園,仍然一如以往。在這個季節裡,即使是噴水池冒出來的水,都給人一種柔潤的感覺。原本那些似乎快要凍僵、相互貼着羽毛取暖的鴿子,也展開灰色的旗幟,在東京都心的空中盤旋。十一點剛過,我在鋼管椅坐下。如果在冬天,這個行爲可說是勇氣十足,畢竟不鏽鋼冰冷得足以讓人凍僵。

我的視線轉向四面八方,六成以上的長椅都坐了人。翹班的上班族,待會兒要去上課的學生,一直待在這裡的流漢浪。到處都看不到像是打那通電話的小鬼。我放鬆地坐在長椅上,腿伸得直直的,盡情沐浴在春天的陽光裡。

手機在上午第三度響起。以我的手機而言,這樣算是極度活躍了。

“那個,不好意思。”

是剛纔那個小鬼的聲音。

“我還是很難跟你當面談。我實在很不擅長和活生生的人接觸。不過,我已經在西口公園附近了。”

我不由得嘆了口氣。

“像你這樣,真的能夠勝任轉帳詐騙的工作嗎?”

小鬼以鬧彆扭的聲音說:

“你自己還不是被我騙過一次了。”

“咦?”

接着,小鬼的聲音突然變了,變成剛纔那個NPO法人的男子。

“委託人在公司裡表現得相當優秀,我想這也是他無法擺脫社長的原因之一。他似乎很擅長因應不同的對手,即興表演一套戲碼。”

我大笑出來。原來如此,無論什麼工作,都有所謂的適不適任。

“我知道啦,算你得一分!不過,如果我完全不知道你的樣子,也很難跟你聊啊。你到公園來,在圓形廣場找一張離我最遠的長椅坐下也可以。然後我再跟你談。”

我又掛了電話。總覺得如果光靠手機交談,只會被那傢伙牽着鼻子走而已。我確認了來電記錄,是隱藏號碼。

那個小鬼沒什麼明顯的特徵,穿着黑色牛仔褲與灰色連帽外套,針織帽拉到眼睛上方。我看見距離這張長椅大約六十公尺左右的地方,那個傢伙打開手機撥號。因此來電鈴聲一響起,我立刻知道是委託人。

“我是阿誠。”

“我叫高槻陽兒。不好意思,用了這麼麻煩的方式。但是到底要怎樣才能讓你認真聽我說,我真的想了很久。”

我凝視着語氣單調的電話男。從最早的NPO男子,到剛纔那個缺乏自信的小鬼,現在似乎出現了第三種性格。陽兒在電話裡,究竟可以變身成幾種人呢?

“現在的你,是真正的你嗎?”

變色龍在圓形廣場的對側發出短促一笑。

“我自己也不知道。從以前開始,我只要一打電話,就能自由自在地變身成無數的人。”

“這樣呀。所以,你天生就適合轉帳詐騙這一行囉。”

“我自己也這麼認爲。直到昨天爲止。”

自殺的那個老人……西巢鴨距離池袋不遠。

“在那之前,你沒有任何想法嗎?”

“嗯。”

我的措詞變得有點嚴厲。

“爲什麼?”

“我們社長常說,公司的工作,對於日本經濟有幫助。”

轉帳詐騙有助於經濟的活絡?這真是現代經濟學的新說法。

“真島先生知道六十歲以上國民的平均儲蓄額是多少嗎?”

我說我不知道。

“據說是兩千三百萬圓左右,這筆錢不是沉睡在銀行就是躺在衣櫉裡。我們從老人家那裡把錢弄來,再拿去好好地消費,這樣可以促使經濟活絡起來。”

我想了一下自己的存款,和平均儲蓄額相差兩位數;四十年後,我似乎也存不到那麼多錢。那些被騙走的錢,應該是老人家一輩子努力掙來、視之如命的財產。

“少說這種自私的話,被詐騙的人做何感想?”

他在長椅上低下頭,但是聲音很冷靜。

“又不會怎麼樣。我們並沒有騙光所有的錢,只不過要他們匯個幾百萬圓而已。他們或許很火大,但是那也算是很好的教訓,學會『不能輕信別人』。又不是明天就活不下去了。我和公司裡的夥伴,原本都是這麼認爲的。”

他陷入沉默。我替那傢伙把他說不出口的話講完。

“直到昨天爲止,是吧?”

電話男的聲音裡,第一次出現痛苦的感覺。

“沒錯,直到昨天爲止。那個奶奶有個孫子——這個世上到處都找得到這種名單,告訴你『某個老人家有個孫子』。”

真是可怕的世界。這樣的話,應該也有一種名單,列出像我這類愛好古典樂、人長得帥卻沒有女人、年收入在平均值以下的健康男子囉。這種名單可以拿來做什麼生意啊?推銷歌劇還是色情按摩?我甩開腦中的幻想,問他:

“你打電話到獨居者的家裡?”

“不,不是我。最先使用預付卡手機的,是負責哭的。”

“負責哭的?”

真是什麼工作都有。隸屬於詐騙公司“負責哭的”,那有“負責笑的”嗎?

“由負責哭的先打電話,告訴對方『發生車禍了,事情很棘手』。接着,開始低聲啜泣、驚慌失措。總之,假裝在哭就行了。這個角色大多是由腦筋不好的傢伙扮演的。趁對方還沒有完全搞清楚狀況,接下來就換我上場了。轉帳詐騙是一種團隊合作。”

“一講電話,你的腦子似乎就動得很快是吧。最重要的角色,應該就是接下來的傢伙吧?”

陽兒有點得意洋洋地說:

“這個角色需要具備因應各種狀況的演技,以及一點專業知識。在轉帳詐騙中,二號打者是最強的,必須扮演各種角色,像是警察、保險公司員工、律師之類的。一邊表示同情,一邊公事公辦地告知對方需要多少和解金。”

真不敢相信,只憑這點程度的做法就能騙到錢。

“光是這樣,就能夠順利嗎?”

“嗯,還有其它扮演被害者或醫生角色的人會等在電話旁邊。順利的話,只到第二個人爲止,後面的人都不用出馬了。每天只要根據名單打一、兩百通電話,其中總會有幾個容易被騙的人,就像昨天那個奶奶一樣。”

總算回到了原來的話題。

“我演的是趕到車禍現場的警察。我說,雖然警方不能介入民事,但您的孫子實在太可憐了,我很同情。在和她通電話的過程裡,我就摸透她的底細了。那個奶奶的孫子似乎有輕微智障,偏離常態的傢伙在日本都生活得很辛苦。她的孫子似乎好不容易纔找到工作,好像是做麪包的,奶奶很怕孫子丟掉工作。然後,我就告訴她匯款賬號。”

智障的孫子與認知症初期的奶奶……情況似乎變得棘手。陽兒的聲音變小了。

“我說,進口車的前面半毀,修理費用預估要三百二十萬圓。”

“這樣呀。”

“當天,車手就從銀行把錢領出來,扣除給他的百分之六報酬,公司淨賺三百萬。唔,車手是外包的,大多是一些缺錢又愛玩的人或是主婦之類的。我們公司雖然只有五個人,但是每個月的業績目標是一千萬圓。多虧了這一票,我們達成了三月的業績標準。那天晚上,社長請我們去吃特等肋排肉。”

我擡頭看着都心公園上方隱約透着藍色的春季天空。在這片天空之下,有無數的人活着。有犯罪的人與清白無辜的人,有行爲端正的人與犯錯的人。我該怎麼區分呢?我對着廣場對側的陽兒說:

“聽到那則新聞時,你有什麼感覺?不要以任何角色回答,儘可能以你自己的身分回答我。要不要接受這個委託,全看你的答案決定。”

雖然他在電話裡能變身成任何人,似乎還是很難回答這個問題。陽兒嘆了口氣說:

“我很震驚。真島先生或許不懂,轉詐帳騙就像遊戲一樣。房間裡聚集的都是年輕人,大家一起嬉鬧、一起工作。那個房間裡有預付卡手機、名冊,以及轉帳詐騙手冊,那是一份光靠這些就能開始進行的簡單工作,賺到的錢全部進了黑道的口袋。我們的公司很出色,每個月都能達成業績目標。大多數時候都像社團活動一樣,很開心。但是到了昨天,一切都變了。社長雖然說偶爾也會有這種事發生,不要在意,但是自從聽到了那則新聞之後,我就完全無法再打電話了。我的電話說不定奪走了一個人的生命。一想到這裡,我就幹不下去。可是,公司卻不放我走。”

我擡頭看着頭上的櫸樹,細小的嫩葉透着水色。

“你從剛纔就社長、社長地叫,那個傢伙是什麼樣的人?年齡是?”

陽兒暫時調整了一下呼吸,回答我:

“他叫淺川達也,在池袋這裡似乎一直就是幹壞事的。我記得他是二十六歲吧。好像和池袋的地下世界也有聯繫。他說每個月會繳保護費,是營收的三成。”

我想象着二十六歲的年輕社長,感覺上比起二十多歲的水果行店員帥氣。不過,黑道也太好賺了吧,自己什麼都沒做,就可以拿走別人的三成收入。雖然說是“保護”,但轉帳詐騙這種東西,應該不會發生什麼麻煩吧?只要掛掉電話,一切就結束了,

而且預付卡手機又無法追蹤。

“公司的成員都這麼年輕嗎?”

“嗯,年紀最大的是社長,其它人都是二十到二十四歲,只有負責哭的那個是十幾歲吧。”

說是“社團活動”,搞不好真的是如此。這麼年輕就賺進大把鈔票,搞不好是很快樂的事。

“爲什麼不能說你想要辭職呢?”

陽兒變成了哭聲。

“我們公司的規定跟鐵一樣硬。背叛者會遭到凌虐,而且社長搞不好會叫黑道的人找個地方把我埋掉。無論是逃跑、獨立,或是把工作的詳細內容告訴警察,都會遭到嚴懲,就算有幾條命都不夠死。”

小鬼似乎都愛講這種話,雖然通常只是口頭威脅而已。

“真的有人遭到這樣的對待嗎?”

“不,目前還沒有。可是,我們公司有個員工就很慘。他被別的公司挖走,據說社長和黑道的人跑到那家公司,把大樓砸得亂七八糟,裡頭的員工也全部被打得鼻青臉腫。”

真是沒救了。在池袋街上晃盪的小鬼,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固然保證高薪,公司背地裡卻和黑道掛勾,從事真正的專業詐騙。雖然那個小鬼原本也不是什麼正派的傢伙就是了。

不過,諸如此類的故事,這幾年我在街頭已經聽到耳朵都要爛了。小鬼的失業率居高不下,也難怪會奮不顧身撲向眼前的鈔票。

我看向圓形廣場的對側。

“陽兒,你是真心想要離開公司嗎?”

“真的。”

“你不會再從事轉帳詐騙嗎?”

“不會。”

我從鋼管長椅站起來,緩步走在呈同心圓狀散開的石板路上,漸漸靠近他。

“雖然不知道能幫你什麼,但是我會試試。不要用預付卡打給我,告訴我真正的手機號碼。”

陽兒遲疑了一下。大概是有一種會被脫個精光的感覺吧?只要有號碼,他的本名、住址、年齡,以及其它的個人情報,全都查得出來。地下世界的情報網,只要肯出錢,什麼都有可能查到。

“知道了,你先掛電話。”

我切掉手機。灰色連帽外套的小鬼從長椅站起來,邊走邊用另一支手機選號碼。我的手機響了。

“這是我的私人手機。這樣一來我就毫無退路了呢。”

“沒錯,你要走出地下世界,回到光明之中。”

我們邊走邊講,彼此的距離漸漸縮小。我和電話男在圓形廣場中央面對面。到了可以看見他眼底的距離時,我把電話掛了。

“嘿,叫我阿誠就行了。”

“知道了,阿誠。我是高槻。我想你已經知道了,我的專長是講電話。”

然後我們握了手。出乎意料之外,電話男的手相當溫暖。

這次,我們並肩坐在同一張長椅上。

“那,阿誠打算怎麼做?我這裡有一些可以動用的資金。”

我什麼都還沒想到,所以隨口胡謅:

“向警察密報是最簡單的。在你逃走的時候,警察會處理公司的事,把他們通通抓起來。”

陽兒以一種不屑的眼神看着我。

“你這樣也算很有本領的麻煩終結者嗎?那樣的話,我會在全國被通緝吧。即使沒人找到我,暫時沒事,但進監獄的那些傢伙,也會知道是我出賣了他們。總有一天,我會被他們報復的。那就是地獄了。”

我在長椅上伸懶腰。

“我知道這個想法行不通啦。我纔剛接受你的委託,哪可能想出什麼妙計?我會再跟你聯絡。從今天起,你就別再搞轉帳詐騙了。就說是感冒了什麼的,不要去上班。”

陽兒點點頭,站了起來。

“知道了。阿誠,拜託你了。”

他圓鼓鼓的灰色背影,逐漸遠離春意盎然的池袋西口公園。時間剛過中午,我從長椅上站起來,朝着大都會廣場前進。到Tsubame Grill 吃個漢堡再回家好了,或許順便逛逛HMV。

我在音樂雜誌中讀到,顧爾達在二十五年前錄製的莫扎特鋼琴奏鳴曲,現在已經找到了,值得一聽。

在這麼美好的季節裡,我纔不想聽什麼又昏暗又艱澀的音樂。

那天下午,我一面聽着乍聽之下很純粹,其實閃閃發亮的鋼琴奏鳴曲,一面顧店。我試着從各種角度思考,最重要的是那個二十六歲的社長,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在他背後撐腰的組織,到底是什麼來頭?畢竟他是每個月上繳三百萬圓以上的優良企業小弟,對方毫無疑問會拚死保護他。

到了傍晚,我拿出手機。時間是下午五點半,轉帳詐騙最忙碌的時段應該已經結束了。我選了陽兒的號碼。

“我是阿誠,現在方便說話嗎?”

陽兒的聲音背後,有街上的噪音。

“可以呀,我已經離開公司了。”

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所以試着問他:

“你們的辦公室是什麼樣的地方?”

“就是一般的短期租賃公寓,每三個月會搬一次。”

雖然都是公司,但是營業內容違法的公司,畢竟不太一樣。

“這樣呀。對了,社長他,呃,是不是叫淺川來着?在他背後撐腰的組織,你知道是哪一掛的嗎?”

“我不是很清楚,社長沒有把那方面的人介紹給員工。我們只知道他要上繳一筆錢。反正,社長認識的,大概是幾個小嘍囉吧?”

果然是以流氓爲本業。即使陽兒公司的人全數遭到警察逮捕,只要切掉組織的末端就沒事了。這種制度的設計,讓警方動不了上頭的人。

“那麼,陽兒你那邊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查出背後是什麼黑道組織?”

“就算有方法,這麼可怕的角色我可演不來。只要流氓記住你的長相,就沒辦法馬上抽身了吧。”

“我知道了。那,告訴我辦公室的地址。”

陽兒告訴我的地址,位於要町一棟短期租賃公寓。

“還有公司所有成員的名字,以及他們各自的角色。”

我攤開外送訂貨用的單子,以鉛筆寫下公司成員的資料。雖然是隻有五個人的公司,每個人還是有象樣的職稱。

淺川社長之下的第二把交椅,是古田恭介專務(二十四歲)。我把其它兩個一般董事的名字也寫下來。

那天,我一直思考到半夜。我最想調查的是替淺川撐腰的,到底隸屬哪個組織。只有一個方法可以查出撐腰的流氓是誰——引發某種麻煩,看看對方有什麼行動。

我在大半夜拿出手機,打給池袋的孩子王,安藤崇。電話另一端傳來的是新年以來首次聽到的冰一般的聲音。

“這次又是什麼麻煩?”

這個傢伙老是不懂得來點季節問候語。我好整以暇地說:

“今年一定要去賞花。不帶部下,也不帶女人,只有我和你。”

池袋的兩大型男,在立教通觀賞染井吉野櫻。國王完全沒興趣。

“三秒鐘之內,如果沒有要緊的事,我就要掛了。一、二……”

“等等,這次是轉帳詐騙。”

他的聲音稍微變得柔和,大概是覺得有趣了吧。

“那倒還不壞。”

“崇仔,你知道在西巢鴨有個獨居老人自殺的事件嗎?”

“不知道。你說吧。”

我把從陽兒那裡聽來的情報,連同新聞的內容,全部講給崇仔聽,也講了員工平均年齡二十二歲的轉帳詐騙公司,以及有某個組織從中收取費用的事。

“那麼,阿誠希望G少年做什麼?”

我咧嘴笑着說:

“假扮流氓。”

崇仔也毫不掩飾地笑了。

“好像很有趣。”

“我就說吧。我希望崇仔幫我嚇唬一下對方,質問那個社長是在誰的許可下,在池袋工作的。”

崇仔的聲音變得更冷,似乎是願意加入了。

“然後,看看那家公司有什麼反應?”

“沒錯。讓他們動搖,引出背後的關係。無論如何,如果不知道背後是誰,就無法擬定接下來的作戰計劃。”

“知道了。什麼時候?”

“明天。”

掛掉手機之前,池袋的國王說:

“我很擅長演壞人,對吧?”

“你那不叫演技,而是如實演出吧?”

崇仔好像想說什麼,但我立刻以革命一般的感覺,猛然掛掉國王的電話。

隔天上午,陽兒用手機將公司成員的照片寄來了。雖然每個月要付很高的通話費,但在這種時候,手機實在很方便。那張照片裡頭,轉帳詐騙的四個員工在太陽60通的高級燒肉店,圍着特等帶骨肋排肉的四周坐着。淺川皮膚黝黑,以髮蠟把短髮弄得直直豎起,是個體格好、像是牛郎的男子。他的旁邊則是長髮視覺系的專務古田。據說兩人總是一起行動。

下午三點半,奔馳休旅車停在水果行門口。貼着隔熱紙的車窗降下來,崇仔向我老媽問好。

“午安,我借一下阿誠。”

真是奇妙,這傢伙明明是街頭幫派的國王,卻很善於掌握老人家的心。每次只要我拋下顧店工作都會不停碎唸的老媽,聽了他的話竟然笑逐顏開。她都這把年紀了,依然是外貌協會的成員。

“阿誠,你幫G少年帶些吃的去吧。喏,那邊那個瓦楞紙箱。”

老媽以下巴指向一個裝着半打甲州網紋香瓜的銀箱子。太逞強了。不過,如果我不照着指示去做,敵人馬上就會不高興。我默默地把高級香瓜抱在胸前,朝着奔馳車走去。崇仔以爽朗得詭異的聲音說:

“謝謝,母親大人!”

莫名其妙!怎麼會有這種令人作嘔的虛擬母子關係!

休旅車發動了,除了崇仔之外,車子裡還坐着三個G少年。每個小鬼都很魁梧,跟突擊部隊沒兩樣。連手背都刺青,也太嚇人了吧!拜託別這樣。他們都戴着一樣的貝雷帽,直直地盯着我看。是在和我打招呼吧?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出乎你們意料之外地膽小。而且,我最討厭暴力與武力了。

“開到要町。”

司機的貝雷帽往下一點,這輛總重量少說超過兩噸的休旅車,緩緩地往前駛去。不過,要町就在池袋隔壁,坐地鐵只有一站而已。幾分鐘後我們就抵達住宅區,找到那棟短期租賃公寓。

那是一棟除了整面白色磁磚、什麼也沒有的四層建築。這個時間不會有什麼人出入,不論是要町或是其它的住宅區都一樣——上班的人還在公司,主婦還在觀賞下午八卦節目的後半段。

我們將奔馳停在狹窄的巷子裡,等着轉帳詐欺公司的社長出來。

最先從白色建築的玻璃門走出來的是陽兒,時間是四點半。我事先告訴他車種,因此他稍微瞄了奔馳車一眼,然後經過車子旁邊,朝着有樂町線的要町站走去。看着他沐浴在夕陽下的背影拿出手機,我的來電鈴聲響了。

“他們快出來了。今天社長和專務兩個人好像在商量什麼事,可能很難等到只有淺川社長一個人的時機。”

“知道了。”

掛斷手機,我默默伸出兩根手指。崇仔作夢般地說道:

“一個人或兩個人都一樣,只要讓他們打從心裡害怕就行了吧?”

正是如此。說到要讓別人害怕,池袋沒有任何人會懷疑國王安藤崇的能力。

十五分鐘之後,社長和專務出來了,兩個人都穿着黑色的緊身西裝,大概是克里斯廷·迪奧(Christian Dior)的吧。剪裁那麼棒的西裝,竟然穿在儀態這麼差的小鬼身上。兩人手插在口袋裡,朝着車站走去。

奔馳車緩緩跟在他們後面。就在他們快要走到大馬路前,車子突然加速,擋住了兩人去路。四扇門一起開了,崇仔與G少年衝了出去。

“幹嘛啊,你們這些人?”

二十六歲的社長那張黝黑的臉大叫出來。崇仔的聲音像冰柱一樣銳利:

“老子啦,老子!你不認識嗎?!”

我在奔馳車裡壓低聲音偷笑。崇仔似乎天生就有表演之類的才能。社長焦急地叫道:

“開什麼玩笑!你們是誰啊?”

剩下的三個人雙手在胸前交叉,直挺挺地站着。國王說:

“老子啦,老子!你們在池袋混,不認得我的長相嗎?我問你們,是誰準你們在池袋從事轉帳詐騙的?你這蠢蛋!”

崇仔在講到“轉帳詐騙”的時候,還故意環顧四周、放大音量。顯然,社長感到害怕了。

“我說,你們到底是誰?”

崇仔鬧脾氣般地說:

“你傷到老子的自尊了。在池袋,不知道G少年的小鬼,你還是第一個。”

出乎崇仔的預期,G少年的名號帶來了如同電擊般的效果。社長與專務臉色發青,腳尖改變了方向,像是馬上要逃走一樣。

“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呢?我們沒做什麼轉帳詐騙,只是普通的上班族啊。”

社長突然擺出低姿態。崇仔依然磨着冰刀說:

“內情全都曝光了,你們是社長淺川和專務古田吧。是誰準你們在池袋混的?不知道要來找我們拜碼頭嗎?既然這樣,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坐車兜個風?”

崇仔直盯着淺川的臉。他的眼睛完全讀不出任何情感,就連我,有時也分不清他是開玩笑還是當真的。淺川似乎已經有了覺悟。

“我們也有靠山,是一個不輸G少年的組織。”

“哪一掛的?報上名來聽聽!”

崇仔的演戲功力實在高人一等。即使由我來講,也沒辦法說得這麼順吧。

“羽澤組系冰高組。”

真是出乎意料的發展,竟然是由猴子擔任涉外部長的池袋地下世界三大組織之一。崇仔似乎也很訝異,反應比平常慢了半拍。

“這樣呀。冰高組是嗎?那當你們靠山的人,叫做什麼名字?”

“本部長巖瀨先生。你們這羣人,這樣找我們的碴,以爲可以沒事嗎?”

社長似乎突然找回了元氣。其中一個G少年說:

“國王,要不要暫時收手?”

專務那張視覺系的臉皺了起來,拉拉社長的袖子說:

“淺川先生,我想就此打住比較好。G少年的各位,我們會請冰高組和你們交涉。不好意思,今天請容我們先走一步。”

專務似乎很有處理事情的能力。他行了個禮,迅速走回原路,舉起右手攔下路過的出租車,把社長推進去。最後他朝崇仔的方向鞠了個躬,自己也消失在黃色車子裡。

坐在奔馳車回家的路上,我馬上打給猴子。涉外部長今天也很威風。

“幹嘛呀,阿誠?找我喝酒嗎?”

猴子帶我去過高級俱樂部。那種光是坐下來就要價五萬圓的店,我一個人絕對去不了。

“不,這次是和工作有關的事。你們本部長叫巖瀨是嗎?”

“嗯,巖瀨叔叔很疼我。他怎麼了?”

我把池袋的轉帳詐騙社團和保護費的事情告訴他。猴子默默聽着,最後說道:

“每個月三百萬圓很多耶。雖然我沒聽過這種詐騙的事,但是流氓對於自己的財源,嘴巴都很緊,搞不好是真的。”

這樣的話,事情似乎會變得很麻煩。不能只爲了讓陽兒逃走,就把簽訂和平協議的羽澤組與G少年捲進抗爭之中。

“總之,你先幫我向那位本部長確認有沒有保護費這件事。”

“知道了。”

掛掉電話之前,我說:

“喂,猴子,今年要不要崇仔、我、你三個人一起去賞花?”

涉外部長開心地說:

“好啊!我要帶美味便當和美酒去。”

明明本業是流氓,這個傢伙卻比國王好講話得多。

隔天下午,猴子打電話來。沒有雨聲的春雨,一早就下個不停,是個昏暗的一天。我迷迷糊糊地一邊顧店,一邊想着那些當不了正式員工、只能淪落到從事非法工作的小鬼們。在兩百萬名打工族之中,會有多少百分比的人成爲新形態的犯罪者呢?企業將員工用過就丟,成本是節省下來了,代價卻由整個社會來承擔。加加減減等於零。

在這種灰暗的氣氛下,來電鈴聲響起。我不喜歡講電話,原本想要忽視它,不過還是確認了一下是誰打的。是猴子,非接不可。

“很沉悶的雨呢。”

“你在說什麼啊,阿誠。我被叔叔罵了啦,他叫我不要傳這種亂七八糟的假消息。”

我不懂他的意思。那可是動用了崇仔和G少年的力量,讓對方害怕到骨子裡,纔得到的情報。

“巖瀨叔叔說,他不知道什麼轉帳詐騙的事。如果是那些傢伙擅自盜用他的名義,他不會饒過他們。”

我聽得一頭霧水。昨天淺川的恐懼不可能是假的。即便如此,背後是不是還有什麼隱情呢?

“和冰高組絕對沒有任何關係嗎?”

“你很煩耶!這是巖瀨先生講的啊!他說,好好教訓那些傢伙一頓也沒關係,隨便G少年怎麼做。”

沒有所謂“保不保護”的問題。他都已經這樣說了,那家公司似乎確實與巖瀨本部長沒有關係。我在無法理解的狀況下,先向猴子道了謝。

“我打這通電話,你可要佔個賞花的好位置謝謝我啊。”

我回答OK,掛掉了手機。爲人正派、喜好玩樂、最愛賞花的猴子,怎麼會去當什麼流氓呢?我們在選擇職業時,憑藉的總是心血來潮。

我立刻撥了一通電話。陽兒接起來,馬上問我:

“社長是和哪個組織有關係?”

我把崇仔的脅迫行動與猴子的調查結果告訴他。淺川所說的黑道保護,根本是虛構的。

“我也不懂這是怎麼回事。陽兒,你有任何頭緒嗎?”

電話那頭沉默下來,微微聽得到雨聲,他應該是撐着傘走在要町的某條街上吧。

“原來是這樣呀……”

陽兒的聲音像是硬擠出來的一樣。

“怎麼回事?”

“淺川那傢伙騙了我們,一開始就沒有什麼黑道撐腰啊,阿誠。他聲稱那是保護費,把三成的收入據爲己有,剩下的才五個人一起分。一切都是社長在自導自演。”

我明明一手拿着手機,卻差點要鼓掌了。這樣的話,事情就說得通了。像是轉帳詐騙這類安全的工作,一開始就不需要什麼保護。

“阿誠,謝謝你。”

陽兒以平靜的聲音說道。

“如果那傢伙沒有靠山,就一點也不可怕了。我會好好找他談,辭掉工作。”

“等一下。”

他以冷靜的聲音回答:

“不,我不想等了。今天我就提辭呈,離開轉帳詐騙公司。很謝謝你,我會再打給你。”

電話突然掛斷了,原本在耳際響着的柔和雨聲也聽不見了。陽兒的直率,既讓我目眩,也讓我覺得有點危險。不過,那是他的人生,我不能阻止他以自己的力量去開拓。

於是,我努力將心裡的不祥預感壓抑下來。事後想想,或許不要讓他一個人去辭職比較好。

不過,如果站在他的立場,我也一定會做同樣的事就是了。

自從那天之後,我連續三天都聯絡不到陽兒。

我再怎麼打,他的手機都沒有迴應。這麼一來,就完全無法與電話男取得聯繫了。我不知道他住在哪裡,除了直接向公司那邊確認陽兒是否平安,沒有別的辦法。

在春日的晴朗氣候裡,只有我的神經發出陣陣絞痛,就連喜歡的音樂也完全聽不下去了。反覆播放那麼多次的莫扎特,現在變成如同砂子一般的音粒,發出沙沙聲,漸漸灑落。

第四天早上,來電鈴聲響起。當時我正焦躁地進行平常的開店準備,手機那頭傳來陽兒的聲音。

“除了講電話之外,我果然只會做蠢事。”

我對着手機大叫:

“你沒事吧?我很擔心啊。你現在在哪?”

陽兒沙啞的聲音笑了。

“不要一次問我這麼多問題。我算是沒事了,不過,現在在醫院。”

“哪一家?”

陽兒目前在一間位於下落合的急救醫院。他一直住在那裡,似乎是昨天下午才恢復意識的。

“他們把我的手機弄壞了,所以沒辦法和阿誠聯絡。不好意思,讓你擔心了。”

“沒關係,待會兒我去你那裡,你再跟我說發生了什麼事吧。”

接着,我只花了五分鐘,就將原本懶散做着的開店工作完成了。和老媽打聲招呼後,我飛奔到西一番街上。有個可以行動的目標是相當美好的,畢竟沒有任何事會比掛念着某人的消息造成更大的內傷。

我把日產小貨車停在急救醫院前的停車場。問了外科的病房在哪裡,就直接搭醫院特有的緩慢電梯上了三樓,沿着陽光充足的明亮走廊往裡面走,找到了三〇六號房。我走進門口敞開的四人房,看見陽兒躺在靠窗邊的牀位。他全身都是繃帶,活像一個木乃伊。

他的臉上有幾塊色彩鮮豔的瘀青,嘴脣邊縫了黑線,看起來好像很痛。我帶來探病的一袋枇杷放在旁邊的小桌上。

“他們把你打得很慘呢。”

我在鋼管椅上坐下。陽兒笑了笑,以指尖按住嘴脣。

“今天能不能不要講笑話?笑的時候最痛。”

“知道啦。發生什麼事?”

陽兒茫然地看着窗外。下落合這一帶,是中上階層的住宅區。閒靜的街道上,有幾株新綠的樹木零散分佈着。

“我太笨了,心想既然沒有流氓撐腰,社長就沒什麼可怕的了。所以阿誠打電話給我的那天,我就直接去談判了。在我講出『你根本沒有靠山、你騙了我們大家』的時候,淺川的臉色變了。我把想講的話全部說出來,就辭了工作回家了。”

“這樣呀。”

我看着全身包在繃帶裡的電話男,這是他以勇氣換來的代價。陽兒以一種擠出來似的聲音說:

“我是隔天遇襲的。當時我想出門去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便當,他們坐在黑色箱型車裡,有四個男的襲擊我,一陣混亂之後,他們把我綁起來丟到箱型車後面,然後把我載去雜司谷靈園。”

電話男的聲音在發抖。他的臉上浮現血色,斑駁的瘀青變色了。

“我本來以爲他們會殺了我。他們用木頭和特殊警棍痛毆,我只能彎着身體拚命忍耐。不過,對我來說,最重的一擊是手機被搶走、折成兩半……沒辦法求援了……誰也聯絡不上了……完全絕望。”

最後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很多轉帳詐騙集團確實都採取鐵血政策,所以他原本也可能被埋在某座山裡,這樣就不會去跟警察告密了。陽兒以沙啞的聲音說:

“可是,他們對於殺人畢竟還是有點疑慮。淺川抓着我的頭髮,把我的臉轉向他,警告我『不準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要是報警,下次就殺掉你。如果把沒有靠山的事告訴公司其它人,也是一樣。現在把你逐出公司,要是想活命,嘴巴就閉緊一點。』然後……”

我靜靜地催他說下去。

“然後?”

“他在我臉上吐口水,說『你是個廢物,除了講電話以外,一無可取』。”

“這樣呀。”

我和陽兒暫時陷入沉默。此時,醫院外頭的街道上,似乎有一輛回收廢棄物品的貨車開過,“免費幫您收走不需要的計算機、電視、音響……”

該怎麼處理淺川那傢伙呢?在那之前,有件事必須先確認。

“坐在黑色箱型車裡的男子,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陽兒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什麼樣的人?就和我或阿誠一樣,很普通的年輕人。”

“應該不是正牌流氓吧?”

我仍然不排除與黑道有關的可能性。

“我看過其中一個人的長相,是在公司慶祝會續攤的時候,好像是以前和淺川一起混的壞朋友。他不是什麼正牌流氓,氣勢完全不能比。”

我凝視着陽兒的眼睛問道:

“你希望怎麼處理淺川?”

他緩緩嘆了口氣說:

“躺在這張病牀上,我不知道想到那傢伙多少次。在我的腦中,已經殺死他幾十次了。不過,事實上我並不想這麼做,只要讓他承受和我一樣的慘痛經驗、再讓他的公司倒掉,應該就夠了。”

我向他咧嘴而笑。

“唔,差不多就是這樣吧。陽兒你何時出院?”

“明天就能出院了。雖然斷了三根肋骨,但是醫院也不能做什麼,只能等它自然復原。”

“瞭解。下次就輪到我們發動攻擊了。”

陽兒在牀上擡起上半身,看着我。

“這樣的話,動作要快一點,辦公室下個星期又要換地方了。差不多快三個月了。要是公司一搬家,就很難追查淺川的去向了。”

那天是星期二,這個星期只剩三天就結束了。由於銀行營業時間之類的因素,轉帳詐騙也週休二日。我想了幾種作戰計劃,隔天就做出結論:最簡單的方法最好。思考這類點子的時候,最好的背景音樂莫過於如剃刀般鋒利、顧爾達演奏的莫扎特鋼琴協奏曲。

星期三我打給崇仔,電話那頭傳來國王威嚴的聲音。

“什麼事?”

“明天借我六名菁英。”

“承蒙光顧。”

我跟他說了淺川和公司的事——他口中的黑道靠山只是虛張聲勢,社長淺川將三成的保護費據爲己有。也提到陽兒遇襲的事。崇仔以鼻子發出“嗯、嗯”的聲音,點頭說道:

“知道了。那要怎麼做?”

我把這個簡單到不行的計劃講給他聽。

“什麼嘛,這樣不是幾乎沒有我的戲分嗎?”

沒辦法啊!畢竟對方是使用手機的詐騙集團,完全不是武鬥派的。和崇仔講完之後,我撥了猴子的號碼。

隔天是個萬里無雲的春日。這種暖和的天氣再持續下去,不久櫻花就會開了吧。下午三點,我們在要町集合,這個連陽光也打着盹想睡的時間,正是轉帳詐騙忙着賺錢的時段。奔馳休旅車和新型多功能休旅車上,分別坐着G少年的武鬥派六人,以及我和崇仔。陽兒離職之後,公司剩下四名成員,我們的戰力充足到可以兩個打一個。

這天上午,我們已經多次確認陽兒所畫的出租公寓內部地圖,以及四〇二號室的隔間圖,也向陽兒借了房間的預備鑰匙。所以我就說啦,這次的任務簡單到爆。

“嗯,出動吧。”

崇仔以冰冷的聲音說着,走下奔馳的後座,沉默不語、一身黑色運動外衣的G少年們也跟着下車。應該幾乎不會用到武器吧?我們只帶了改造電擊器和特殊警棍而已。

一身黑的六個小鬼,聚集在短期公寓的狹窄入口處。我從連帽外套的口袋裡拿出備分鑰匙,插入自動鎖裡,玻璃自動門開了。

G少年形成一股黑色的奔流,無聲地從安全梯往上衝。

大家在四〇二號室前集合。崇仔對我點了頭,我也向他回點。除了我們兩個以外,所有成員都蹲在外側走廊上,以確保不會有人從外頭看到。G少年們全都以黑色的印花大手帕遮住半張臉。

我悄聲地偷偷打開鎖。問題在於門鏈有沒有拉上,我們爲此還準備了跟小孩子手臂等長的破壞剪。

我緩緩拉開鋼門,鏈條沒拉上。破舊的運動鞋和黑色皮鞋散亂地放在狹窄的玄關。崇仔以冰一般的聲音小聲說道:

“GO.”

G少年穿過昏暗筆直的走廊,一起擁入內側的起居室。當我和崇仔進去之後,他們幾乎已經完全控制住這家公司了。

有着一副黝黑牛郎臉的淺川倒在地板上,視覺系的專務古田、負責哭的岸武彥,以及扮演被害者角色的山西澄夫三人,都被趕到房間的角落跪坐着。淺川不愧是社長,雙手都已經被反綁、全身發抖了,還要虛張聲勢。

“你們對老子做這種事,以爲會沒事嗎?”

崇仔咧嘴笑了,以視線詢問我。我向他點了頭。沒有任何預備動作,他的白色工程師靴前端立刻踢進了淺川的側腹。轉帳詐欺的社長先是像蝦子一樣弓起身體,接着像蝸牛一樣卷得圓圓的。

“給我閉嘴,淺川。”

崇仔的聲音使得初春的房內溫度下降十度以上。但是淺川還不死心,喘着氣說道:

“我們、公司的靠山,你知道是誰嗎?我要讓、你們這些傢伙、無法在、池袋街上走哦。”

崇仔再度擡起頭詢問可不可以繼續,我連忙阻止。如果放任他繼續下去,淺川的肋骨會全部斷掉吧。我拿出手機,高舉着讓淺川看到。

“知道了啦,關東贊和會羽澤組系冰高組本部長巖瀨先生,對吧?你給我等着。”

我打給猴子。手機事先就設定好使用免持聽筒的擴音功能。

“這是我朋友,擔任冰高組涉外部長的齊藤富士男。猴子,可以囉,你講吧。”

透過手機,猴子的高音調在室內播放。

“是哪個小鬼每個月上繳三百萬圓給我們本部長啊?你們這些傢伙,不要小看真正的黑道!我們根本沒收錢,誰要當你的靠山!我叔叔巖瀨先生在這裡,那個叫淺川什麼的小鬼,你倒是說說看!”

倒在地上被綁着的淺川,表情開始變得很有趣。一個不輸崇仔的冷酷聲音,從手機裡傳了出來。

“我是本部長巖瀨。淺川,你做出這種不規矩的事,打算怎麼收拾?擅自盜用我的名義做生意,你知道會怎麼樣吧,喂!”

淺川開始發抖。

“今後我會好好把錢繳上去,拜託今天就放我一馬。我會很努力工作,請您把這筆錢拿去用。”

對於陽兒那種比自己弱的人,就徹底欺負;對於實力強的人,就搖尾乞憐。雖然說世上的人都是這樣,但是親眼看見這種場面,我還是很想吐。巖瀨說:

“你們那邊可以自由處理淺川,沒關係。這件事我完全不管,你們就好好報復他吧。”

手機掛斷了,短期租賃公寓突然安靜下來。最先開口的是專務古田。

“社長,他說我們沒有把錢繳上去,這是怎麼回事?”

我聳聳肩說:

“你們社長很貪心,騙你們說是交給黑道的保護費,結果把收入的三成據爲己有。”

古田那張爽朗的視覺系臉扭曲起來,大吼道:

“你耍我們啊,淺川!”

“請安靜一點,不然會造成其它住戶的困擾。陽兒發現了保護費的詭計,也是淺川把他打得進醫院的。”

我往房間的角落移動,在三個小鬼前蹲下來。他們就像會在街上搭訕的那種小混混,一點都不像是武鬥派的。即便如此,對於自己應得的報酬,他們還是很敏感吧。三個人狠狠地看着淺川。

“你們幾個,打算怎麼處理淺川?我們是可以代替你們教訓他,但也可以交給你們來做。不過,在巖瀨先生的眼前,可不能教訓得不夠徹底啊。”

視覺系的專務披頭散髮說:

“可以交給我們處理嗎?淺川對我們一直都是使喚來、使喚去的。讓我們來動手,可以吧?”

他徵詢其它兩人的意見。負責哭的和扮演被害者的,立刻點了頭。我站起來,向崇仔說:

“這樣應該夠了吧。”

國王點點頭,其中一個G少年拿東西塞住了淺川的嘴。崇仔像是送玩具給小孩子一樣地說:

“放下獵物,我們走吧。”

地板上放了三根不鏽鋼制的特殊警棍,前端有一個直徑兩公分的鋼球,棍柄的部分是可以吸收衝擊力道的橡膠泡棉握把。另外還有大小和薄型電視搖控器差不多的改造電擊器,由於更換了高電量的電池,所以握把處以黑色膠布纏繞得又鼓又醜。

崇仔若無其事地說:

“不要打頭和肚子。你們也不想變成殺人犯吧?手和腳的話,就隨便你們了。”

國王的手指一彈,G少年們就像是被海浪捲走的砂子,被吸到玄關去了。離開房間之前,我最後看到的畫面是在地板上發出微微光芒的銀色特殊警棍。專務正以細細的手指,緩緩地抓向警棍的握把。

奔馳緩緩地開在春天的池袋街頭。

“老是麻煩你,不好意思,崇仔。”

崇仔的視線停留在窗外。

“不會,阿誠是我的上賓,這次也是很順利的好工作。”

陽兒把藉由轉帳詐欺存到的錢,提供一部分給G少年做爲報酬。

“這次這樣做,應該可以吧?”

崇仔冷冷地笑着,緩緩點了頭。

“唔,尤其是把淺川交給他那些部下來處理的部分,實在是太酷了。如果是交給G少年的成員來做的話,比較沒什麼意思,那個男人太無聊了。”

休旅車通過西口五叉路的紅綠燈。路旁種的染井吉野櫻,樹枝上滿是細細的花苞。不久,春天就要正式到來。

“快到賞花的季節啦。猴子說,務必要找崇仔一起賞花。”

崇仔以一副不排除可能性的口氣說:

“嗯。我會考慮看看。”

奔馳停在我家水果行前。待會兒我要來賣一包五百圓的枇杷,以及一袋兩百八十圓的柑橘了。與其只靠一通電話就讓人匯幾百萬圓進來,不如低頭勤奮工作。

工作就是這樣,對吧?

幾天後,我在池袋西口公園裡頭。坐在春天的陽光下,就像在泡暖和的溫泉一樣。午後時分,就連金屬製的鋼管長椅,也變得像電暖器一樣熱。我穿着薄薄的長袖T恤,以及褲腳有鬆緊帶的那種運動褲。T恤跟天空一樣,是淡藍色的。

總算可以出門走動的陽兒坐在我身旁,脅下拄着柺杖。

“阿誠,謝謝你。”

雖然已經習慣委託人向我道謝,但是無論聽再多遍,心情還是一樣好。單純幫助別人、不收取報酬,果然是件好事。

“不客氣,倒是淺川后來怎麼了?”

陽兒微微笑着說:

“好像變得跟我一樣。專務古田是個狠角色,據說用特殊警棍把淺川的腳趾全都折斷了。”

真可怕的故事。一起工作的人,務必好好慎選才行。

“那其它員工呢?”

陽兒聳聳肩。

“還是一樣啊。大家只是四散在各地,再找另一家轉帳詐騙公司重新開始工作而已。”

“這樣呀。”

也只能這樣了吧。生活在不景氣的日本,他們能做的工作很有限。一方面是正式員工的名額很少,一方面我也不認爲他們願意努力去做太辛苦的工作。直到哪天被關進監獄爲止,他們應該都會持續坐着轉帳詐騙的旋轉木馬吧。

“那你有什麼打算?”

“我嘛……”

電話男擡頭看着伸展到頭頂上方的櫸樹枝頭。新綠樹葉的那一頭,是青春光澤不輸它的春日天空。

“我想找找有沒有隻靠電話就能做的業務工作,像是電話秘書之類的。”

我朝他的側臉瞄了一眼。

“那很好。而且,你在講電話方面很有才能對吧。”

陽兒咧嘴一笑,改變了聲音。

“我是本部長巖瀨。那邊那個叫淺川的小鬼,隨便你們怎麼處理。”

打電話給猴子時,說話的並不是正牌的巖瀨。找本尊來幫忙的話太麻煩了,而且我也想給陽兒一個報復的機會。我們在長椅上互相擊掌。

“你成功地把公司那些傢伙騙得團團轉。只要講電話,陽兒什麼都做得到,所以你的新工作一定也會順利的。我認爲,只要有電話,什麼東西你都能賣。”

關於人的才能這種東西,實在讓人搞不懂。也有像陽兒這樣擁有特殊才能的人,唯有透過新形態的媒體,纔可以有所發揮。我試着想象爲數幾百萬的尼特族或打工族,要是他們全部都能找到自己的路,那就好了。

“阿誠,你今天接下來要做什麼?”

我非得遵守約定不可。

“等下我要去佔賞花的位置。”

“是哦,好像很有趣耶。”

我從長椅上站起來,拍拍屁股。

“不嫌棄的話,你也來吧?反正到晚上爲止都要一個人的話也很無聊。”

“好啊好啊。”

今年的賞花,似乎只會有四個男人而已。唔,沒有女人在,或許也並不那麼壞。陽兒和我在柔和地吹拂過肌膚的春風中,朝着兩側種有櫻樹的立教通走去。原本距離池袋西口公園不到五分鐘的地方,現在和拄着柺杖的人一起走,反而可以看到各種景物了。

你偶爾也可以到春天的公園裡,以昆蟲般的速度走一走。我想你一定會發現,被太陽曬黑的每一片石板,都有它們不同的表情。不論何時,前去距離自家最近的公園,緩緩散步,都會是小小的大冒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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