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彼得潘_池袋鳳凰計劃

你也是個愛乾淨的人,對吧?

連一隻蟲、一個病原菌都沒有,像手術室一樣乾淨的街道。灑了水之後,光亮得連柏油路面似乎也能舔下去的高雅道路。街上沒有任何一個穿着迷你裙拉客或發傳單的可疑女人,也沒有非法風化業者或坑錢酒吧。生命裡無可避免的危險與威脅,全都被趕出這裡了。這種經過殺菌漂白的鬧市,還會讓你想要出門嗎?我想你會露出“毫無慾望”的表情吧。

我們日本人,或許都受一種“凡事都該好好管理”的強迫觀念所驅使,只要一有人生病,就會想把地面上所有細菌與病毒一掃而盡,大家會在街上消毒、打預防針、一天洗三次手、出門回家必定漱口。只要犯罪率一增加,就徹底取締外國人,色情業者也徹底掃蕩。管它是益菌或壞菌,全都關進拘留所後,再依自己的好惡決定就行了。

不過,我們的人生應該不是隻有黑白兩色纔對。無論是一塵不染的無瑕純白,還是毫無光澤的終極黑暗,你應該都沒看過吧。我們每個人都是灰色的,打從出生開始,就分到相同分量的光亮與黑暗。我不是爲了耍帥才這麼說,但人活着不就是這樣嗎?在不同的時刻,我們會在自己也沒察覺的狀態下或做壞事、或做好事,辛苦地過着並不怎麼樣的每一天。

我很不能適應太過乾淨的環境,我最討厭什麼“淨化”啦、什麼“重建良好治安”啦這類字眼。一聽到淨化這個詞,我最先想到的是世上到處都在發生的“種族淨化”(ethnic cleansing),或許你會說那是其他地方的事,跟日本無關。

不過,今年秋天,以“重建良好治安”爲名,在池袋副都心發起的行動,其實和那些國家和地區的狀況相去不遠,只不過對象換成日本人與旅日外國人罷了。所有外國人都被帶到警察局,警方再從持有簽證的人身上,問出他們有哪些朋友沒簽證,然後將沒簽證的人直接強制遣返。真是亂搞一通的除菌作戰。而且不只是外國人,日本人經營的非法風化店也遭到同樣對待。殲滅外國人與非法色情的作戰。這是實施於池袋鬧市的焦土戰術。

這年頭,世界已經越來越沒有界限了,他們卻還拼命在人與人之間拉出一條區隔線。結果,沒有人成功地把時間拉回過去的美好時光,反而在池袋留下了深深的傷痕。這些傷口要痊癒,應該需要很長的時間吧。

他們以“池袋鳳凰計劃”爲名所實施的作戰,是一種近代醫學問世前的殺菌方法:受傷的時候不是使用消毒藥,而是拿火去燒傷口。但不光是池袋,每個地方都有無數的傷口,只要那個地方有人生存,就是如此。如果全都毫不留情燒光的話,又會對有生命的街道帶來多大的傷害呢?

可別說你和池袋的可怕作戰沒有什麼關係。請想像一下,如果你拿高溫的熨斗熨在跌倒的擦傷上,會有什麼樣的慘叫從你口中傳出來呢?今年秋天,我們在池袋這裡發出的慘叫,就和你的慘叫一樣。

十月的池袋,仍殘留着濃厚的夏日餘韻。龍捲風、颱風,以及不穩定如夏日般的氣候,據說都是地球變暖惹的禍。這麼說來,我之所以覺得日子這麼無聊,也是氣候異常害的囉。從夏末到現在,我整個人一直懶洋洋提不起勁,就算每天睡得再飽也沒用。人家說季節變換之際身體最容易出狀況,夏天的最高氣溫一直飆升的同時,我的慵懶程度也跟着達到最高潮。

不過我的情緒低落,倒不光是氣候的緣故。從兩個月前開始,池袋就整個陷入混亂。自某個晚上起,池袋的街道始終因爲受到驚嚇而縮在一起。八月中旬某晚十點,西口的劇場通與東口的太陽60通,出現了灰色巴士的蹤跡。根據目擊者(大部分是在路上拉客的男男女女)的證詞,對於究竟來了幾輛巴士,有不同版本的說法。有個男的說兩地各有三輛;有個菲律賓人則說巴士多得像一面牆,擋住了整條路,像是發生戰爭一樣。那是一面由載着機動隊、窗戶有鐵絲網的灰色巴士所構成的牆。

到底有幾輛那樣的巴士開到池袋,我並不知道準確數字,不過倒是知道有多少警察坐着警車前來。西口有六百名,東口有五百名,警視廳與出入境管理局總計一千一百名男人,無預警地襲擊了池袋街頭。這些數字是隔天報紙公佈的。當局應該是想借此宣示,他們正努力地將池袋“打掃得乾乾淨淨”吧。東京都的官員惟有對數字特別準確。

星期五晚上,腰際掛着警棍與短槍、頭戴鋼盔的年輕機動隊員,封鎖了風化區主要幹道兩側。據說他們到當天爲止,也不知道上頭要派自己出什麼任務。這次行動的成果十分豐碩:從八月十二日深夜到十三日清晨所實施的全面取締行動,一共逮捕外國人男女二百三十七人,同時也搜查了包廂式按摩店等二十九家風化業者,搜索了與黑道營運相關的十一處民宅。

這就是所謂的“八一二衝擊”,沒有一個池袋人不知道這件事。

隔天早上,在街上拉客的那些外國人都不見了,那些男男女女全都消失在池袋。全軍覆沒之後的夜晚,路上只聽得見少數牛郎與黑人的喊客聲。這些黑人來自非洲各國,並沒有簽證的問題,所以可以繼續工作下去,比起來自其他幾十個國家的外國人——不,比起全球所有友邦的人們都幸運。

事情要回溯到八月十二日的一個星期之前。

池袋的商店會緊急集合了大家。不巧我們家水果行提早放了暑假,因爲老媽和女校時期的老朋友去輕井澤旅行,我也沒和什麼女生有約,就在不明所以的狀況下跑到豐島公會堂看看。

傍晚六點,豔陽仍然高照,空無一人的講臺吊着一張大廣告牌,上頭寫着“池袋鳳凰計劃”,感覺像是什麼“諜對諜大作戰”一樣。正當我把玩着手機,想着當晚要去找誰玩時,講臺右側走出一個男的,整齊地穿着深藍色西裝。那件西裝不但剪裁好,也很合身,應該就是所謂的“Cool Biz”當時擔任日本首相的小泉純一郎於二〇〇五年夏天所提倡的環保活動,通過“儘可能不打領帶”以及“辦公室冷氣調在二十八度”等方式,節省能源並減少二氧化碳的排放。吧?他沒有打領帶,裡面穿着深藍色的直條紋襯衫,是領子較高的Due Bottoni襯衫,也就是衣領的地方有兩個鈕釦、有點騷包的那種。

講臺旁的電子布告欄秀出東京都副知事瀧澤武彥的名字,他是少見的俊俏政治家。此時鼓掌的商店會女生比男生還多;不過,池袋的商店會女生本來就比較有活力啦。副知事神經質地摸了摸麥克風,看着正前方。

“池袋的各位,你們已經準備好與黑道組織作戰了嗎?”

現場開始騷動起來。我打從心底感到訝異,池袋與黑道組織之間,有着怎麼切也切不斷的關係。想想看逾百個設在池袋的黑道堂口,它們就和牙周病菌一樣,在任何人的牙齒上都能存活,有時候還會做點壞事。但是一來既不可能完全清除它們,二來人一旦處於全然無菌的狀態下,反而會因難以呼吸而窒息。

俊俏的副知事繼續說道:

“大家都說治安惡化了,但這次東京都與警視廳下定決心要好好合作。我們把重點放在新宿、池袋與六本木三個地區,要在今年夏天來場名副其實的掃黑大作戰,而這絕對少不了各位地方居民的充分合作。爲了打造孩子們能安心遊玩、觀光客也能在夜晚安心出門的街道,請各位務必通力合作。”

他這番話確實蠻有道理。他一說完,老舊公會堂的觀衆席就傳來此起彼落的鼓掌聲。不過,這傢伙雖然嘴上這麼說,但他到底知不知道這件事有多困難?我無言地看着講臺上的副知事。

“我們要讓戰後數度撐過嚴峻時代的池袋,像鳳凰一樣再次復活,這正是以‘治安重建計劃’命名的原因。在商店會的部分,我們已經請有志之士成立了‘鳳凰會’,各位若有決心一戰,請務必加入!”

現場傳出女生以高頻大叫“好帥!”的聲音。幹嗎,把副知事當成“勇樣”在日本走紅的韓國男星裴勇俊。了嗎?瀧澤微笑着看向聲音的來源說:“多謝。明年我會投入都知事的選舉,而且在不久的將來,應該也會投入全國大選。到時候我瀧澤武彥恐怕會有一些要請各位多多關照之處,請大家要記得我喔。”

現場響起中老年與會者如雷般的掌聲。不過幾分鐘的演講,瀧澤就緊緊抓住了在池袋過得不很富裕的居民們的心,連明年“都知事選舉”也聰明地宣傳了。真是個狠角色。

我翻開會場的簡介手冊,看看瀧澤的經歷:畢業於東京大學法律系,進入警界工作。調到警視廳之後,三年前接受現任知事的延攬,辭去警視廳的職務,擔任專責治安的副知事。才四十七歲而已,就有堪稱完美無瑕的亮眼經歷,要當國會議員應該是指日可待。涉世未深的我,擅自在心裡這麼想。

瀧澤演講隔天,位於劇場通郵局前方的東京都健康中心大樓,在十樓與十一樓有了一些變化。十一樓設置了直屬警視廳本部的“組織犯罪對策部”,出入境管理局的池袋辦公室則是搬到了十樓。

如果你是外國人,想要找尋近在咫尺、方便無比的地方辦理出入境手續,建議不要去那裡。那兒可沒有什麼態度親切的辦理窗口,因爲它完全不經手這方面的業務,只是個專門揭發非法滯留者的支局而已。

於是,噩夢般的八月十二日到了。

那是池袋街頭一夕大變的日子。

一切如瀧澤所言,他是來真的。池袋街上的主角,變成警官與出入境管理局的職員。經由嚴格的舉發,外國人酒吧、包廂式色情按摩,以及在路上拉客的外籍男女,只要覺得可疑,全都不見蹤影。因爲這樣,以前那些掏錢買水果的醉客,也都不來了。 шшш ⊙ttka n ⊙¢o

好一個健全的池袋。一過晚上十一點,連西一番街這裡也沒什麼人煙了,就像鄉下溫泉的車站前一樣。拜此所賜,我們家的水果行門可羅雀。原本生意就不是很好了,這下子業績更是要命地慘跌。

真不愧是來自某位大人物的偉大計劃。咱們這隻鳳凰,像隱形轟炸機一樣從制高點四處撒着火花。他們大概以爲,只要將一切燒個精光,空無一人的街道就會自動變安全了吧。拜託,哪位官員或政策制定者都可以,請你們從雲端走下來,到街頭看看。你們口中所謂的安全、清潔、健全,到底從別人手中奪走了什麼。這樣一來你們應該就會知道,大家只是尋常的人類而已,無論你們做的事再怎麼正確,我們也無法在一片火海中存活下去啊。如今池袋的街道,不折不扣就是這副模樣。

秋天就在這般陰鬱的狀況下到來了。

我們在好不容易蓋起來的簡陋小屋裡,做好迎接火鳥來襲的準備。我把豐水的梨子、富士蘋果與意大利產的麝香葡萄擺在店頭,一邊祈禱着秋天到了,一切可以恢復以前的模樣,一邊像平日一樣顧店。現在有這麼多警官,連我的副業“解決麻煩”也無用武之地了。我向二樓的老媽叫道:

“我去散會兒步!”

聽得見老媽大大地嘖了一聲,從樓上大叫:

“你又來了。今晚鳳凰會要開會,等時間差不多了,要早點回來啊!”

“是是是。”

她又嘖了一聲。我們家老媽太有氣質了,真是不好意思。

“‘是’回答一次就夠了吧!”

我聳了聳肩,出門上街去。雖說是“上街”,但只要踏出狹窄的店門口,其實也等於回到了屬於我的地方。在烈日當頭的這個時刻,池袋的人潮也沒有什麼變化。我一如往常準備巡邏有着燙傷痕跡的池袋街道,從西一番街拐入羅曼史大道。

鳳凰的火鳥威力實在強勁,原本幾家賣無碼DVD的店,全都拉上了鐵門。經過羅莎會館,我在路尾的十字路口站定。真是厲害,直到夏天爲止還佔滿這棟七層大樓的色情按摩業者,招牌全都翻白了。而且不全是一棟、兩棟地倒閉,有些地方雖然不是整棟倒閉,卻像拔牙一樣這邊倒一家、那邊倒一家,反而更加醒目。這麼一來,感到困擾的不只是色情業者了,租給他們開店的房東也很難付房貸吧。

“你當我是哪裡的無名小卒嗎?!”

正當我雙手盤在胸前,擡頭看着池袋的狹窄天空時,傳來一個男人的叫聲。自從展開全面取締以來,已經很少聽到這種正牌的黑道式口吻了。幾個男的往聲音的來源小跑步過去,似乎是想看熱鬧。我也慢慢跟在後面。那裡是西三番街的小巷子,有個穿着白襯衫、打着蝴蝶領結的小鬼,被兩個男的圍住了。

“你這傢伙,不知道這裡是哪裡嗎?”

語氣很像混黑道的那個男人,穿着黑西裝、黑襯衫,梳了個飛機頭,還戴了條金項鍊,體格應該有美式足球守門員那麼壯。就是他揪着小鬼的胸口。應該是他在巡地盤時,小鬼誤以爲他是客人,開口和他講了話吧。對黑道而言,面子就是一切,被別人當成是逛大觀園的鄉巴佬,任誰都會瞬間腦充血。穿白襯衫的小鬼發抖着說:

“不是的,我並不是要跟您講話,而是要向那邊那位客人講話……對不起。如果惹您生氣了,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站在黑襯衫男後方、穿着休閒皮外套的小個子以生鏽般的聲音說:

“那又怎樣?你在池袋混飯吃,竟然連豐島開發也不認識嗎?”

雖然一眼就看得出他們是哪一類人,但連我也分辨不出他們到底屬於哪個組織。豐島開發,那就好商量多了,他們兩個應該不會想向這種小鬼勒索吧。黑襯衫男突然緊握拳頭,揍了小鬼的臉,叩一聲發出鈍鈍的聲音。我離開人羣,往前踏了一步,放低姿態向對方說:

“這樣子差不多了,請你原諒他吧。他不過是認錯人而已,不是嗎?”

黑襯衫男鬆開抓住小鬼胸口的手,示威般地挺胸轉向我。

“搞什麼,你這傢伙,以爲自己在對誰說話?”

我打從出孃胎以來就生活在池袋,對於黑道的威脅早已司空見慣。

“我沒什麼特別的理由,但你們若在這裡鬧事,搞不好‘烏鴉’也會跑來喔。再說,最近不是取締得很嚴嗎?”

“烏鴉”指的就是警察。黑襯衫男似乎還想說什麼,但休閒皮外套的小個子阻止了他,對我說:

“你也是道上的人嗎?哪個組織的?” wWW▪ тт kān▪ ¢ 〇

他的雙眼一動也不動。我好怕。我既非G少年成員,更不屬於連腳尖都還沒踏進去的黑道組織。再說,有哪個黑道像我這麼時尚啊?

“我和任何組織都沒有關係。不過你們豐島開發有我認識的人,我打個電話,再請他和你們講吧。最好能夠就此打住,現在鳳凰計劃不是正在如火如荼地展開嗎?”

誰也不知道那隻火鳥何時會飛來。我拿出手機,選取豐島開發辦公室的電話。我之前曾經從綁架犯手中救出社長多田三毅夫的長子多田廣樹。不過綁走這位“計數器少年”的犯人,倒是多田的太太雪倫吉村查出來的。

我說找多田有事,但接電話的男子說社長目前外出無法接聽,因此轉由專務代接。我報上名字,耳邊響起沙啞的說話聲:

“你是那時候的真島先生嗎?少爺受您照顧了。”

我只去過豐島開發總公司一次。後來這位專務參加了那次“行動電話的鑑賞會”。

“哪裡。其實是有一點事想請您幫忙。”

我簡要描述了西三番街這裡發生的爭執,他說“瞭解”,我便將手機遞給穿休閒皮外套的男子。電話一靠到耳朵,小個子馬上就半弓着身子講話,只差沒行禮了。

“是……是,遵命……是,我們馬上收手。”

電話一掛,他把手機還給我。黑襯衫男似乎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休閒皮外套男說:

“你就是真島誠呀?我聽過你的名字,是個走紅的年輕人對吧。我們澤田專務要我向你問好。那,我們走了。”

年輕的黑襯衫男似乎還沒發夠脾氣。

“可是,大哥,就這樣放過這傢伙行嗎?”

休閒皮外套男的聲音從肚子發出來:

“算了,走吧!”

佔了池袋西口風化區一半地盤的兩名豐島開發的混混,朝常盤通的方向走掉。

看熱鬧的人羣露出“什麼嘛,真無聊!”的表情,四散離去。穿白襯衫的小鬼來到我身邊,深深鞠了個躬。

“我叫莊司光一,謝謝你在危急時救了我。你是真島先生對吧?剛纔你好帥啊。”

當面接受稱讚最讓我感到不舒服,每次都會覺得屁股癢了起來。

“OK,OK,那我走啦!”

小鬼連忙說:

“請等一下。我在那邊那棟大樓的相親酒吧工作,但現在店長逃走了,同事們也都不理我。”

我看着斜前方的風化大樓,七層裡有五層在招租。根據新的條例,租屋給非法風化店的房屋所有人,也必須受罰。由於風險高,房屋所有人現在都不太敢隨便租人了。相親酒吧“男女配對”位於它的三樓。

“我纔剛來池袋不久,什麼也不懂。真島哥可以收我當小弟嗎?”

我差點沒跌倒。我既非黑道也非小混混,只是個善良的水果行店員而已。

“饒了我吧。我們家在西一番街開店,我是個看店的。有空可以來找我玩,但我可不想收小弟啊。”

光一的左臉頰腫了起來。他很有精神地點了點頭說:

“那,下次我去找你玩囉,大哥。”

我的背上起了雞皮疙瘩。基本上,我很討厭那種以東映的黑道電影爲範本的壞蛋。

“別再叫大哥了,趕快回你們店裡冰敷一下吧。”

我一面走在已呈半空曠狀態的西口風化區,一面對他這麼說。在那十分鐘的時間裡,光一和我認識了。對他來說到底算不算是走運,我也不知道。如果當時我不在場,他應該是被豐島開發的小囉嘍痛毆個幾下就沒事了吧。

由於他和我認識了,後來纔會遭逢難以挽回的悲慘命運。我問你,到底什麼是幸運,什麼又是不幸?這個問題,應該和小鳥在空中飛翔的軌跡一樣,沒有一定的答案吧。

鳳凰會的集會每個月舉行兩次,傍晚六點開始。我回家和老媽換了班,繼續當我的平凡店員。CD機裡,我選了斯特拉文斯基(Igor Stravinsky)的作品。《火鳥》(The Firebird)是這位二十世紀俄國天才的成名作,是他二十七歲初次寫下的芭蕾音樂。雖然聽起來很像陰沉的童話,但曲子裡隨處可聽到精密而野蠻的節奏。這根本就像飛來池袋的鳳凰一樣,是個以“重建治安”爲名,暴力而綿密的作戰計劃。不過,斯特拉文斯基如果看到池袋這副模樣,或許也會啞然失笑吧。

我以爲沒有客人,正豎起耳朵細細品味音樂時,卻看見店門前方站着一個素未謀面的年輕女子。她穿着白色女裝上衣和長及小腿肚的深藍色喇叭裙,長短適中的黑髮綁着白色緞帶。池袋少見的清純派女生。她迅速朝我點了個頭,說:

“你在聽佈列茲(Pierre Boulez)指揮的那張CD對吧?”

我訝異地點點頭。在西一番街這裡,就算有人知道曲名,也很少注意指揮者是誰。我當時播放的,是佈列茲指揮、英國BBC交響樂團演出的知名作品。她鼓着腮幫子笑道:

“下一首曲子《普欽奈拉》(Pulcinella)我也很喜歡。你是真島誠先生吧?聽說你在播放古典樂的水果行上班。我叫瀨沼鬱美,城北音樂大學鋼琴系二年級。那個……”

原來如此,難怪她給我一種小學音樂老師的感覺。我向沉默下來的鬱美說:

“既然你來找我,應該是有什麼困難吧?不知道幫不幫得上你的忙,你還是先講出來聽聽看吧。”

我從店裡拿出摺疊鋼管椅,打開來讓她坐。鬱美淺坐在椅子上,一副不是很舒服的樣子。

“要請你幫忙的事,關於我姐和美。她是我們大學鋼琴系的大四生,最近卻沒去上課,而且說來慚愧,她似乎迷上了牛郎俱樂部……”

這是近來常有的事,不光是特種行業的女人,連平常不那麼愛玩的大學生或粉領族,也迷上了牛郎俱樂部。

“結果因而欠下大筆債務?依我看,這種事還是告訴父母,趕快解決比較好。只要找個律師從中斡旋,應該可以減少欠款的數目,也算是讓和美小姐上一課。”

鬱美用力搖着頭,像在強烈拒絕什麼一樣。

“不行。和美她突然離開住處,聽說現在待在池袋的某家風化店……”

爲什麼事情會走到這步田地?我完全無法理解。

“呃……這樣可就讓人頭痛了。爲什麼會從光顧牛郎俱樂部變成從事風化業呢?是因爲需要更多錢玩牛郎嗎?”

《火鳥》現在進行到魔王卡茨(Kastchei)的手下跳舞的部分。斯特拉文斯基最擅長的原始節奏在此爆發。你看,斯特拉文斯基果然還是比柴可夫斯基帥多了吧!

“我去問牛郎俱樂部的人,他說我姐已經沒有欠錢了,和他們店已經毫無瓜葛。”

“牛郎俱樂部的店名以及牛郎的名字是?”

“那家店在西三番街,叫做‘黑天鵝’,牛郎的名字是大輝。”

好像變成無可救藥的故事了。

“你們的父母那邊呢?”

鬱美看向地面。水果行都有甜甜的水果香氣,當時瀰漫的是柿子與菠蘿成熟時的氣味。

“爸媽都在和歌山。這次我姐的事,他們還不知道。可以的話,希望能在他們不知情的狀況下解決掉。”

“可是,這個案子很花錢哪。”

總得付一些錢給債主吧,不過當然不是對方說多少就付多少。鬱美很快地擡起頭凝視我。

“爸媽給的生活費我存了一些,準備出國留學用的。”

可以出國留學,鬱美應該是蠻有潛力的鋼琴家。

“那,你姐那家風化店在哪兒?”

鬱美露出困惑的表情。清純的她皺起了眉頭。

“似乎是西口一家叫做‘Love Net’的店。真島先生應該對風化業很熟吧?那是一傢什麼店呢?”

我是在池袋長大的,對風化業多少有點了解,但我可不是那種地方的常客啊。

“那家店我不知道啦。我既沒錢,也不去那種店。不過你怎麼知道你姐在那裡上班?”

鬱美滿臉通紅,咬着嘴脣。好久沒看到這種表情了。講到最近的偶像,都只會在電視上講一些低級笑料而已。

“是我們學校裡的傳聞。有男學生說,在那家店碰過和我姐很像的人。”

“那可真是難受啊。”

學校裡流傳着自己姐姐從事風化業的傳聞,真是苦了清純的她。鬱美雙手互握,放在胸前,對我擺出請求的動作。

“我們姐妹倆原本一起住在目白的大廈,但她已經一週沒回來了。我沒有人可以商量,一直不知如何是好,現在只能靠真島先生你了。”

被年輕女孩拜託,感覺真好。再怎麼說,這只是個花錢就能打發的簡單事件。很久沒有出動了,我清楚感受到自己整個擡頭挺胸了起來。我不出手的話,池袋沒有明天。我拿出手機說:

“那,給我你的手機號碼。”

清純派女孩馬上把手機信箱與號碼給我。我一面輸入一面說:

“你聽好,鬱美小姐。在池袋這裡,不可以這麼輕易把電話號碼告訴別人。”

《火鳥》早已結束,現在已經變成《普欽奈拉》的加伏特舞曲(Gavotte)了。優雅的旋律緩緩地從豎笛轉換爲長笛。如果人生也能像這樣流暢地變奏的話,該有多好呢。

我站在店門口目送鬱美離去。白色的女裝上衣與深藍色的裙子,在已經變暗的西口鬧市區漸漸遠去。我是這麼想的:很多年輕女孩都單純地以爲,衣服穿得越露,笨男生就越容易上鉤吧,但有時應該反其道而行之纔對。夜總會如果有個像鬱美那樣完全不露出肌膚的女孩,搞不好身邊反而會圍着一堆男生呢。

正當我輕巧地配合着新古典派的組曲揮手時,背後有人講話了:

“真沒想到呀,阿誠,這次交的女孩蠻正經的嘛,好像《二十四隻眼睛》裡的高峰秀子呢。”

正當我打算回頭大叫“吵死了,老太婆”時,就看到老媽和光一站在那兒。光一拿下墨鏡說:

“我的臉腫成這樣,沒辦法拉客,所以店裡叫我休息。反正鳳凰計劃實施後,我們相親酒吧每天都很閒,所以沒事兒做。”

光一被小混混痛毆的左眼四周,浮現藍色的瘀青,旁邊是令人作嘔的黃色。光一對老媽深深一鞠躬說:

“真是不好意思,竟然要大哥的母親大人帶路。我是他的新小弟莊司光一,今後請您多多指教。”

原本我想吐他槽“幹嗎,你是混黑道的呀”,但臨時改變了主意。光一在西口的風化街工作,或許可以問到什麼情報也說不定。此外,我也想探探一些自己不方便獨自前去的地點。

“光一,我有事要請你幫忙。”

老媽氣沖沖地說:

“又要幫別人忙啦?真的這麼熱心,怎麼不用來顧店呢?”

“是是是。”

“回答一個‘是’就好了。”

老媽的口氣雖然很差,但由於光一的緣故,她的心情似乎不錯,抓起店頭一顆三百元的富士蘋果,往他胸前丟。

“那種蘋果很好吃喔。你這大哥可能不怎麼可靠,要請你多關照我們家阿誠囉。”

光一又向老媽鞠躬了。

“好的。”

“好孩子。”

這畫面看起來真像是什麼俠客電影裡的場景。我不理會相互敬禮的兩個傻子,徑自往池袋西口公園走去。

“詳情等一下再告訴你。”

這麼告訴光一後,在西口站前等紅綠燈時,我打了一通電話。好久沒看到猴子了。我可是他少數有正當職業的朋友之一。這位羽澤組的涉外部長(但我完全搞不懂這個職位是幹嗎用的)有氣無力地回了話:

“幹嗎啊,阿誠?”

“你們最近怎麼樣?”

過去常受人欺負的他以帶有怒氣的聲音回答:

“鳳凰都來了,怎麼可能會好啊?這次警方全面採取對決態勢,行動前的情報,竟然完全不給我們。虧他們吃我的,喝我的,連女人都是我介紹的,真是過分。”

我忍不住笑了。猴子大大地誤解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喔。我是從吉岡那兒聽來的,這次就連池袋警察署,也是在每次展開掃蕩行動前不久,才收到組織犯罪對策部的通知。轄區的警員都很不高興,抱怨這羣人不但空降到這裡,還爲所欲爲。”

“組對部是嗎。如果能從裡頭打聽到情報就好了。”

猴子以淒涼的口吻說道。連池袋前三大的羽澤組,也被取締成這樣,那麼其他中小型組織該怎麼辦啊?猴子以走投無路的口氣說:

“你來做也行。我們老大已經下指令了,如果有人能從健康中心十一樓弄到情報,或能阻止鳳凰計劃,多少錢他都願意出。我們和豐島開發連手的話,錢的部分更不會是問題。”

就算猴子這麼說,我仍不想當個以警察爲對手的麻煩終結者啊。雖然我處於灰色地帶,但最後畢竟是站在警察那一邊的——至少有一隻腳是啦。再怎麼說,我也是池袋的正義使者啊。

“這種事誰做得到啊?對方可是直屬於警視廳啊!先別講這個了,我有事要問你。牛郎俱樂部‘黑天鵝’和一家叫‘Love Net’的風化業者,保護費是交給哪個組織,可以幫我查查看嗎?”

要對池袋的店家出手,有必要事先調查對方是受哪個組織保護。如果是難纏的對手,就不能輕舉妄動了。我繼續說:

“我還有事要查,等你的電話。”

就在要掛電話時,猴子大叫:

“你白癡啊!兩個都是京極會的,而且是他們旗下最殘暴的池上組。”

“你怎麼那麼快就知道啊?”

猴子哼的一聲笑了。紅綠燈變了,我和光一穿過人行道,朝池袋西口公園走去。都心的十字路口上空,飛着幾隻翅膀像底片一樣的蜻蜓。

“今天我們開會時剛好討論到。鳳凰計劃對池上組那些人來說,似乎是絕佳的好機會。趁池袋陷入混亂,他們投入大量資金與人才,到處搶地盤。”

我在人行道中間停了下來。光一露出訝異的表情看着我。

“這話怎麼說?”

“警方希望把風化街轉變成完全不同的地方。詳情下次碰面時再告訴你。不過我要提醒你,阿誠,想對池上組的店出手,可要格外小心慎重。”

我回答“知道了”就掛掉電話。我們被困在分隔島,出租車對我們按喇叭。我不由得發出聲音來:

“真是麻煩啊。”

“怎麼了嗎?”

京極會是全國連鎖性黑道組織,總部設在關西。日本所有黑道有一半都是他們的人,詳細數字我不清楚,但三四萬人應該跑不掉。其中以幹架出名的就是池上組,裡頭有很多危險人物,每次一發生糾紛,就會無限制地派遣戰鬥員出去。

找池上組的麻煩,無異於光着身子走進黃蜂窩。那麼,就在身上多沾點它們喜歡的果汁吧。

我很喜歡秋日的池袋西口公園。

此時,這裡的人比夏天少得多,秋高氣爽,使得人與人之間多了一些距離感。天色暗下來後,就看不到彼此臉上的表情了。這是都會裡最合適的距離感。在鋼管椅坐下後,我很快地將清純派女孩的姐姐迷上牛郎俱樂部,因而惹出麻煩的事告訴光一。光一吃驚地說:

“最近連大學女生都上牛郎店了呢。”

何止大學女生,連高中女生也都愛去。這年頭,各種不正經的玩樂,年齡層都變得越來越低。

“對了,你有沒有聽過什麼有關‘黑天鵝’的八卦呢?”

“那邊的牛郎風評很差,拉客強硬、態度傲慢。我們店裡以男客爲主,他們以女客爲主,所以沒有什麼關係。但是他們和其他牛郎店經常起衝突。”

“你們店是屬於哪個組織管的?”

“我們保護費是交給羽澤組,但最近池上組的人經常跑來店裡,硬要我們買格鬥技或演唱會門票,老闆似乎也甚感困擾。”

“這樣啊。”

來自關西的大型組織似乎在打羽澤組地盤的主意了。在淨化作戰如火如荼進行的時候做這種事,可真大膽,照理說這段時間池袋的黑道應該會盡量低調纔是。

“那你聽過一家叫‘Love Net’的店嗎?”

光一以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看着我。

“很有名哩。阿誠哥真的是在池袋長大的嗎?”

“真的啊。只是我不太瞭解風化業。”

“現在池袋最流行的風化業,不就是那一種嗎?某家公司買下了整棟樓經營色情按摩,經過一番改裝,把原本辦公用的空間,重新隔間爲單房公寓和式英語one room mansion,指的是除了浴廁外,只有一個房間作爲客廳兼廚房兼臥室使用的住宅,大概一個月之前纔開幕的。”

完全聽不懂光一在講什麼。

“那家店是屬於哪種風化業?”

“就是最新一代的外送色情按摩。”

和手機、計算機一樣,外送色情按摩似乎也會“換機型”。我是覺得根本沒必要轉換得這麼快啦。

“講詳細一點。”

風有點變冷了,將圓形廣場石磚上的枯葉吹着跑。光一拉緊牛仔外套的前緣。

“警方向風化業者提出正式要求,要他們轉型爲外送色情按摩,並要求負責人確實登記,誠實繳稅。過去那種櫃檯、等待室與包廂全部設在一起的店家,就會成爲警方逐一取締的違法營業者。”

原來如此。這麼一來,不但稅收增加,一旦出了什麼亂子,也很容易揪出負責人,對警察與國家稅收而言都很不錯。

“那麼,是不是隻要採取這種營業形態,就能開新店?”

“嗯。所以資金充裕的話就能像‘Love Net’那樣,買下整棟大樓,在一樓設接待櫃檯,其他房間就用來營業。旗下的女生都住在同一棟樓,既省時間,經營起來也很有效率。上星期他們纔開了同系列的另一家店‘Love House’呢。”

“真無聊,所以誰的資金多誰就贏是吧。”

總覺得越來越沒救了。現代的日本已經被撕裂爲兩極化的貧富階層了。這種強烈的斥力不但涌向六本木Hills,也涌向池袋的風化街。大型風化店越來越富麗,小型地方業者卻逐一關門大吉。

“那種店是怎麼吸引客人上門的呢?”

“你在說什麼呀,阿誠哥不是每天都會經過嗎?”

我說我不懂。

“最近池袋不是多了很多介紹風化業的免費介紹所嗎?業者多半利用它們或手機網站吸引顧客。”

“原來如此啊。你似乎幫了我不少忙喔。”

“大哥,謝謝你。”

我從冰冷的金屬製長椅站了起來,拍拍屁股說:

“那我們去看看吧。”

光一睜大了眼睛看着我。

“你講的那種免費介紹所。”

“真的嗎,大哥?”

我用力瞪向光一,但他的視線已經看向地上。

“真的。還有,不要再叫我大哥了。”

這麼一說,入口處垂着半透明塑料布簾的“免費介紹所”,確實增加得蠻快的。我對風化業沒什麼興趣,也沒什麼錢,所以從來沒進去過。不過池袋鬧市區這裡,每走過一個路口都會看到一家。

我們決定前往距離西口公園最近的介紹所,位於羅曼史大道的羅莎會館對面。那棟建築在小小十字路口一隅,一樓是免費介紹所,二樓以上的廣告牌由於鳳凰計劃,全都變成空白。

“進去吧,交涉的事就交給我。”

撥開感覺滑滑的塑料布簾,我們走進店裡。裡頭亮得跟便利商店一樣,連角落都有充足的日光燈照射,大約是二十張榻榻米大小吧。牆上貼滿風化業者的海報,上面印着店名、種類、消費時間與收費標準,以及看着鏡頭或是沒看鏡頭的年輕女孩照片。這麼多的年輕女孩,有的穿着制服,有的穿着內衣褲,有的沒穿衣服。除我們之外,只有兩三名客人而已。

我一一檢視牆上的海報。由於計算機的桌上排版系統發達,這種水平的海報即使張數不多,也能簡單自制,世界真是越來越便利了。“Love Net”的海報美美地貼在白色牆壁正中央的最佳位置,四周還以金色膠帶圍起來,肯定是極力推薦的店。

這間免費介紹所和那種很懂顧客心理的服飾店一樣,只要客人沒主動出聲詢問,他們就靜靜地讓你自己看。明亮介紹所的內側有個高及胸口的櫃檯,牆上寫着“免費贈送飲料一杯”的字樣。真像廉價夜總會。我出聲詢問穿着白襯衫、露出胸口、頭髮染成茶色的店員,他應該對自己在日曬沙龍曬出來的胸膛感到很自豪吧。

“請問這家‘Love Net’,風評如何呢?”

男子搓着手走了過來。

“客人,您真是有眼光,那是池袋現在最熱門的店。請您稍等。”

他從櫃檯下方拿出厚厚一疊檔案。

“貼在牆壁上的是可以露臉的女生,此外還有很多可愛女生喔,請看。”

服務真是一百分。付給這間介紹所的回扣之中,最多的肯定是“Love Net”吧。就在我快速翻閱貼着照片的厚紙板時,光一從後面探頭來看。大概在第四張或第五張,我就找到長得很像鬱美的女生了。她穿着側邊呈帶狀的黑色丁字褲,雙手壓在胸前對着鏡頭笑,只用食指與中指蓋住乳頭,花名是“雪莉”。櫃檯裡的男子刻意壓低音量說:

“還有,客人,有的女生願意做整套。關於這個,進包廂後再請您自己和她們商量。”

他一副“這你應該知道吧”的表情,向我點了個頭。雖然我不太懂,還是露出瞭然於胸的模樣。

“怎麼樣,客人如果現在要去,我可以先幫您預約。”

男子馬上拿出手機。

“沒關係,我下星期才領薪水,只是先來看看而已。不過我很中意這家店,特別是這個叫雪莉的女生。她是不是隨時都在店裡呢?”

男子的笑容突然冷了下來。

“嗯,雪莉小姐每天都會上班。她的琴彈得好,歌唱得棒,風評很不錯。因爲她手指的動作很細膩嘛。”

我想像着年輕女孩以指尖彈出天籟般的顫音。這次我是真心點頭,向櫃檯男子道謝:

“鋼琴家真是不錯呢,但我也很喜歡阿格里奇(Martha Argerich)。謝謝你。”

櫃檯的男子連忙在檔案夾搜尋這位本世紀代表性女鋼琴家的名字。就在我和光一準備走出介紹所時,他遞給我名片。

“如果有什麼需要的話,請打電話給我。靜候您大駕。”

我們再次撥開塑料布簾,回到夜晚的街上。無論池袋或風化業,都不尋常。

和光一分道揚鑣後,我回到西一番街。走路也不過幾分鐘而已。池袋西口的鬧市區與新宿歌舞伎町不同,店家還蠻集中的。

我和老媽換手,吃過晚飯後繼續看店。在鳳凰計劃之後,晚上的生意掉了四成。對我們這種小本生意而言,四成已經是攸關生死的問題了。老媽雖然向商店會抱怨過N次“鳳凰會害我們客人變少”,商店會的幹部卻老是以官腔搪塞。

只要街道變得像以前那樣安全,客人就會回來。但這樣一來,不就變成在玩兩輛車對衝的“試膽賽車”由雙方開車面對面互衝的比賽,看誰先因爲膽小害怕而轉開方向盤。了?看是我們家水果行先支撐不住掛掉,還是客人數量會在那之前回復到原本的水平。副知事雖然認爲掃蕩風化業、掃蕩非法外國人很神勇,但卻也波及了地方上存在已久的商店街啊。

我打手機給鬱美,沒有人接。我在語音信箱留話,要她下次把和美的照片帶來,就掛了電話。漫長的一天已經來到晚上十點。自鳳凰來襲後,這個時段的人潮已經和以前的深夜沒兩樣了。

“啊——那家店還在營業——”

店門口傳來獨特的腔調。我眼一擡,發現是以前常來的熟客艾美加,一個菲律賓籍的酒店小姐。小了兩號的牛仔褲像薄橡膠一樣套在她的美腿上,上半身穿着全是亮片的短夾克。她的個子雖小,身材卻十分好。

“好久不見。你們很厲害,沒被鳳凰抓走。”

“沒事啦,我們馬上就逃到錦系町了。我要這個楊桃和芒果。阿誠,池袋這邊狀況如何?”

我一面把楊桃裝進塑料袋,一面回答:

“沒什麼改變,每星期會同步掃蕩兩次,大家都很害怕,到處在傳下次會掃蕩韓式美容中心,還是羅馬尼亞酒吧。不過你跑回池袋來沒關係嗎?”

我把散發香甜氣味的塑料袋交給她時,艾美加自信地笑了笑。

“我只是回來公寓拿行李而已。池袋已經待不下去了,我改到錦系町的店去上班了。之前在這裡有不錯的客人,這點倒是蠻可惜的,但也沒辦法啊。不過我覺得很不可思議,我們拿旅遊簽證在入境時確切記錄過的,只不過是倒酒給客人而已,就要被抓?我覺得與其掃蕩外國人酒吧,帶走十名女生,還不如去抓兇惡的強盜集團或是信用卡僞造集團,對大家比較有貢獻。”

她這麼說,我實在是同意到不行。只會柿子挑軟的捏,即使有成果,也和真正重建治安有很大的差距。這個道理連三歲小孩都懂。我收下她的千元大鈔,把零錢和兩顆奇異果放進她的塑料袋裡。

“連日本人也覺得他們這樣做很奇怪。我們這間水果行生意也變差了。我想這種事應該不會持續太久,艾美加要加油啊。”

“阿誠也是喔。”

我笑着揮揮手。她一面左右扭動形狀好看的屁股,一面離開西一番街。無法再看到風情萬種的艾美加,除了有礙國際交流外,也是這條街的莫大損失。

當天晚上,警車在常盤通停了下來。這次連我都知道車輛的正確數目了,灰色的巴士有四輛。聽到別人在講,我放着店不管跑去看。看

熱鬧的羣衆聚集在從常盤通往賓館街進去一條的巷子。我有不好的預感。

那裡是泡沫經濟時期興建的投資用老舊單房公寓,白色的外牆已經變成淡黑色。那一帶是外國人聚集地。艾美加曾經從那裡來電訂過水果,我也曾經送過一箱芭蕉到那裡。

我聽到幾個女生哭泣的聲音,機動隊員把幾個外國女子帶上巴士。我在那羣女生中找尋艾美加的臉,那時從公寓上方傳來女生的叫聲。

“幹什麼!放開我!我纔不要回菲律賓呢。”

聲音在水泥牆上清楚地反射過來,聽起來就像在耳邊對着我叫一樣。

“不要這樣!”

男子一聲怒吼下,跟着傳來相互推擠扭打的聲音,接着又是女生的慘叫,聲音拖得很長,但越來越低。從我站的地方看不到,但從建築物之間的縫隙,聽得到“叩”的一聲有東西撞到地上的不舒服聲音。圍觀的羣衆大叫:

“女的跳下來啦。”

四周突然騷動起來。機動隊趕緊叫救護車。五分鐘後,緊急用車閃着紅燈抵達。我隔着一堆圍觀者看到醫護人員把一名女子搬上擔架,準備載走。那個女的一面哭,一面以菲律賓的主要語言塔加洛語(Tagalog)大叫,被送進了救護車。不是艾美加。

我纔剛覺得安心,就看到大門的地方有個戴着手銬的女生擡頭挺胸走了出來。她穿着星形亮片短夾克,是艾美加。她一看到我,微微搖了搖頭,我也報以同樣無言的動作。

幾十名機動隊員包圍了住滿外國人的公寓四周,我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我很想大叫“這麼做真的很奇怪!”,卻連聲音都不敢出。不過,看着艾美加挺直身子上了灰色巴士,還是讓我明白了一些事。

非得有人中止鳳凰計劃不可,不能讓我們的街道再繼續燃燒下去。

隔天是個晴朗的秋空,氣溫二十度多一點,是個無事的爽朗秋日。鬱美去上課之前,已經先把和美的照片拿過來了。白天我打開店門,正準備跑出去時,看到光一站在店前。我睜大了眼睛看着他。他穿得和我幾乎一模一樣,低腰鬆垮牛仔褲搭配XL的霜降灰連帽外套,頭上再戴頂聖路易紅雀隊的棒球帽。

“你幹嗎呀?”

光一把帽緣轉到後方,難爲情起來。

“呃……今天早上我在這附近的服飾店繞了一下,想找和大……不,和阿誠哥相同款式的衣服。搭起來蠻好看的吧。”

難道我們是雙胞胎偶像嗎?兩個男的穿情人裝,感覺很不舒服。

“你呀,要有自己的主見啦。”

光一精神抖擻地說:

“今天要做什麼呢?”

“和猴子吃午飯。”

光一露出不解的神情看着我。

“你要一起來嗎?”

看到我踏上秋天陽光照射下的馬路,光一像只小狗一樣搖着尾巴跟了過來。

我和猴子約在羅莎會館旁的意大利餐廳。那裡晚上是流行的包廂居酒屋,午餐時刻則賣好吃到不行的意大利麪。羽澤組的未來希望已經在包廂等我了。看到光一時,他露出訝異的表情。

“他就是這次的委託人嗎?”

我說“不是”,接着把光一與豐島開發的爭執講給猴子聽,他大笑起來。

“原來如此,真沒想到阿誠終於也收小弟了。”

“少開玩笑啦,他不是任何人的小弟啦。別管這個了,告訴我池上組的事吧。他們爲何能在鳳凰計劃如火如荼展開時,在池袋急速擴張?”

服務生來幫我們點菜,我們三人都點了有五種菇類的和風意大利麪。猴子在桌上互握雙手說:

“真的很不可思議。照理說沒有人能得知同步掃蕩的情報,但只要在街上走動的池上組不見人影,不久一定會出現灰色巴士。交保護費給他們的店家,幾乎都沒被取締。”

“這麼說來,池上組應該是有渠道和組對部聯絡吧,搞不好是對方把情報泄露給他們。”

猴子露出極其苦澀的表情。

“所以我們老大才一直囉唆,說既然池上組都行,我們沒理由做不到,要我們趕快在組對部找眼線。他們可是直屬於警視廳的精英耶!誰辦得到啊……”

香菇意大利麪來了,散發着奶油與真姬菇的香味。就在此時,我和猴子面面相覷。我想起自己認識的惟一一個警界精英,經歷與瀧澤副知事幾乎相同。

“下次我來聯絡禮哥看看,順利的話,或許可以和副知事對上話。”

猴子似乎不怎麼期待。

“副知事和阿誠對話是嗎?總覺得是個很糟的組合。”

猴子像是在收釣魚線一樣,把意大利麪吸進嘴裡。

“吵死了,又不是沒叉子,好好捲來吃啦。”

“有什麼關係,反正這裡是日本。”

光一講完這句話,和猴子一樣把面吸進嘴裡。這麼沒禮貌,真是討厭。我優雅地以順時針方向卷着意大利麪,輕巧地送進嘴裡。Buono!意大利文“好吃”之意。猴子說:

“池上組那些傢伙太猖狂,私底下大家都繃緊神經。現在有鳳凰在,當然會避免發生衝突,但再這樣下去,哪天地方上的勢力一定會和池上組槓上。到時候豐島開發會和我們聯手,好好幹一場。”

“所以冰高先生說多少錢他都願意出,是嗎?”

“嗯。如果組對部進駐池袋之後還發生衝突,警視廳基於面子問題,勢必得掃蕩其中一邊。池上組還好,就算他們在東京的據點毀掉,還是可以從關西派遣無限兵源過來。但在池袋這裡討生活的我們,一旦警方全力出手,恐怕就完了。”

不光是風化業,連黑道世界也加速呈現猛烈的“一強獨大”態勢,這是目前日本各地都出現的大變化。猴子喝了一口冰水說:

“我說阿誠,你要不要幫我們工作?我們組裡沒什麼頭腦好的人。像你這種熟知池袋爲人知與不爲人知的兩面,一有事情還可以發言表達意見的人,我們一個也沒有。我可以幫你解決牛郎俱樂部的事,請你設法幫我們對付鳳凰和組對部吧。”

猴子的頭低得都快碰到桌面了。我聽到光一訝異地倒吸一口氣。這傢伙可是池袋有名的羽澤組的涉外部長呀。

“別這樣,猴子。即使你不說,我也已經打算對鳳凰採取行動。我不管什麼警視廳或副知事,池袋竟然這樣任由外人爲所欲爲,我實在很不爽。”

我想起昨晚艾美加的無奈眼神。此刻,我還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但總得有人出來爲快要燒個精光的池袋做點事。我的腦子已經很久不曾如此急速轉動了。

光一要去相親酒吧上班,我和他在西三番街道別。牛郎俱樂部“黑天鵝”就在艾美加所住的外國人公寓附近。我詢問在店門口掃地的菜鳥牛郎:

“不好意思,大輝先生在嗎?”

頭髮黃得像玉蜀黍一樣的小鬼沒出聲,靜靜指着通往地下一樓的樓梯。我謝過他,走下貼滿鏡子但沒有點燈的昏暗樓梯。地下室差不多三十張榻榻米大小,擺滿鮮花、白色大理石與鏡子,是一家讓人快要窒息的店。這是那種典型的過於富麗堂皇,反而讓人覺得貧乏的例子。幾個牛郎正在整理店內。

“不好意思,我想找大輝先生。”

有個沒有笑容的小鬼一樣不出聲地指着化妝間的方向。我原本以爲牛郎都是比較活潑外向的,沒想到下了工都這麼沉默寡言。我敲敲門,走了進去。大輝給人的感覺是視覺系樂團裡第二帥的成員,眼睛大,鼻子大,嘴脣鬆垮地垂着。他一面看着鏡子吹頭髮,一面問我:

“怎麼,你想當牛郎嗎?”

我差點問他“我也能靠這個賺錢嗎”,從連帽外套的口袋裡拿出和美的相片。

“瀨沼和美的家人委託我找她。我叫真島誠,她之前對你很着迷,對吧?”

大輝的臉上閃過一絲僵硬的表情,但馬上又蠻不在乎地說:

“噢噢,那個麻煩的客人呀。明明沒錢,還一連開了好幾瓶香檳王。最近的女大學生真讓人受不了,頭腦糟,人隨便,還花錢如流水。”

大輝對我露出職業性笑容,皮笑肉不笑的。如果這種笑容能騙到女生,這世界也太單純了點。

“和美欠了你們多少錢?”

大輝不以爲意地說:

“我忘了,大概兩三條吧。很平常的金額。”

一條是一百萬元。我問過光一牛郎的領薪方式,他說牛郎可以拿到顧客所付金額的一半,制度近似於風化業小姐。由於客人所欠金額都算在牛郎賬上,因此如果無法收到錢,月底就會收到以紅色數字寫的欠款單。牛郎很怕收到這種紅單子,和以前舊日本軍徵兵時大家害怕收到紅色兵單一樣。

“和美應該沒有這麼多錢吧。你是怎麼收到錢的?”

大輝把頭從鏡面轉向我,微微一笑:

“真島什麼的,你聽好,我的做法完全不犯法,是正當的商業行爲。我努力提供服務,和美卻沒有付錢。是她求我不要報警的,無可奈何之下我只好把努力工作賺來的債權賣給相關業者了。我和她已無瓜葛,所以你也別再給我出現。”

花樣漸漸清晰了。那恐怕是他常用的手法吧。買下他債權的,肯定是遊走法律邊緣的金融組織吧,都會銀行纔不會去買牛郎的債權呢。

“那你把債權賣給誰了?我試着去商量看看。”

他那惡意的沒品笑容似乎停不下來。

“一之木企畫。你要講就去講個夠吧。我先聲明,那裡可是由池上組罩着的。我還真想看看你被揍得鼻青臉腫的樣子啊。”

我連謝也不謝,走出了更衣室。就像他說的,我本來就不想再去那家牛郎店,無論什麼狀況下都一樣。

然而,任何地方只要不想再去,偏偏就是會再去。

回到西三番街,我馬上撥電話給猴子,問他有關一之木企畫的事。

“怎麼又是池上組的漂白企業呀?那家店的勢力也很大。”

我把債權從牛郎俱樂部流向地方放款業者的事情講給猴子聽。擔保品是年輕女性的身體,結果女生要用自己的身體來還錢。就像蓋得很好的鮪魚養殖場一樣。猴子乾脆地說:

“阿誠,如果你真心想打倒鳳凰,我可以請老大幫那個女生出錢還債。即使加上利息,也才四五條而已吧。”

這個想法很不賴,但我想連那家牛郎俱樂部以及和美上班的最新型外送色情按摩也一併解決掉,特別是那個叫大輝的牛郎,真想重重懲罰他一下。他竟然靠着那張土撥鼠臉就把女生騙得團團轉,這種事本來就不能原諒。

“猴子,一之木企畫和那家外送色情按摩,是什麼關係?”

他有氣無力地說:

“兩者屬於同一個集團,二十一世紀度假地,算是池上系列組織裡幫忙漂白與弄錢的企業吧,有一半是當成正業在經營的。”

“一之木企畫在哪裡?”

我從口袋拿出原子筆,在手掌上寫下位於東池袋的地址。

一之木企畫位於某棟巍峨辦公大廈六樓,地點在池袋站另一側,面對東口的綠色大道。我完全沒約時間就徑自造訪。白跑一趟也沒關係,只要確認地點就夠了。

在櫃檯的是個年輕女性。我報上來訪目的後,她就帶我到另外隔出的會客處,還給我一杯冰麥茶,正經到出乎意料。出來的男子頭髮梳成三七分,大約三十多歲。我向他提到和美的事,其間他有禮地向我點了幾次頭。他說:

“請等一下。”

幾分鐘後,他拿着檔案夾回來讓我看,露齒一笑道:

“我們確實有個客戶叫這個名字。她欠我們錢,誠如那位先生所說,不是一筆小數目。最近對於個人信息的保護相當嚴格,很抱歉不能透露金額給您。看是請她的家人提出正式委任狀給您,或是請律師先生過來和我們談。”

在這裡碰上一堵叫做“個人信息保護法”的牆,麻煩終結者的工作真是越來越難做了。

“那最後再問一件事:和美小姐有好好在還錢嗎?”

男子的目光落在檔案夾上。

“嗯,確實都有在還。”

“每個月還幾十萬元嗎?”

“金額不方便透露,但確實還了不少。”

我笑着看着他,說:

“把她介紹給外送色情按摩,讓她用身體來還錢。這麼氣派的辦公室,就是這樣才付得起租金吧。我真是不懂這個世界呀。那,我走了。”

我留下臉色大變的男子,離開一之木企畫。透過電梯的窗戶,我看見一直延伸到池袋車站、顏色變深的銀杏行道樹。在人類愚蠢地拼命賺錢時,秋天已經悄悄地越來越深。

我不想整天在大街小巷追事件,偶爾也想噹噹詩人。

什麼漂白企業、牛郎俱樂部、新型外送色情按摩、同步掃蕩等一點意思都沒有的字眼,我已經受夠了。

隔天我一面看店,一面死命地思考。外送色情按摩那邊總算想到解決方式了,但牛郎俱樂部還是有問題。我本來想,乾脆叫G少年蒙面去砸店算了,但讓池上組與G少年槓上,總是覺得對不起崇仔。後來我又做了兩件事,不過其中一件只是打電話而已。

生意清淡的午後時分,我一面沐浴在溫暖日光下,一面在手機通訊簿裡找尋禮哥的號碼。這位池袋警察署署長是我的兒時玩伴,我還幾度幫他立下功勞。雖然他讀的是東大法律系,我只是當地高工畢業,但我們從小時候就挺合得來,完全無關學歷。

“阿誠呀!什麼事?”

電話一接起來就是這種煩悶聲。

“現在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嗎?”

“給你三分鐘。”

切,擺什麼架子!我即刻切入正題。

“組對部的掃蕩情報,會傳到禮哥那邊嗎?”

這位高階公務員嘖了一聲,真難得。

“連你也要講這件事啊?我們署裡大家都很納悶。組對部直屬於警視廳,只有在掃蕩行動之前不久纔會通知我們。使喚我們做事,卻一點情報也不給,簡直把地方警力當成部下來用嘛。”

“這樣啊。但我聽到奇怪的傳聞呢。”

“打從鳳凰計劃開始以來,每天都有幾十宗傳聞出現。”

“可不是那種道聽途說的傳聞喔,是羽澤組的幹部告訴我的情報。”

沉默了幾秒。感覺得出來,池袋警察署署長認真起來了。

“阿誠,那你說說看。”

“我不知道怎麼辦到的,也不知道爲什麼,總之池上組在每次同步掃蕩前,就會得知組對部的情報。在灰色巴士到來之前,池上組的傢伙們就會消失,拉上店家的鐵卷門。”

“原來如此。不過組對部那層樓有來自警視廳的上百名警官,雖然我們不樂見其中有人將情報泄漏出去,但也無法控制。”

“這樣嗎?地方警力與機動隊不是在出發前都還不知道要掃蕩哪裡嗎?那麼組對部應該也會視爲最高機密纔對,那種情報不是低階警官能夠輕易取得的。”

又沉默了一會兒。這種時候,禮哥都是以極快速度在動着腦筋。我也不講話,讓他好好思考一番。良久,年輕的署長總算開口了:

“確實很奇怪,我也從內部調查看看。阿誠,你的神經真敏銳。現在還不遲,要不要來當警察?”

我回答“饒了我吧”。自從生活安全課的吉岡試圖說服我加入以來,這已經是第二次有人想挖我了,但我可不適合穿制服、戴帽子。

“別提這個了,瀧澤副知事是什麼樣的人?”

禮哥坦率地說:

“了不起的人。大學四年,他一直是第一名。進入警界的國家公務員考試,他的成績也是一流的。很多人都稱得上聰明或做事利落,但我還沒看過聰明到像他那樣的人。瀧澤也曾經是我主管。大家常說頭腦敏銳的人像剃刀一樣,但他的外號是切割機,而且還是刃尖上鑲鑽石的那種。任何東西都能切的鑽石切割機,這就是瀧澤前輩。”

似乎是個非凡的對手,我由衷折服。

“而且,他現在是競選下任都知事的第一候補。”

他嘆了口氣。

“不,他原本是準備升任下屆警政署署長的,但因爲出了一點麻煩事,升官機會就沒了。如果不是那樣,就算現任東京都知事再怎麼說服,前輩也不可能辭去警視廳的工作。”

我想起站在講臺前的瀧澤。他給我的印象只有“不會在外隨便招惹女人的正派美男子”。

“什麼麻煩?”

“呃,這可是秘密啊。前輩的太太以前是酒店小姐,她覺得自己會影響老公升遷,所以試圖開車自殺未遂,後來兩人因而離婚。阿誠,你應該多少知道公務機關的狀況吧。”

我知道,光是有離婚記錄,精英就沒有未來了。扣分主義之極致。

“這樣呀。”

“或許因爲這樣,他纔會如此熱衷於掃蕩風化街。他想要儘可能解救更多不幸的女性。所以這次展開鳳凰計劃的原因,我認爲出乎意料地單純。”

我擡頭看着西一番街的狹窄天空。在整片淡藍色的空中,連一片雲也沒有。天空明明這麼藍,爲何有時看了會覺得它很悲傷呢?詩人阿誠。

“禮哥現在偶爾會和副知事碰面嗎?”

“定期會議時會碰面。但自從他辭去警視廳的工作,我就沒有和他聊過私事了。”

“不過你知道他個人的聯絡方式吧?”

署長苦笑說道:

“知道是知道,但我絕對不會告訴你。”

我也笑了起來,準備掛掉電話。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試着探問:

“最常告上池袋警察署的牛郎店糾紛,是哪一類?”

禮哥哼一聲笑了出來。

“你這傢伙,我又不是犯罪社會學者,竟然問我這種問題。好吧,我就告訴你,最常碰到的是與未成年客人相關的糾紛。”

聽到“未成年”,我的腦中就浮現閃閃發亮的計劃。我想到好點子,可以嚴懲那個叫什麼大輝的蠢牛郎了。我現在好想在衆人環視的人行道上走走跳跳。苦思了十幾個小時都解不開的問題,一瞬間找到了答案。我對着手機大叫:

“禮哥,謝謝你!託你的福,我想到一個可以正中紅心的作戰計劃了。下次找你喝酒,我請客!再高級的俱樂部都行。”

“你在說什麼呀,阿誠?你是不是瘋了?”

我要瘋了也是應該的。因爲,解決牛郎俱樂部“黑天鵝”的作戰計劃,會在之後成爲擊落鳳凰的大功臣。這種事情,當時任誰都無法想像吧。連我真島誠,也沒想到那麼遠的地方去。

結束與禮哥的通話後,我想到的是清純派的妹妹鬱美。如果要約她一起去聽東京藝術劇場的表演,選哪個鋼琴家比較好呢?反正我就是想聽頂級演奏家彈奏單純的鋼琴奏鳴曲,看能不能有“莫扎特奇蹟”莫扎特的音樂有許多三千五百赫茲以上的高頻率段落,經免疫音樂療法的學者研究,據說可刺激腦部,對生理機能產生正面影響。若由一流演奏家演奏,在更深的感動下,效果更好。那樣的效果。在秋日的天空下,耽溺於羅曼蒂克夢想中的我,順利在一星期後將那隻以噴火羽翼包住整個池袋的鳳凰拉到了地面,動彈不得。

你看,人生真的很難說吧。

當天晚上,我在已經停止噴水的池袋西口公園等人。公園四周的霓虹標誌或許是受到秋風的吹拂,顏色格外鮮豔。東京藝術劇場的大屋頂變成了跑道,讓大落地窗可以一直延伸到沒有星星的東京夜空。

“嘿,好久不見啦。”

休旅車的窗戶無聲降下,傳來崇仔冰冷的聲音。同樣是在冰點以下,零下三十度與零下二十五度還是有區別的。池袋的國王稍微帶來了一點溫度感。

“上車吧。這是你今年秋天第一項任務囉?”

我像在爬梯子一樣,進入了奔馳的巨大車身裡。G少年所駕駛的休旅車像是要繞行JR池袋站一樣,緩緩地在街上走着。從西口公園開到警局那個角落時轉了彎,開往“嚇一跳陸橋”靠近池袋站南側,連接東口與西口的電車陸橋。上方爲JR與西武池袋線行駛的電車軌道。的方向。

“崇仔,你們G少年會受到鳳凰計劃的影響嗎?”

明治通那個路口,又有人大排長龍等着買拉麪了。不是在排“無敵家”,就是在排“光面”。崇仔看着街道說:

“和我們沒有什麼關聯。就算經營風化業,我們也不會僱用外國人。G少年是既不白也不黑的灰色,只要我們混跡在街道的陰暗處,無論警察或黑道分子都看不清楚我們的存在。”

我想像着G少年與G少女。他們正點的隨興風時尚,或許就是一種“都市型迷彩”,是讓他們融入水泥與玻璃的街頭游擊隊制服。

“找我有什麼要事?”

現在明明才十月,卻已經到處掛滿聖誕節的裝飾了。路上怎麼那麼多一整年都在發情的年輕情侶啊。

“借我女人。”

池袋的國王吃驚地看着我。

“喂,你不是在追什麼事件嗎?阿誠竟然也走到要我幫忙介紹女人的地步了嗎?好吧,我會介紹最頂級的女人給你。你喜歡哪一種?”

“未成年女孩。還有……”

崇仔啞然看着我。我是故意開國王玩笑的。

“可以的話,最好找那種有已成年的姐姐,姐妹又長得很像的女孩。”

崇仔的左拳小小地咻了一聲,在我頰骨前方停住。掃來的風讓我的劉海跟着擺動。

“這和什麼事件有關對吧?別開玩笑啊。”

我聳聳肩,把牛郎俱樂部“黑天鵝”的事告訴崇仔。音樂大學鋼琴系的女學生欠下大筆債務,如今在新型外送色情按摩店裡,呈半監禁狀態。牛郎把債權賣給地方放款業者,對方又把女生送進風化店,用身體來還錢。這是社會底層典型的物流體系。

插着手看着夜晚街道的崇仔開口了。他穿着冬天的白色皮夾克,以諷刺的口吻說:

“那爲什麼會需要未成年的G少女?”

德國造的休旅車通過了池袋大橋。陸橋兩側的百貨公司或賓館形成山崖,山頂都是霓虹燈,成爲一座座華麗的夜晚山脈。

“我想同時懲罰牛郎俱樂部和那個叫大輝的牛郎,因此需要你的G少女幫忙。”

“要幾個人?”

“先幫我找四個好了。還有,剛纔提到希望她們有已成年的姐姐而且長得相像,也是講真的。”

崇仔一臉不解。

“等你幫我找到人,我再一併說明好了。對了,G少年應該也有經常往來的律師吧?”

崇仔點點頭,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那介紹我認識吧。”

國王笑着說:

“真是服了你了。女孩子什麼時候要?”

車子駛過一家叫“常夏澡堂西瓜”的店。難以置信的命名品味,這種店名真的能吸引男性顧客前來嗎?

“明天晚上開始作戰。告訴那些女孩,記得帶姐姐的國民健康保險證來。”

隔天傍晚,我們在西口的“Big Echo”KTV集合。偌大的包廂裡,來了四個G少女。有人穿着活力十足的緊身運動服,有人穿着露出半個屁股的超低腰牛仔褲,超短的格子迷你裙連大腿根部都蓋不住。冬天快到了,這種裝扮大概也只有性感度能拿滿分而已。每個人看起來都不像未成年少女。

“哎呀,好開心,沒想到崇哥會找我們來。”

她們無視我的存在,垂涎地看着兩旁有保鏢保護着的崇仔。仔細想想,還不曾有女生以這種讓人招架不住的眼神盯着我看過。人啊,生來就是不平等的。在這間頭上轉動着鏡球的包廂裡,我開口了:

“注意一下這邊。大家都帶國民健康保險證來了嗎?”

G少女們在有如玩具般的雙肩揹包裡窸窸窣窣摸了半天,拿出那張卡片。

“借我一下。”

我從穿着緊身運動服的女孩手中接過保險證。她穿了銀色的臍環。

“草野惠梨香,二十一歲呀。那你的姓名和年齡是?”

穿臍環的女孩不知爲何一面尖叫一面笑着說:

“美智香,十八歲唷。”

確認過大家的保險證與姓名後,崇仔像是在鄉下觀賞業餘演出的觀衆,高高盤起腿,擺出嚴肅的表情。

“我想這樣可以了。現在聽好,有任務要交給你們G少女。今晚要請各位到牛郎俱樂部去玩,是一家位於西三番街叫做‘黑天鵝’的店。你們就兩人一組去吧。”

光是聽到“牛郎”二字,年輕女孩們就興奮起來。

“我一直想去看看。”

“如果是那種猛男型的,可怎麼辦啊?”

只有穿臍環的美智香特別冷靜。

“可是我們都沒有錢,要怎麼付呢?”

問了個好問題。我露齒而笑回答她:

“沒有必要付什麼錢。”

有人叫道:“咦,吃霸王餐嗎?會被扭送警局的。”

“不會報警抓你們的。因爲他們讓未成年少女喝酒,要是鬧上警局,反而是他們會有事,必須歇業一陣子。”

有人說:“耶!那就是玩多少賺多少囉。”美智香的臍環被包廂裡轉動的鏡球照到,亮了起來。

“但對方應該還是會找上門來吧?”

我向崇仔點頭示意。他以冷酷的聲音說:

“我已經先知會我們的律師了,對方不會直接和你們對上話,律師費與些許的賠償也都由G少年來出。你們就盡情地玩吧。”

包廂裡充滿了高頻率的歡呼聲。我接着說:

“你們聽好,那裡有個牛郎叫做大輝。一進店裡,就指名找他,再來就隨便你們要做什麼了,就點最貴的酒來喝吧,像是香檳王之類的。粉紅香檳王或黃金香檳王都可以。”

這幾個無腦的G少女繼續喧鬧。

“哇——粉紅香檳、黃金香檳都行。”

我拿起桌上免費的烏龍茶來喝。同樣是一杯飲料,有像這杯茶一樣免費的,也有一杯要價十萬元以上的酒,夜晚的街道真是不可思議。我想像雪片般飛向大輝的紅單子,順便想像了他那張土撥鼠臉哭喪的模樣。我笑着說:

“大家聽好,G少女應該最擅長讓男人們high起來吧。你們比賽看看,哪一組能花掉最多錢,崇仔會親哪一組當禮物喔。”

“好討厭喔……”“要親在哪裡啊?”“傷腦筋——”崇仔苦笑地看着我。

“要親哪裡都行。你們趕快出發吧!目標是把‘黑天鵝’打沉!”

G少女離去後,崇仔說:

“你每次的做法都讓我啞口無言。話說在前頭,我可不會親她們任何一個人。”

派她們幾個出動後,狀況如何畢竟還是讓人擔心。與G少女們約好的凌晨一點,我和光一在西三番街等着她們。等到爛醉如泥的G少女們從地下室走過都是鏡子的樓梯回到一樓時,已經超過約定時間三十分鐘了。牛郎在送走客人時服務還真好,對她們又是摟肩,又是牽手,又是輕撫頭髮的。

“那,下次見囉!”

女孩們向他揮手,然後搖搖晃晃地像在空中漫步一樣往我們這兒走來。美智香注意到我,露齒而笑。

“就像阿誠哥講的,今晚是第一次來,他說錢以後再付就行了。事情順利得讓大家難以置信。”

黑天鵝想必是一心要坑她們的吧,讓她們賒賬,再交由擔任池上組漂白企業的地方放款業者追債,所以當然希望她們欠越多錢越好。另一個女孩說:

“實在太開心了,好像真的會迷上,要完蛋了。”

跟我戴了相同帽子的光一搖了搖頭。我說:

“你們聽好,這是國王指派給你們的任務。如果任務完成後,你們繼續上牛郎店的話,我可是不負責的喔。”

四個G少女在空無一人的西三番街上擺出模特兒般的站姿,以無辜的眼神看着我。

“不過,我們應該可以暫時盡情地玩吧?”

或許我不小心教了她們非比尋常的玩樂方式也說不定。我緩緩向她們點頭。

“可以這麼說。”

“好棒!”“好開心!”因鳳凰而呈現毀滅狀態的夜街上,傳出她們的歡呼聲。女孩們總有無止境的慾望,不管已成年或未成年都一樣。

思考過各種計謀後,我在清晨入睡,牀邊音樂是早已聽膩的斯特拉文斯基《火鳥》。快中午時我才睡醒開店。老媽好像罵我爲什麼隨便就沒去進貨,但我完全沒理她。

老媽應該已經發現,我手邊正在處理一些新麻煩。這份私底下的兼差工作,多少還是對於池袋有幫助的。這點即使是老媽也應該能夠理解纔是。

我一面看着電視,一面大口吃午餐。中午時段的節目無聊到讓我訝異。轉到當地的大都會電視臺時,電視購物已經結束,開始報新聞了。瀧澤副知事突然出現在畫面上,他穿着白色風衣前去視察夜晚的太陽60通,四周都是隨扈。瀧澤以銳利的視線面對攝影機說:

“池袋的治安重建正順利進行。由於有地方居民的配合,鳳凰計劃已經讓街上的犯罪與危險大幅減少了。各位請看,可疑的吆喝以及兒童不宜、在路上拉客的外國女性,都已經不見了。夜晚的池袋變得這麼安全整潔,還是戰後第一次。”

攝影機往旁邊一轉,畫面出現幾無人煙的街道。不光是沒人拉客了,連走在路上的客人都屈指可數。鳳凰就像是從高空撒下枯葉劑一樣,把池袋的街道弄得光禿禿的。

“我出去一下就回來。”

我跟老媽說了一聲,不等她回話就跑下樓梯。雖然我拿鳳凰沒辦法,但也不能坐以待斃。首先必須解決鬱美請我幫忙的事。我決定先集中精力於眼前的工作。除此之外,大家也沒有什麼可以做的了。

我到上次去探路的風化店免費介紹所,預約要去“Love Net”,指名的當然就是鬱美的姐姐和美,花名雪莉。不知爲何,很多人都找和美,所以得等上九十分鐘。最新型的外送色情按摩似乎生意興隆。大家爲什麼總喜歡最大,最新,最流行的東西呢?由於還有時間,我撥了手機。猴子的聲音很緊張。

“幹嗎,阿誠,我這裡現在忙得很。”

我刻意放慢語調說:

“先前你講過,我如果能阻止池上組的漂白企業再囂張下去,你們會有獎賞,對吧?”

猴子似乎一瞬間思考了一下。

“嗯,如果你能使出明顯看得出效果的招式的話。”

“讓‘Love Net’關門大吉,算嗎?”

這位羽澤組的涉外部長,聲音變得更大了。

“絕對算。但那家店連組對部都不掃蕩,你打算怎麼做?”

離預約的時刻還有一段時間,我一面看着大白天卻毫無活力的羅曼史大道,一面出謎題給猴子猜。

“警方對黑道組織與風化店很強勢,對吧。那麼,他們拿誰最沒辦法呢?”

“媒體?”

“不對,答錯了。他們真正沒辦法的,是像我們這種一般市民。普通人的聲音只要聚集起來,最讓他們無法抵擋。”

“所以,你在計劃什麼?”

“這個嘛,我等下要潛入愛的巢穴了。”

猴子在電話那頭笑着說:

“和你在一起真的永遠不會無聊。錢的事你不用擔心,好好教訓一下他們吧!老大那兒我會幫你轉達。”

我道了謝,掛上手機。看吧,交朋友就要交那種過去一直遭人欺負的同學。各位好孩子都應該像我一樣和遭人欺負的同學和好。因爲誰也不知道,哪天他竟然可以在黑道掙得一片天哪。

“Love Net”位於羅曼史大道末端的七層樓建築裡。那裡更早之前是烤肉店與俱樂部,由於不景氣,整棟樓全變成風化店了。後來池上組的漂白企業二十一世紀度假地買下整棟建築,才改裝爲最新型的外送色情按摩。所有位於池袋鬧市區的建築,都有它們自己的歷史。至於人們使用小毛巾與潤滑油的歷史,可就更久了。

我對着一樓的櫃檯小窗說:

“我是剛纔預約過的真島。”

“好的,請您稍等。雪莉小姐現在正在準備房間,請在大廳等一下。”

櫃檯前的大廳很寬廣,像露天咖啡座一樣,擺了幾組桌椅。電梯旁傳來噴水池涼涼的水聲。我頂多只等了六七分鐘,感覺卻像兩小時那麼久。

“這位來賓,請上506號室。”

我從櫃檯人員手中接過鑰匙,朝電梯走去。這時電梯門剛好打開,就在要進電梯時,一個男的衝了出來,是個穿着炭灰色西裝的三十多歲男人,髮型梳得像銀行行員。我們兩人肩膀相撞,他手裡的筆記本電腦掉到地上,發出好大的“卡啷”一聲。

“小心點!”

他一邊大叫,連忙撿起地上的筆記本電腦,確認有沒有損壞。

“如果壞了,我要你賠。”

和麻煩的御宅族起糾紛了。我本來是要找和美講話的,卻在最糟的時機碰上這種事。我無可奈何地說:

“不好意思。但你也沒有確認我在外面就衝出來了。”

“囉唆什麼?你有沒有名片?”

真是不巧,我打從出孃胎以來就不用名片的。男子從口袋裡拿出自己的名片遞給我。

“寫上你的手機號碼和名字,壞了的話我會打給你。”

我拿着他的水性筆在名片上寫下本名與手機號碼,男子馬上拿出自己的手機撥打我的號碼,我牛仔褲裡設爲振動模式的手機動了起來。男子露齒而笑,又給了我另一張名片。

“看來不是亂寫的號碼。這是我的身份。”

我看着名片:“二十一世紀度假地股份有限公司總務部長梅中司郎”。是不是母公司派來視察現場的人呢?

“我趕時間,再見。”

我目送男子的灰色背影遠去。他已經開始中年肥的渾圓背影看起來挺忙碌的。最近的筆記本電腦都很便宜,只要裡頭的數據沒毀損,要我賠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再度走進電梯時,我已經完全忘掉那個叫梅中的男人了。

雖然碰上倒黴事,但在打開506號室的門時,我的心情就完全變成第一次前往風化店消費的客人了。我並沒打算對和美做什麼事,卻隱隱感到焦慮。我慢慢打開門鎖,拉開不鏽鋼門。

“您回來了,主人。有任何事情,都請吩咐雪莉。”

在狹窄的玄關內側,穿着黑色女僕裝的和美跪坐在眼前。原來這家外送色情按摩也玩角色扮演呀。看到我抓着門把僵在那兒,女僕說:

“您請進來。門鎖一開,就開始計時了喔。”

看照片覺得她們姐妹很像,但現在因爲黑色女僕裝與黑框眼鏡的緣故,變得很不像。我脫掉老舊的籃球鞋,走進裡面。在尋常地板的房間中央,擺着一張King Size的大牀。靠在牆邊的白色塑料制沙發看起來很光滑,但尺寸小到像是兒童用的。

“我叫真島誠,今天不是以客人身份前來的。”

我一面從口袋拿出鬱美給的照片,一面在沙發坐下。和美的臉色變了。

“又是那孩子呀。我都已經要她少管我了。”

和美在牀上盤腿。黑色絲襪浮現玫瑰小花樣。腿形似乎不錯。

“爲什麼要她別管你?難道你在這種地方找到了自己的天職嗎?”

和美隔着眼鏡狠狠瞪了我一眼。真可怕的女僕。

“少囉嗦。我們家的事,豈是你一個毫無關係的外人能瞭解的。那孩子從小就什麼都要學我,更糟的是,不管她做什麼都做得比我好。”

她從手提袋裡拿出香菸,大大吸了一口。女僕朝天花板吹出細細的煙。

“所以你才迷上大輝那種敗類牛郎?”

和美看着我的眼神就像看到什麼蟲子一樣。

“那種男的已經沒什麼了。雖然他說喜歡音樂,但其實也只知道當紅的日本流行歌而已。對我而言,學鋼琴是出生以來第一次全力投入的事。我五歲開始學琴時就立刻知道,這個樂器是爲我而存在的。無論練幾個小時,我也不覺得苦,甚至連鋼琴老師和爸媽都差點禁止我再練下去,說再練的話手會壞掉。我希望能在偌大的演奏廳裡,好好表演肖邦、李斯特或拉赫瑪尼諾夫(Sergei Rachmaninov)的曲子。那是我這個鄉下小學女生的夢想。”

和美對着看來廉價的白壁紙牆壁如此說道。

“這樣呀。我也很喜歡肖邦的前奏曲與李斯特的《巡禮之年》。”

黑衣女僕略微斜瞅着我說:

“鬱美是四歲開始學琴的。結果和繪畫、數學或英文一樣,不管她做什麼,都比我事半功倍。”

和美又開始吞雲吐霧,手裡同時轉動着銀色打火機,是刻有骷髏圖樣的狂野款式。她似乎注意到我的視線。

“嘿嘿,這是從那個叫大輝的牛郎那兒拿到的。跟我要那麼多酒錢,我拿他這個不算什麼吧。”

我聳聳肩。或許在這傢伙面前最好少拿出太昂貴的東西來。

“我們音樂大學必須有教授的推薦才能出場比賽。今年夏天有個選拔考試,我落榜,但那孩子上了。後來老師對我說,是不是該思考一下別的生存方式,不要再想以鋼琴家身份開演奏會了。就在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到‘黑天鵝’去。”

有人徹底粉碎了深藏在她心中長達十五年以上的夢想,而且那個“有人”,正是她的親妹妹。是因爲她們在才能與性向上有壓倒性差異嗎?我不禁慶幸自己不是鋼琴家。無論看店或當個麻煩終結者,都不會有人說你“沒才能”,要你“快退出”。我看着和美的眼睛緩緩說道:

“即使你不彈鋼琴了,應該也不要從事風化業吧。你現在纔剛進這行,要退出還來得及。如果就這樣下去,會越陷越深的,搞不好會因此在某個鄉下的站前色情浴場結束這一生。”

在這個行業,女生越年輕就越有價值,是一個不需要經驗與成熟度的世界。對錢的感覺一旦麻痹,日後就只能進入比現在更糟蹋自己身體的風化業了。即便如此,也很難再像年輕時一樣好賺了吧。那是個只爲滿足男性慾望而存在的無邊地獄。

“這種事我知道啦。但你叫我怎麼辦?我連自己欠多少錢都不清楚。”

我換了話題,要開始講正事了。

“這邊有幾個女人像你一樣,被‘黑天鵝’當成流當品轉賣?”

和美點點頭說:

“嗯,據我所知就有五人左右。由於是在大房間裡等客人來,大家常閒聊。”

“這樣呀。我聽說這家店‘可以做’是嗎?”

和美露出不耐煩的表情說:

“每個客人一開始都會問這件事。雖然公司聲稱是女生自己主動做的,但其實是上面在積極推動。上面都說,那樣的話賺得比較多,錢也會比較快還清,恢復自由。不過這邊的房租和伙食費很高,沒人有把握何時才能走得出去。”

雖然這是暗黑世界裡早有的伎倆,但惡劣程度倒一樣沒變。所謂的最新型外送色情按摩,幾乎相當於人身買賣的系統了。

“我問你,那五人之中,有沒有你信得過的人?兩人的證詞總比一個人的證詞要來得有力。這家店的所作所爲應該完全是違法的,只要通報警方,順利的話,馬上就能讓你們重獲自由。”

斡旋賣春,以及超過利息限制法上限的高利貸款,足以讓警方掃蕩“Love Net”與一之木企畫了。不過,可不能搞錯渠道。現在池袋的警察,分爲直屬警視廳的組對部,以及轄區的池袋警察署。重要的是時機與正確渠道。

後來我與和美商議了一個小時,就在快到九十分鐘時限時,離開了最新型的外送色情按摩店。

幾天後的深夜,我和光一在西三番街的深夜咖啡廳等着女孩們到來。四個G少女每天晚上都到“黑天鵝”狂歡。我們相約的地方,是一家用懷舊的太空入侵者大型電玩機臺當成桌子的昭和店面。反差真大。

G少女們過了深夜一點半纔到。她們一股腦兒坐在有

彈性的沙發上,超短迷你裙連大腿上段都露出來了。穿着蛇紋連身洋裝的女孩說:

“再怎麼貴的香檳王,喝久了也會麻痹,現在已經完全不覺得好喝了。”

才十幾歲就已經嚐到這麼貴的酒,這些女孩的未來堪憂。就在我爲她們擔心時,美智香說:

“阿誠哥,我看差不多了,今天那個土撥鼠臉的牛郎叫我們一次付清欠款。”

“金額多少?”

“我不太確定,好像是每人三百萬元左右。”

四人合計一千兩百萬元。大輝以爲掌握了一之木企畫這個回收渠道就能有恃無恐,所以才任由這些未成年少女盡情消費的吧。但是外送色情按摩店再怎麼先進,也不可能讓未成年少女工作。大輝死定了。

“那明天就依計劃進行吧。打手機給大輝,告訴他付不出錢來,保險證都是姐姐的,自己還未成年,然後把G少年的律師電話告訴他們。知道嗎?”

女孩們喝掉的一半賬款六百萬元,會變成大輝欠“黑天鵝”的錢。才短短几天就背了這麼大筆債務,那個土撥鼠牛郎總算可以好好體會,那些掉入“黑天鵝”陷阱的女孩們的心情了吧。光一敬佩地說:

“大哥果然厲害,竟然想得出這種計劃。”

每次都是男生這樣誇我。G少女們開始自顧自地爲了要讓池袋的國王親她們哪裡而興奮起來了。勞心勞力的我像白癡一樣。這是天才與非天才的差異,我總算也稍微體會得到和美的心情了。

爲了讓大輝那顆不靈光的腦子多想想,我又多給了他幾天時間。這段期間,我用手機與和美取得聯繫,爲使出終極秘密武器做最後的確認。這項武器太過危險,不能太常用,但由於這次的獵物是盤旋於池袋上空的鳳凰與京極會池上組,其分量足以當我老媽的對手了。如果要我來說,池上組和我老媽幾乎是屬於同一量級的,想必是一場精彩絕倫的對決。

我一面繼續顧店,一面耐心地等待正確時機。這時候顧店變得格外有趣。我輪流播放着斯特拉文斯基、普羅柯菲耶夫(Sergei Sergeyevich Prokofiev)、肖斯塔科維奇這三位俄國作曲家的小提琴協奏曲。我最喜歡的是肖斯塔科維奇的一號協奏曲,裡頭的第三樂章Passacaglia有獨奏的部分,就像在地獄之火上跳舞一樣,十分適合燒得奄奄一息的池袋。但沒有永遠不熄的火,也沒有永遠在空中飛的鳥。

我的作戰應該能夠順利進行。問題在於,會不會在到達目標點之後,還往前衝太多。

X Day是準備召開鳳凰會的星期五傍晚。

我向老媽使了個眼色,走出店門。就像時代劇裡點打火石送客一樣,老媽眼中冒出了不遜於那種火花的鬥志。這也難怪,水果行的收入掉了四成,想當然是恨之入骨了。

到西三番街,走路大約四分鐘左右。之前那個穿着廉價西裝的金髮小夥子,一樣在“黑天鵝”門前打掃。我裝出很熟的聲音問他:

“嘿,大輝先生在嗎?”

小鬼默默點了頭,指着通往地下全是鏡子的樓梯,一如往常不講話。這種人幹得了牛郎嗎?

“這兩三天,大輝是不是很煩躁?”

小鬼首度擡頭看我。

“超煩躁的。他以前根本沒有那樣指導過後輩,我被他揍得很慘。”

他似乎以爲我是大輝的朋友。

“這樣呀。我去說說他吧。”

“喔斯!”漢字常寫爲“押忍”,在空手道或體育社團之類的團隊中,成員會簡短有力地發出“喔斯!”的聲音,來激勵精神,打招呼,道早安或表達“是”、“知道了”之意。

瞧他外表光鮮像個牛郎,骨子裡卻是個運動社團型的人,真讓人意外。我走下樓梯,進入位於地下的“黑天鵝”。我沒和任何人打招呼,徑自走向化妝間。好像有人在裡頭踢飛什麼東西,發出了巨響。我開門探頭進去說:

“大輝先生在嗎?”

土撥鼠臉轉向我。他的正前方有個小鬼正襟危坐。

“幹嗎,又是你啊?!我不是說別再來找我嗎?老子沒空理你!”

他一開口,額頭就青筋暴露,感覺得出來蠻焦急的。我裝出一個早就練習好的笑臉。不知道這樣子會不會有牛郎俱樂部想挖我。

“如果我說,我來找你是要談談那四個未成年少女捅的婁子呢?”

大輝的土撥鼠臉變了,眼睛像第一次看見陽光一樣眯了起來。我說:

“我們去外面談吧,耽誤你一點時間。”

我們閒晃着穿過常盤通,進入沒有客人的純吃茶店。店門是紫色的玻璃,是一家歷史悠久的店。我們點了熱可可與冰咖啡,開始交談。

“你怎麼知道那些女孩的事?我看你不是等閒之輩。”

我伸手拿起熱可可,喝了一口。

“等等,你剛纔那番話應該去找僱用我的人說。一個頭兩個大的是你,不是我。你竟然向不能下手的女孩下手了。還記得城北音大鋼琴系那個女的吧?”

他似乎正在絞動自己爲數不多的腦汁。我不耐煩地說:

“就是你把債權賣給一之木企畫的女生,現在在‘Love Net’的那個。”

“嗯,之前你來問我的那個女的是嗎?她怎麼了?”

我放低聲音,將身體往他的方向探過去。

“那個女孩的老爸是和歌山一帶的大哥,最近似乎帶了手下到池袋來,要把女兒帶回去。把那批未成年女孩送去你們店裡消費的,就是他。”

這些全是我瞎掰的。這麼單純而容易理解的故事,應該比較容易取信於大輝吧。

“爲了把你搞垮,她老爸本來還想派更多女生去的,但是我極力反對。這種做法只會讓你一個人吃虧,‘黑天鵝’卻完全不痛不癢。說到這裡,無論‘黑天鵝’或‘Love Net’都一樣,把骯髒工作丟給手下去做,最後還給你紅單子。”

大輝放在桌面的雙手緊握成拳狀。六百萬元的紅單子,即便是他這樣的紅牌,應該也是很沉重的負荷。大輝憤恨不平地說:

“我做這份工作還不到一年。可惡,本來以爲這次那四個女的可以讓我坐上店裡第一把交椅……你說我該怎麼辦?我現在還欠債,根本沒有存款。”

“這樣呀。店裡怎麼處置?”

“他們要我半年不支薪繼續工作,而且把我貶爲最低階層的牛郎,每天開店前要打掃。”

我看着眼前這個滿眼血絲、悲慘不已的年輕牛郎。隔了一會兒我說:

“這樣吧,你就好好地把那個女的從牛郎俱樂部賣出去的渠道講出來。這樣的話,我可以請那位和歌山的老大幫你還錢。”

大輝誠惶誠恐地看着我。他額頭滴下的汗珠似乎並非暖氣所致。

“你要我講給誰聽?”

“池袋警察署的生活安全課。”

“我辦不到。一之木企畫是池上組的漂白企業。”

“那你就每天掃你的西三番街吧,街道乾淨一點的話,我也開心。你真的想要工作半年沒薪水嗎?你又沒欠‘黑天鵝’或一之木企畫什麼。再說,你把事情講出來,也絕不會泄露出去的。”

之後,我一面喝着冷掉的可可,一面耐心等他回答。像大輝這種男人,只要顧好自己就行,沒有什麼要保護的。他可以毫不猶豫背叛任何人,也以爲每個人都會背叛他。對他來說,世界很無情。

“我知道了。你要我什麼時候過去講?”

三分鐘後,他講了這句話,然後把淡掉的冰咖啡一飲而盡。

當天傍晚,我早早關了水果行,和老媽一起前往車站另一側,位於東口的豐島公會堂,只是去池袋鳳凰會露個臉而已。由於公會堂位子很多,後面的座位空空的。正當我遠遠看着議事進行時,有個男的若無其事地在我身旁坐下,是池袋警察署生活安全課的刑警吉岡。和他之間的孽緣,從他還在少年課時就開始了。

“署長要我向你問好。這次是什麼事,阿誠?”

我放低音量說:

“或許可以把組對部弄個措手不及。你應該從禮哥那兒聽說了吧?池上組有渠道搭上了組對部。”

“嗯。組對部那些傢伙突然空降過來,隨心所欲玩弄池袋,就只會頤指氣使叫我到處取締而已。”

我告訴他關於牛郎俱樂部與池上組新型外送色情按摩的事。我已經取得大輝那個牛郎的證詞,兩名被害女子也會前往池袋警察署,而不是前往設在東京都健康中心的組對部。而且,店家還強迫旗下女生和客人做。吉岡吞了一下口水,拍拍我的肩。

“如果你是我部下,我一定表揚你。那間外送色情按摩店很有名,因爲組對部的傢伙一直都不對它出手。你的目光真是敏銳呀與日商Sharp的廣告詞雷同。”

居然抄人家的企業廣告詞,真是沒品味的刑警。

“所以呢,爲什麼要把我叫到這種地方來?”

我露齒而笑說:

“你看着吧,等下就開始了。”

就在會議快要結束時,一如往常平淡無奇的池袋市民會議,因爲突然出現的提案而喧鬧起來。以我老媽爲首,一些西口商店會的有志之士站了起來,要求用麥克風講話。老媽對着送來的麥克風大叫:

“位於羅曼史大道附近的風化店‘Love Net’,據說要求女生和客人做。那裡是池袋現在最有人氣的店,組織犯罪對策部的人,卻說它是毫無問題的合法店家,讓地方上的我們無法接受,請好好調查一下。”

老媽講完後,麥克風傳給一個男的,是在羅曼史大道開咖喱店的老伯。我睜大眼睛對吉岡悄聲說道:

“怎麼樣,組對部會有行動嗎?”

講臺上的桌子旁,東京都官員與穿着制服的組對部成員露出了訝異的表情。原本應該是風平浪靜的例行會議,怎麼會在最後三分鐘碰上暴風雨。

“這個很難說,我想應該不太可能馬上行動。”

“我就說吧。不過既然地方上的商店會已經有人告發,又有女生自己跑去署裡,再加上來自牛郎的內部證詞,池袋警察署會怎麼做呢?”

吉岡大笑起來,比剛纔更用力地拍着我的肩。

“阿誠,你真是個好孩子。這件事署長知道嗎?”

“嗯,電話裡講過。”

吉岡站了起來。

“明天也許就有好消息告訴你了。這麼一來,就可以抓住那家外送色情按摩店和一之木,狠狠朝它的要害部位咬下去了。組對部的精英們面子應該會掛不住吧。”

吉岡穿着我從國中就常看他穿的那件化學纖維制外套。只見他外套一甩,意氣風發地走出了公會堂。老媽還拿着麥克風在大叫:

“什麼狗屁鳳凰!根本是連街上還活着的人都一起燒死了,纔不是什麼重建治安與安全呢!是想殺死我們嗎?”

真可怕的表情。我很慶幸自己沒和這種女人爲敵。

當天晚上,我立刻從豐島公會堂回到西口,在羅曼史大道的角落等待和美。剛過約定的八點半,便看到和美與一個素未謀面的年輕女子兩手空空走了過來。十月已近尾聲,東京變得相當冷,她們卻只一身開襟毛衣和薄薄運動服的輕便裝扮而已。嘴脣發抖的和美說:

“我們說要出來買菸,就跑掉了,只拿了手機和皮包。”

雖然臉色慘白,但似乎因爲對於即將到來的事相當期待,語調聽來還蠻high的。我晃了晃垂着吊飾、發出輕微碰撞聲的手機,對她說:

“走吧,我認識的刑警已經在池袋警察署等你們了。”

走過去雖然不到五分鐘,但爲了以防萬一,我們走到劇場通坐出租車過去。

警方結束對和美做的筆錄時,已經超過晚上十一點了。鬱美穿着之前那套白色女裝上衣和深藍色喇叭裙,和我一起坐在走廊長椅上等她出來。好像在玩昭和中期音樂老師的角色扮演。和美走出生活安全課的偵訊室,注意到我和鬱美,停下了腳步。

“姐……”

鬱美哭了。穿着牛仔褲、披着開襟毛衣的和美抱着自己的身體,在我們面前站定。

“哎呀,怎麼又變成這樣啦。我從來沒想過要你這麼幫我呀。”

被妹妹救了的姐姐似乎很難爲情。爲了不破壞永遠互爲勁敵的姐妹重逢的美好氣氛,我決定離開那兒。最後我說:

“和美,你要怎麼看待你妹妹是你的自由,但她連要用來留學的些許資金,都因爲這次的事而花掉了,只爲了把你從那種店救出來。別管誰的琴彈得好、彈得差了,妹妹這麼挺你,多想想她的心情吧。”

和美睜大眼睛訝異地看着我,然後又緩緩地看着妹妹的眼睛。我丟下相擁而泣的女孩們,離開池袋警察署。

隔天星期六晚上七點,池袋警察署對外送色情按摩店“Love Net”、金融業一之木企畫以及牛郎俱樂部“黑天鵝”展開強制搜查。共計三十八間包廂的外送色情按摩,據說幾近客滿狀態。那些正在和小姐們做的上班族,想必驚嚇到不行吧。店裡共四十六名員工與小姐們,當場被帶回警局。位於綠色大道的一之木企畫則被起出二十多個紙箱的相關文件帶回。牛郎俱樂部的負責人與數名幹部也接受了偵訊。

當天直到深夜,我的手機響個不停。最先打來的是羽澤組的涉外部長猴子。

“幹得好呀,阿誠!這樣子那間外送色情按摩就關門大吉了,一之木那些傢伙應該也會暫時乖乖的了。我們老大對你讚譽有加,說只花那點錢實在太便宜了。”

我原本就打算由豐島開發和羽澤組代爲支付大輝與和美的所有欠款。怎麼可以讓妹妹用掉留學資金呢!接着打來的是池袋的國王崇仔。

“都是你亂開玩笑,她們當真了,現在死纏着我索吻。等外送色情按摩的事情解決後,也幫我處理掉這些麻煩吧。還有也別忘了答應要給那些女孩報酬呀。如果有什麼需要,再找我吧。”

這麼高高在上的人承諾幫我,真叫我感激不盡。

“嗯,等你親她們親膩了之後,我們再找個地方喝一杯。”

崇仔沒回話就掛了手機,不過我知道他在偷笑。認識他這麼久了,這點事我還是知道的。雖然我很缺女人,身旁卻有很多好男人。光是如此,人生就已經很開心了。最後打來的是吉岡。

“組對部的傢伙氣瘋了,跑來我們署裡抗議,真想讓你看看他們的表情呀。說什麼不可以擅自行動之類的,他們似乎完全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後來我們署長巧妙地反駁了他們的抗議,說是緊急狀況下的救援性搜查而已。你的時機抓得真好,組對部在鳳凰會也聽到針對外送色情按摩業者的投訴,但由於那些受害的女孩在我們的掌握中,讓我們搶得了行動先機。我想他們的抗議應該不會持續太久。明天報紙應該會大大地刊出來吧。”

我說了聲謝謝,掛掉電話。第二天的早報,禮哥,不,池袋警察署的橫山禮一郎警視正給了這樣的評論:“很高興這次的強制搜查,能對東京都正在推動的治安重建計劃有所貢獻。今後我們希望能與組織犯罪對策部更加緊密合作,爲守護池袋街道而戰。”

無論政治家或警官,要當個精英可真累人。在水果行看店可不需要這種政治性發言,輕鬆得很。

我原本以爲所有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只剩下一點麻煩工作要解決而已。但很遺憾,就像莎士比亞說的:“結束就是開始,開始就是結束。”每次一發生什麼事,世上的人都知道要去找莎士比亞這位鬼才所寫的臺詞來感嘆一番。

出事了的訊息,來自於我認識的很會彈鋼琴的普洛斯彼羅Prospero,莎士比亞作品《暴風雨》中懂魔法的米蘭公爵,以法力製造暴風雨,將奪去王位、放逐他的仇人捲到他所處的荒島上覆仇。難得晚起的星期一早上,我那四張半榻榻米大小的房裡,響起手機聲。

“幹嗎啊?大清早的。”

我還沒清醒,就聽到耳邊傳來鬱美的聲音。

“有好幾個男人在我們這棟大廈前面逗留。”

聽起來莫名其妙。跟蹤到曾經接受警方保護的被害者家中,無異於自殺行爲,實在不像黑道會幹的事。

“你們兩個最好待在房裡,我馬上過去,暫時先別報警。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可以開門。”

我跳了起來,穿上昨晚脫下的牛仔褲。雖然已到開店時間,我還是隻跟老媽講一聲就跑到路上。

目白四丁目是高級住宅區,路上都是樹籬與紅磚道。獨棟房的停車場裡,不是奔馳就是BMW。從我家走路到這兒才十分鐘不到,路上的空氣就好像到了什麼高原一樣,與都心完全不同。

我走向瀨沼姐妹所住的大廈。在貼着淺駝色磁磚的大門前,站着四個男的,往上直盯着三樓的房間看。我保持一段距離觀察他們。

他們身穿深灰色或深藍色西裝,頭髮梳得很整齊,還提着黑色的皮包,似乎不是黑道一類的人,倒像是一羣銀行行員。其中一人頭轉了過來,那長相好像在哪裡看過。是去“Love Net”時在電梯碰到的叫梅中的男人。我連忙拿出塞在錢包裡的那張名片:“二十一世紀度假地股份有限公司總務部長”。這麼高階的人,怎麼會親自追到和美的大廈來呢?

我走到目白通拿起手機,打給姐姐和美。

“我是阿誠,已經到你們家附近了。那些男的是之前那家外送色情按摩店的母公司員工。”

和美毫不訝異地說:

“嗯,我知道。那個叫梅中的男人,以前是我的常客。”

真教我啞口無言。那傢伙竟然泡在自己公司經營的店裡,公私不分也該有個限度吧。就在我還在驚訝時,和美說話了:

“那個變態最愛看人家穿黑色絲襪,每次都帶自己喜歡的牌子去。他們從剛纔就一直按門鈴,叮咚叮咚的吵死了。”

目白通的銀杏樹整個染了色,經由秋天陽光的照射,它們變成了熊熊燃燒般的金黃色。這條路和池袋其他地方很不相同,它的氣氛會讓人覺得身處什麼度假勝地的大街。連我都想吃起露天咖啡座賣的法國吐司了。

“他們說了些什麼?”

“只說有點事要和我談,說欠的錢可以作罷,但有件事想問我。”

我完全摸不着頭緒。要勞駕四個大男人前來,會是什麼重要的大事嗎?隸屬於他們的外送色情按摩與地方放款業者遭到舉報搜查,總公司二十一世紀度假地應該也會陷入一片混亂纔對。

“能不能設法問出他們的來意?先別掛我電話,到對講機問問看。”

“知道了。”

手機那頭傳來沙沙作響的移動聲,我坐在欄杆上聚精會神聆聽。我的目光和一位帶着吉娃娃散步、氣質不錯的老奶奶對上,輕輕向她點了個頭。那隻吉娃娃身上還穿着背心。接着我聽到叮咚聲與電子音樂門鈴聲。和美說話了:

“你們再這樣賴着不走,我可要叫警察囉。你們從剛纔就一直按呀按的,到底有什麼事?”

“我說雪莉呀,就是有點事要和你聊聊嘛。”

電話那頭聽得見總務部長有如貓叫的聲音。迷戀黑絲襪的梅中。

“請你們回去吧,這樣會打擾到其他鄰居的。如果你不先說找我有什麼事,我就要報警了。”

和美這女孩真是機靈,這麼一來即使不彈琴了,還是有很多方式可以混飯吃。

“好啦,好啦。其實是我丟了一個很重要的東西,卻不記得是掉在哪裡,現在煩惱得很。所以現在我正前往每個可能掉的地方一一搜尋。”

重要到這種地步的,會是什麼東西呢?和美似乎也有相同的想法。

“你到底掉了什麼?”

梅中的語氣似乎變得慎重起來。

“這個就不能向你透露了。只能告訴你,那個東西很小,裡頭有對我們公司來說極其重要的東西。”

“我完全沒有印象。如果我想起什麼,會和梅中先生你聯絡,今天請你們先回去吧。”

我沐浴着秋天的陽光,一面動腦思考。和美應該什麼都沒帶就逃離了“Love Net”,只拿着手機和錢包而已。或許是梅中搞錯了吧?手機那頭傳來和美的聲音:

“阿誠哥,他們走之後,你上來一下。我搞不好不小心拿走他們的重要東西了。”

我馬上回到那棟大廈。不愧是住滿音樂大學學生的建築物,牆面與門都很厚,還有兩層柵欄。客廳中央氣派地擺着一架長兩米以上的三角鋼琴。

我一走進屋裡,和美就揮了揮手機,吊飾末端的飾品發出輕微的碰撞聲。她露齒一笑說:

“梅中一講我才知道,之前我從他的手提包裡拿了這個。”

和美從那個飾品裡面,拿出一個粉紅色的小小塑料盒。

“看到以後覺得好可愛,所以我就拿走了。這根本不適合他那種人,對吧?”

她不但不好好練琴,手腳還不乾淨。和美使勁把橢圓形小蓋子往旁邊一拉,裡頭出現一個金屬接頭。從大小看來,是個只有幾釐米大的U盤。

“那個男的一定就是在找這個。一起看看裡頭有什麼吧。”

我們三人朝和美的寢室走去。窗前的書桌上有一臺掀開的筆記本電腦,和美開啓電源,插上U盤,然後從“我的電腦”裡點了兩下鼠標後,將它打開。由於我是Mac派的,所有動作都交由和美負責。

十五英寸的液晶屏幕上,出現了許多對象圖標,我逐一看着文檔名。“二〇〇五年度上半期事業計劃”、“同年資金計劃”、“Love Net第三、第四季業績”……看來看去都是這些充滿資本主義味道的檔名。

“不知道二十一世紀度假地的地下賬本是不是也在裡面。”

我從和美手中接過鼠標,一面動着滾輪、一面察看文檔名。在倒數第二行的最旁邊,我看到了那個檔案——“瀧澤副知事後援會政治獻金清單”。

“這什麼啊?”

再點了兩下鼠標。開啓的文件在最開頭的地方,以哥特字體寫着一樣的標題。我往下讀着表格裡的東西。二十一世紀度假地公司似乎從去年夏天開始提供瀧澤武彥後援會政治獻金,一開始很遵守政治資金規正法,只有幾萬圓而已。往表格右方看過去,有一欄是“是否拿到收據”,每一格都打着〇。

但是從今年春天開始,提供獻金的方式變了,新增了“特殊獻金”的項目。

每次的金額以一千萬元爲單位,最大的一筆是在八月,池袋鳳凰計劃開始前不久的時候,有一筆四千萬元的特殊獻金。特殊獻金似乎沒有拿收據,“是否拿到收據”的地方都是空白的。

我看了看欄外,在*號後方,加了這樣的備註:特殊獻金均直接交給後援會會長或T本人。

我又看了看插在筆記型計算機側邊那個粉紅色的U盤。這麼一個小東西,裡面竟然可以裝進足以毀掉政治家生命的情報,真像阿拉丁神燈。

那麼,要拿這個來做什麼好呢?我開始認真思考三個願望。

我把U盤放進口袋,回到水果行。我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懷抱着這麼大的秘密在街上走,總覺得步履特別輕巧,好像在雲上漫步一樣。

午後我一面看店,一面思考這件事。該怎麼做好呢?爲了池袋,我應該怎麼做?這個情報會流入我手中,背後應該有什麼不爲人知的原因纔是。一定是不知何方神聖,從他那比池袋鳳凰還高的空中寶座上,希望我替他辦點事吧。我一面賣着SUN富士蜜蘋果、長十郎梨與溫室草莓,一面這麼想着。

秋日陽光漸漸暗去的傍晚五點,我打電話給禮哥。署長心情很好地接了我的電話。

“幹得好啊,阿誠。我們總算不必再被組對部使喚了。雖然對我升官沒有太多正面影響,還是覺得心情暢快。”

“這樣呀,真是太好了。”

我看着照着夕陽的店門口。人生到底會碰到幾次讓人心情這麼沉重的夕陽呢?

“怎麼啦,你好像沒什麼精神,今晚要不要去喝一杯呀?我今晚沒事喔。”

我輕聲笑了笑。勢必得告訴禮哥了吧。

“那你再幫我找另一個來賓出席。”

“嗯,好啊,誰呢?”

我嘆了口氣說:

“禮哥的前輩,瀧澤武彥東京都副知事。”

“他沒辦法啦,他可是超人一樣忙碌呢。”

“不,他一定會來。你就說有個小鬼知道所有關於二十一世紀度假地特殊獻金的事。”

池袋警察署署長的聲音焦躁起來。我又重複了一次:

“禮哥,你聽好,我不是在開玩笑,這可是攸關副知事政治生命的問題,所以我想直接和瀧澤先生談。你聽清楚了吧?是一切關於沒給收據的特殊獻金的真相。”

“我知道了。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就試着打看看。但我不知道他會不會答應。”

“謝了,禮哥。”

講完這句話,我就掛了電話。真的十分不可思議,我們爲什麼不能滿足於只賣每包五百元的草莓呢?無論新型的外送色情按摩或特殊獻金都一樣。人爲什麼不知滿足呢?

永生不滅的火鳥到底是以什麼樣的眼神,看着地上這些愚蠢的人類呢?

五分鐘後禮哥回撥給我。這位署長以吃驚的聲音說:

“你到底施了什麼魔法?瀧澤先生已經指定好見面地點了,新宿的東京希爾頓飯店,今晚十二點在大廳碰頭。”

“知道了。”

禮哥訝異地對我說:

“我說阿誠,你應該不是哪個國家的情報員吧?”

我笑着說:

“哪裡會有像我這麼窮的007情報員啊,我只是個看水果行的,這點禮哥應該最清楚吧?”

池袋的警察署長以開朗的聲音說:

“嗯,我知道。這下我非得重新看待水果行的店員不可了。”

我總算爲全日本低收入的店員們盡了一份心力,讓他們贏得名譽。這麼說來,我的工作也還不壞嘛。

當天我和光一約好一起吃晚飯。但是必須先爲U盤裡的情報買個保險。把店交給老媽後,我往太陽60通對面的Denny's走去。Zero One還是一樣坐在窗邊的座位,眺望着窗外。我一走到四人座位前面,他就以瓦斯漏氣般的聲音對我說:

“那棟建築就好像我們的墓碑。”

Wшw⊕ тт kán⊕ ¢ ○

還是那顆植入了鈦合金的光頭。他擡頭看着被窗戶切成兩半的太陽城說:

“我一整年都這樣看着那棟建築。哪天我死了,想要埋在它的跟前。這次有什麼工作要找我?”

Zero One的情感不是模擬式的,並不連續。他這人從裡到外都很數位,突然就從傷感情懷跳到生意上。我把U盤放在桌上。

“如果我今晚沒和你聯絡,就把裡頭的情報傳送到東京各大報與各大電視臺去。是很重要的情報。”

“如果阿誠和我聯絡了的話呢?”

“就把所有情報全數刪去。”

他把粉紅色的透明小盒平放在手掌上。

“真不可思議,每次一看到你,就會覺得真實世界並不如我想像的那麼無聊。你等等,我把東西拷貝進去。”

檔案沒多久就拷貝完畢。我接過內存,對Zero One說:

“真實世界雖然不壞,但我有時候反倒會羨慕你呢。不是黑就是白,不是零就是一,這種二分法真的很輕鬆。”

Zero One咻咻作響地呼着氣。這是在笑嗎?難不成他以爲自己是星際大戰裡的黑武士達斯·維德(Darth Vader)呀?!

然而,對方也不是省油的燈。那天我才知道,太過得意忘形有多危險。

老媽自從上次豐島公會堂那件事以來,就一直保持高昂的鬥志,而且那家外送色情按摩也因爲池袋警察署的強制搜查而倒閉了。我纔剛要出門,她就從背後對我說:

“給我等一下。已經沒有什麼事要我做了嗎?”

沒錯,終極武器不能再使用了。如果再用,組對部那些傢伙就太可憐了。

“你好,阿誠哥。你好,伯母。”

以特種行業訓練出來的端正禮儀,光一深深一鞠躬。會在西一番街做出這種舉動的,大概也只有他了吧,實在是搶眼到不行。而且他竟然又穿了和我一樣打扮的服裝。XL的霜降灰連帽外套,配上寬鬆牛仔褲,頭上戴的是聖路易紅雀隊的棒球帽。真像是我的影武者。

“下次再有什麼大事件,我會再請老媽幫忙,因爲我不想太一面倒贏別人。走吧,光一。”

我們打算去西口一家新開的泰國料理餐廳。池袋其實是知名的民俗城,亞洲各國料理都可以在此便宜吃到。越南、泰國、菲律賓、印度尼西亞、蒙古,可說應有盡有。有時候還會碰到沒有日文菜單的店,不過點菜可就累人了。

“對了,你等一下。”

我爬上二樓,想說至少把連帽外套換掉。兩個男的穿這種情人裝去吃晚飯,實在讓人不舒服。但這就是錯誤的開始。我纔剛在二樓四張榻榻米大小的房裡脫掉外套,老媽的慘叫就傳了上來,接着是在路上快步跑走的腳步聲。有不好的預感。我就這樣裸着上半身衝下樓梯。

“你沒事吧,光一!我們馬上叫救護車!”

倒在地上的不是老媽,而是光一。我拿起手機,馬上叫了救護車。雖然很着急,但還好沒有講錯自己家的住址。老媽說:

“有個年輕男的突然從陰暗處跑了過來,從光一背後刺了他之後逃掉了。爲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光一就這麼在驚嚇中失去了意識。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出血,他的臉色像冰塊一樣蒼白。我跪在光一身邊,撿起掉在血泊中的棒球帽。我和老媽對看,老媽似乎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所以那人把光一誤認成你,才刺殺光一的嗎?這孩子成了你的替死鬼?”

老媽號啕大哭起來,大喊:“你不能死,你不能死。”自從老爸去世以來,我就沒有聽過老媽出現這種不知所措的語調了。五分鐘後救護車到達店門口,巡邏車的警笛聲也越來越近。我對老媽說:

“對不起,我今晚有個非見不可的人。光一的事就拜託你了,我沒辦法去接受警方偵訊。”

老媽擡起頭。

“你要見的人,和幫這孩子報仇有關嗎?”

我點點頭。我一定是礙到池上組的某人了,組對部搞不好已經泄露出這次秘密行動的消息了。救護人員忙着幫光一止血、打點滴,然後把他擡上擔架載走了。

“我打算今晚收拾掉鳳凰。”

老媽滿眼血絲對我說:

“你趕快去吧,阿誠。可不許輸着回來啊!”

在警官趕到前,我連忙離開變成刑案現場的家門口。

我馬上先撥給崇仔。他的聲音在隆冬即將到來前更顯寒冷。

“怎麼了?”

“有人認錯人,誤刺了一個和我相像的傢伙。就在我家店門口。”

崇仔比誰都瞭解我,我絕非那種打不還手的人。他放低音量說:

“你打算怎麼做?”

“希望你能借我四個保鏢,和先前請你幫忙的事另外算錢。我要最頂級的人。”

崇仔淺淺笑了笑說:

“那就我親自帶三個人去吧。你在哪?我馬上過去,待在那兒別動。”

我就在西口圓環一隅的派出所前。池上組再怎麼屬於武鬥派,也不可能在這兒再襲擊我一次吧,但我還是止不住心中的恐懼。一直到G少年的休旅車到來前的十五分鐘內,我一面發着抖,一面緊靠在派出所的牆壁上。

午夜十二點,整個東京希爾頓大廳寂靜到不行。我站在大廳一邊,周圍有四個G少年,崇仔負責守我背後。就在約好的時間,穿着三件式西裝的禮哥從電梯那頭走了過來。他看了看我四周說:

“這些人是?”

我點頭回答:

“我的保鏢。”

“他們不能全部進房間。”

“沒關係,就讓他們在門口等。”

“嗯。”

我們湊在一起向電梯走去。房間是二十四樓的套房,是瀧澤副知事訂的。我在鋪着厚地毯的走廊對崇仔說:

“你們在這兒等我,別讓任何人進去。”

國王以王者般氣定神閒的態度向我點頭。

“我答應做的事,有失敗過的嗎?”

我也點點頭,和禮哥一起進了套房。

房裡只略微點了間接照明。新宿街道的喧囂,這裡完全感受不到。一位穿着西裝的高大男子站在窗邊,那是完全無法開啓的超高大廈窗戶。瀧澤頭一回,以訝異的眼神看着我。

“我早有心理準備,這樣的事不可能永遠隱瞞下去,但沒想到最後來告訴我掌握這個秘密的,會是像你這樣一個少年。”

我早就過了少年的年紀了。禮哥說:

“瀧澤前輩,他雖然只是個賣水果的,卻是可以信任的人。二十一世紀度假地的特殊獻金,到底是怎麼回事?”

說明起來還真是麻煩。我把捐給後援會的政治獻金清單遞給瀧澤,他接了過去,視線在清單上迅速遊走。然後他頭一轉,把清單交給身旁的禮哥。禮哥看着紙面不久,就臉色大變。

“向池上組的漂白企業收取地下政治獻金是嗎?這種事一旦曝光,你的政治生命就結束了。”

瀧澤又把臉轉向窗戶,平靜地說:

“知道那棟稍微看得見的建築嗎?那是我太太住院的大學醫院。由於自殘事故的後遺症,她的身體有一半動不了。康復並不輕鬆,無論是人或街道,要回復到原本應有的機能,都是一樣辛苦的,不是嗎?我一直很想讓池袋回覆到以前那種安全的模樣。我真的是這麼想。”

副知事喘了口氣,繼續說:

“無論哪個國家,都是由女人們最先投入這個世界。以女人的經濟力作爲後盾,男人們纔開始投入世界。所以強制遣返持觀光護照工作的女性,也不是沒有理由的。不過現在這麼一來,治安重建也就化爲泡影了。”

瀧澤成熟地笑着說道。我實在忍不住說了:

“我能瞭解你真的想把工作做好,但爲什麼要和池上組或一之木企畫這種組織合作呢?你心裡應該也明白他們是最糟的選擇吧。”

他頭一轉,面無表情地說:

“從大學以來,就沒有人對我講過這樣的話了。所有的藥都有毒,但只要能善加利用,所有的毒都可以當成藥來用。要想治本地改變這裡,就需要新勢力的形成。風化業也不是一味讓它倒光就是對的,只要狀況受到當局控制,讓他們存活下去也無妨。這纔算是真正的指導對吧,橫山警視正?”

禮哥站挺了身子說:

“並不是目的正確就可以不擇手段,副知事。”

我問了當天晚上惟一想問的問題,看對方如何回答,再決定要不要讓Zero One把藥效驚人的情報散播出去。

“我們生存的這個可笑世界裡,可以爲了偉大的正義,容許多少數量的渺小犧牲呢?”

“我太太以前總是說:‘法律或權力,在運用的時候都要很小心。因爲你是大家選出來的人,再怎麼細心注意都不嫌多。’我太太之所以企圖自殺,是爲了我的前途。仔細想想,或許就是那次的事件,讓我涌出更大的力量,讓我比任何人都還想細心地運用它吧。”

我從牛仔褲後面的口袋拿出聖路易紅雀隊的棒球帽。光一的血還沾在上面的紅色棒球帽。

“今天傍晚,有個年輕男子代替我被人刺殺了。他是我的好朋友,卻在我眼前、在我們家店門口出事。我想犯人一定是池上組的相關成員吧。你看。”

我把自己的帽子也脫下來,兩頂並排在他面前。

“光一是個好人,只是個在池袋的相親酒吧幫忙拉客、頭腦不算好的孩子。您夫人之前也是酒店小姐吧。是不是隻要能重建治安,就算風化業從業人員遭刺,就算利用自己的太太,也都沒關係?”

瀧澤接過那頂染血的棒球帽,抱在胸前。他的白襯衫似乎被血弄髒了。他看着我的眼睛說:

“有這樣的事?真對不起。我決定徹底嚴懲池上組了,這是身爲副知事的我所能做的最後一件事了吧。”

我一直凝視他的眼睛。似乎不是說謊。

“等一下,我可從沒說過要把這份數據散播出去呀。你應該還有非做不可的工作纔對吧?應該是像我這種附着於社會底層的人絕對做不了的工作。我會一直看你做了些什麼,如果你又走偏,到時候我會把這消息傳播出去。”

我看向禮哥。

“這樣子可以嗎,署長先生?”

禮哥點點頭,把獻金清單交還給我。這位池袋的警察署長說:

“我決定當做沒看過這份清單,但是請副知事您重新檢討鳳凰計劃。”

我把打印出來的東西撕個粉碎。

“關於鳳凰計劃,我還有話想說,但是下次有機會再講吧,我的專屬保鏢還在走廊上等着呢。”

“等一下。”

瀧澤離開窗邊,往我這兒走來。他把光一的帽子還我,同時伸出手來。我牢牢握住副知事的手。

“那頂帽子你拿去吧。一套新制度的誕生,會如何讓基層的人感到痛苦?請你把帽子當成見證,放在手邊隨時看得到的地方吧。我走了。”

我離開了午夜的套房。副知事目送我離開,讓我有點擔心自己的背部是否挺得夠直。

光一在醫院大約住了兩個星期,又生龍活虎地回到了池袋,繼續當相親酒吧的拉客店員。他不再和我穿相同的衣服了,似乎已經從慘痛經驗中學到教訓。目前他正在努力用功,準備參加明年春天東京都的公務員考試。

攻擊光一的嫌犯在幾天後自首了。雖然不知道是否真是他乾的,但老媽覺得確實很像那天那個男的。但他到底是不是個仰池上組鼻息的人,我就不清楚了。

那之後又過了幾天,池上組相關店家全面遭到取締。猴子超級高興,說這麼一來就能以相同立場與池上組交涉。只要雙方能坐下來談,再來似乎就能好好地共存共榮了。無論如何,我還是難以理解那個世界的規則。

鬱美準備到德國留學,正在努力學德文與練鋼琴。雖然她同樣穿得一副女老師的模樣,最後我還是沒能和她出去約會。也有可能是我表現得太過直接了吧。我一直覺得自己做錯了。

池袋的鳳凰,最後被抓到了地面。治安重建作戰雖然持續,執行的方針卻大幅調整。就連設於東京都健康中心的出入境管理局池袋辦公室,也變得可以辦理居留手續,不再只是負責取締。池袋的街道,又漸漸看得到外國人了,艾美加現在又變成我們水果行的好客人了。

好了,最後是和美。雖然我沒能和鬱美交往,倒是找她姐姐出去約會了幾次。她說把鋼琴當成興趣就好,畢業後再找個一般的工作。不過她那種手腳不乾淨的習慣如果沒改掉,不管到哪裡上班可能也待不了多久。但她說只要能斬斷對鋼琴的依戀,偷竊癖也會自然消失的。

這話是和美講的,所以我不是很相信,但拜她的偷竊癖所賜,鳳凰這下變乖了。或許還是非得感謝和美不可。在一個極其晴朗的午後,她來到我們家的水果行。

“不再每天練琴之後,空閒時間就多得不得了。今天要去哪裡玩呢,小誠?”

雖然在約會幾次後,我們已經發展成那種關係了,但我還是不敢像梅中那樣,把自己的癖好說給她聽。面對副知事我可以那樣侃侃而談,但面對適合穿女僕裝的女大學生,我卻什麼也不敢說。看來我的功力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

和美在播放着《火鳥》的店門口,配合曲子的複雜節奏擺動着手指。在不久就要迎接冬天的西一番街,惟獨她的十根指頭像春風一樣輕柔。空中浮現有如鋼琴線般的卷積雲。我希望今年冬天的天氣可以整個冷起來。至於原因,我想各位也應該很清楚吧。天氣越冷,越能縮短同物種間的距離。這點無論對池袋西口公園的鴿子、流浪貓,或是人,都是一樣的。

(本章完)

池袋西口公園_太陽通內戰非正規反抗分子_池袋清潔隊灰色的彼得潘_站前無照託兒所灰色的彼得潘_站前無照託兒所骨者_黃綠色的神明G少年冬天的戰爭_詐欺師維納斯骨者_【解說】二十六個字母解讀《池袋西口公園》°程佳客尊嚴_數據庫的蜘蛛計數器少年_導讀 作家貴公子曾志成尊嚴_導讀 石田衣良的世界新井一二三尊嚴_導讀 石田衣良的世界新井一二三池袋西口公園_幽靈旅行車池袋西口公園_導讀 石田衣良的世界新井一二三反自殺俱樂部_皮條客的布魯斯龍淚_聖誕老人的緣分計數器少年_銀十字反自殺俱樂部_季末流星計數器少年_水中之眼骨者_黃綠色的神明計數器少年_銀十字池袋西口公園_導讀 作家貴公子曾志成計數器少年_計數器少年尊嚴_北口地下偶像尊嚴_導讀 石田衣良的世界新井一二三反自殺俱樂部_反自殺俱樂部骨者_黃綠色的神明非正規反抗分子_退休牛頭犬龍淚_目白通的獵人龍淚_流浪漢的遊行尊嚴_鬼子母神的夾殺骨者_西一番街外帶龍淚_Dragon tears——龍淚灰色的彼得潘_池袋鳳凰計劃反自殺俱樂部_反自殺俱樂部池袋西口公園_池袋西口公園尊嚴_導讀 石田衣良的世界新井一二三計數器少年_妖精之庭計數器少年_妖精之庭計數器少年_妖精之庭尊嚴_導讀 石田衣良的世界新井一二三G少年冬天的戰爭_詐欺師維納斯骨者_【解說】二十六個字母解讀《池袋西口公園》°程佳客池袋西口公園_綠洲的親密愛人反自殺俱樂部_季末流星G少年冬天的戰爭_連續縱火犯非正規反抗分子_非正規反抗分子尊嚴_鬼子母神的夾殺池袋西口公園_太陽通內戰電子之星_東口拉麪“商戰”尊嚴_北口地下偶像池袋西口公園_導讀 作家貴公子曾志成非正規反抗分子_千川餘生媽媽電子之星_東口拉麪“商戰”龍淚_流浪漢的遊行非正規反抗分子_池袋清潔隊非正規反抗分子_非正規反抗分子電子之星_作者:石田衣良非正規反抗分子_池袋清潔隊尊嚴_北口地下偶像尊嚴_數據庫的蜘蛛計數器少年_導讀 石田衣良的世界新井一二三池袋西口公園_池袋西口公園反自殺俱樂部_反自殺俱樂部灰色的彼得潘_灰色的彼得潘電子之星_東口拉麪“商戰”尊嚴_北口地下偶像電子之星_恐怖的頭罩骨者_導讀 骨音池袋西口公園_幽靈旅行車電子之星_電子之星G少年冬天的戰爭_連續縱火犯尊嚴_北口地下偶像灰色的彼得潘_站前無照託兒所龍淚_Dragon tears——龍淚龍淚_流浪漢的遊行灰色的彼得潘_灰色的彼得潘反自殺俱樂部_皮條客的布魯斯電子之星_獻給寶貝的華爾茲尊嚴_鬼子母神的夾殺尊嚴_導讀 石田衣良的世界新井一二三池袋西口公園_池袋西口公園反自殺俱樂部_玩具殺手計數器少年_妖精之庭灰色的彼得潘_站前無照託兒所尊嚴_導讀 石田衣良的世界新井一二三龍淚_Dragon tears——龍淚電子之星_獻給寶貝的華爾茲反自殺俱樂部_皮條客的布魯斯龍淚_Dragon tears——龍淚池袋西口公園_池袋西口公園骨者_西一番街外帶骨者_西一番街外帶灰色的彼得潘_站前無照託兒所灰色的彼得潘_灰色的彼得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