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趣

童趣

當今的孩子們是幸福的,也是不幸的。與托爾斯泰的觀點不同,當今孩子們的幸福是相似的,他們的不幸也是相似的。中國大陸實行改革開放三十多年,綜合國力強了,老百姓也富裕了。當然,發展還不平衡,某些貧困地區的不少家庭還生活在貧困線以下,國家也正在努力改變這種狀況。不過,這種現象畢竟離我很遠,在我經常居住的兩座大城市——首都和省城——裡的所見所聞所感,主旋律是兩個字——富裕。室外,高樓林立,車水馬龍;室內,金碧輝煌,舒適方便。孩子們都是家裡的寶貝,他們想吃的,想用的,可謂手到擒來。我本人兒時的生活應該算是富裕的,但與現在我身邊的孩子們相比,未免相形見絀。有時我會在一旁仔細端詳我那外孫女。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身高已經將近一米八,舉止端莊大方,言談溫文爾雅。這應該說與她從小富生富養有着直接的關係。如果說在物質上得到充分滿足就算幸福的話,那麼,他們這一代孩子確實是幸福的。但是,在這種表面幸福的背後,我也看到了另一面。我找不到合適的替代語,就姑且稱之爲“不幸”吧。他們沒有享受到孩子們應該享受的童趣,沒有摸爬滾打的玩伴,沒有發揮特長的餘地。在學校裡,應試教育壓得他們擡不起頭來;回到家裡,寫不完的作業,熬不盡的睏乏。有了一點空閒時間,也一個個忙不迭地與電腦、手機打交道。這對他們來講就是放鬆,就是休息了。我的外孫女算是個幸運者,因爲她的處境比她的同伴們要好得多,這應該歸功於我們這個家庭。我和我的老伴,還有我的女兒,都是教師,我們總還懂得一點教育和教學的規律,而且不像有些家長那樣,急切地“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在家裡,我們不給她額外的壓力,更不讓她參與各種所謂“培訓班”或“成才班”。我有時還會用自己獨特的方式來賦予她輕鬆的機會,比如餐桌上的笑話,又比如,當我發現她寫作業感覺疲倦的時候,我就給她唱一曲婉轉的崑腔,哼一段優美的俄羅斯民歌,或者讀一首感人的詩篇。但即使這樣,我仍然感覺她是很苦的,很不幸的。至於那些承受着來自各方面巨大壓力的孩子,則更是苦不堪言。說得嚴重一點,他們的不幸,怎一個“苦”字了得!

我們這一代人的童年可不是這麼度過的。我說過,我的童年時代家庭還算是富裕的,我的很多童年夥伴,家庭溫飽這一關都沒有過,更不要說豐衣足食了。還有戰亂、災荒和疾病的襲擾。從這個角度上講,他們是不幸的。但即使在那樣的條件下,我們也有自己的童趣。我們沒有那麼大的學習壓力,當時的家長也少有“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奢求。大家都順其自然地生活,自由自在地成長。我們有說不完的兒童歌謠,有玩不盡的兒童遊戲。現在的城裡人,毗鄰而居也互不相識,孩子們也少有互相往來的機會。我們小時候,幾條街巷的孩子們都可以聚到一起玩耍。當時的景象,現在回憶起來,還覺得意味無窮,那種生活實在是太豐富了。從這個角度講,當時我們又是幸福的。世界就是這樣,任何事都不是絕對的,所以我不同意現在流行的所謂“幸福指數”這種說法。幸福本身就是一種主觀的感覺,哪裡有什麼“指數”可言!難怪有人對“你幸福嗎”的回答是“我姓曾”。

回憶的閘門打開了,就讓我先從童謠說起吧。家鄉的童謠相當豐富,我從小就是伴隨着童謠長大的。我從剛剛記事到成長爲少年,聽過有上百首童謠,可我忽然想先從一首歌談起,那就是解放前上小學時每天放學前都要唱的《放學歌》。這首歌的歌詞是:“功課完畢太陽西,收拾書包回家去。見了父母行個禮,父母對我笑嘻嘻。”歌詞很有意義,是對孩子們進行禮貌教育的好教材,可惜這樣的歌已經太久沒有人唱了。在這首歌的感召下,每天放學回家,一進街口,見到所有認識的長輩都要鞠個躬。當時學校要求每天晚上放學時唱這首歌,後來我們的班主任老師別出心裁,中午放學時也讓我們唱。小孩子有自己的聰明才智,我們一下子感覺到,這首歌中午唱不合適,因爲歌詞的第一句是“功課完畢太陽西”,而中午太陽是在南邊的,於是大家就商量着改歌詞。經過一番思考和討論,歌詞終於改好了:“功課完畢太陽南,收拾書包上矸子山 。撿點矸子賣點錢,買塊驢肉解解饞。”當然,當着老師的面我們不敢唱,只是在下面偷偷地唱,但儘管這樣,這首經過改編的歌詞還是很快就在學校裡流傳開了。我在歌詞的改編過程中起了主導作用,這種靈感來自存留在頭腦中的上百首童謠。它們甚至爲我後來的寫作和翻譯打下了一定的基礎。

童謠的種類很多,最早聽到的是“催眠曲”,就是哄小孩子睡覺的童謠。這種童謠當然不可能是我在襁褓裡記住的,而是長大以後,聽到爸爸、媽媽哄弟弟、妹妹,或者鄰居家的父母哄自己襁褓中的孩子睡覺時都哼這種童謠,聽得次數多了,自然而然就記住了。

江南一帶有諸如“搖啊搖,搖到外婆橋”之類的催眠童謠,那是因爲那一帶的嬰兒是在搖籃里長大的,而且那一帶有太多的小橋流水。我的家鄉與江南一帶“鄉情”不同,沒有江南韻味的小橋流水,嬰兒也從來不進搖籃。但與其相類似的童謠還是有的,只是明顯地帶上了我家鄉一帶的地方色彩。下面一首算是比較典型的:

顛,顛,顛油兒,

顛到姥姥家炕頭兒,

粳米乾飯和油兒。

妗子不給吃,

姥姥耍猴兒,

一吃吃了個飽溜兒。

東一碗兒,西一碗兒,

不給禿子留一點兒。

禿子來了好生氣,

拿起個笤帚就掃地。

一掃掃出個禿大錢兒,

買了個禿燒餅。

禿子吃,禿子看,

禿子打架禿子勸。

家鄉在北方,房間裡有炕。母親哄嬰兒睡覺時,經常是自己盤腿坐在炕上,把嬰兒放在一雙盤着的腿上,一邊輕輕地顛腿,一邊哼着這首催眠童謠。慢慢地,嬰兒就睡着了。無論催眠方式,還是催眠童謠的內容,都與江南的“搖啊搖,搖到外婆橋”有異曲同工之妙。

仔細想一想,這首童謠的內容也有它的積極意義。首先,它創造了一個恬靜、溫馨的環境:姥姥家溫暖的炕頭兒,舅母與姥姥之間發生的一點小小的家庭矛盾,都刻畫得細膩入微,頗具生活氣息。其次,它表現了當時鄰里之間的友好關係,一頓不起眼的飯食,也要與各家鄰居共同分享。再次,它反映了勞動人民的優秀品質,即使有不順心的地方,也不會發火,而是用勞動來化解怒氣。同伴之間發生了矛盾,不是冷眼旁觀,而是努力勸解。所有這些,難道不值得當今的人們去思考,甚至去學習,去效仿嗎?生活水平提高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反倒疏遠了,如果說這種現象是“悲劇”有點言過其實的話,那麼,說它“值得深思”總還不過分吧。襁褓裡的嬰兒,聽着這種童謠成長,潛移默化,對他以後的人生,難道這不是一種正能量嗎?

再長大一點,童謠的內容就從催眠轉到了遊戲。遊戲的形式多種多樣,童謠的內容所包含的生活氣息也更加濃郁了。

有一種遊戲,是成年人拉着孩子的兩隻手,上下襬動,家鄉方言把這種動作叫做“奓巴”。伴隨着這種遊戲的童謠我也還記得清清楚楚。外孫女小的時候,我唱着這首童謠跟她玩過這種遊戲。現在我還經常拉着家裡養的那隻寵物犬的兩個前爪,一邊擺動,一邊讓它聽這首童謠。狗似乎也有靈性,每當我說到這首童謠的最後一句時,它就會自然地把兩個爪子從我的手中抽出去。這確實是一首很有趣的童謠,難怪小孩子,甚至小動物都喜歡聽:

奓,奓,奓巴奓,會親家,

親家有個好閨女,會梳頭,

一梳梳到麥子熟。

麥子磨成面,

芝麻打香油,

黃瓜上了架,

茄子打滴溜。

滴溜溜,轉溜溜,

糜子面,包黑豆。

你看,多美的一幅農家樂景象!

至於“拉大鋸,扯大鋸,姥姥家門口唱大戲”之類的在我國北方很多地區都流行的童謠,在我的家鄉也有。只不過由於家鄉人民的聰慧,這首童謠讓他們改得更花哨,更復雜一點而已。

還有一首童謠,是講母親送女兒出嫁的:

小車子,三道箍,

閨女上車媽媽哭。

“媽媽媽媽別哭了,

過年了,吃肉了。”

“肉不肉的不要緊兒,

吃個白菜豆腐粉兒。”

這簡直就是一篇小小說。有作者的敘述和描寫,也有人物的對白。母女之間情真意切,勞動人民簡單、樸實的需求,在這首童謠裡描寫得相當生動。其詩情畫意,遠遠超過當今某些詩人所寫的那些所謂“哲理詩”或“朦朧詩”。

在這些童謠裡,我們還能發現一個特點,那就是親情的流露。姥姥家炕頭上一頓簡單的午餐或者門口一個簡陋的舞臺,親家親切會面,母女灑淚離別。所有這些景象都能讓人感受到一種濃郁的親情。中華民族歷來重視親情,正是這種情感,把我們這個全世界最大的民族凝聚爲一個整體。這個整體是牢不可破的,這也是五千年來我們這個民族,無論歷經多少磨難,永遠立於不敗之地的原因所在。自古至今,多少名人名著,都充分表達了這種感情。就是在這些出自底層民衆之口的簡單、樸實的童謠裡,也充斥着這種感情。

家鄉還有一種童謠,是敘述和描寫國家大事的。這類童謠在其他地區比較少見。下面抄錄兩首:

其一:

中華民國十二年半,

大水淹了寶坻縣。

吳佩孚,打老段,

三天三夜沒吃飯……

其二:

張作霖,瞎胡鬧,

一心要把北京要。

遇見吳佩孚,

脾氣比他暴。

東邊發大兵,

西邊點大炮……

這些童謠都是反映當年軍閥混戰的。上邊錄的兩首,一首說的是直皖戰爭,一首說的是直奉戰爭。誰說老百姓不關心國家大事?國家大事,尤其是戰爭,與他們的生命、生活息息相關,他們能不關心嗎?這些內容能在童謠裡反映出來,也就不足爲怪了。看似敘述,實爲抒情。抒的是擔憂之情,抒的是憤懣之情。

解放以後,在我的記憶中,好像也出現過一些新童謠,諸如“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人,專吃杜魯門”以及“蘇聯老大哥,賺錢賺得多。買

輛小汽車,開到莫斯科”之類。但這些童謠已經不是家鄉所獨有的了,也就是說,它們幾乎在全國流行。這些童謠,少了個性,多了共性;少了童趣,多了老氣;少了地方特色,多了政治色彩;少了生活氣息,多了世俗觀念。另外,隨着年齡的增長,我對童謠的興趣也不再那麼濃厚了,所以留在記憶中的“新童謠”不多。也許比我小十幾歲或者二十幾歲的人對它們的印象會深刻些,那就留給他們去回憶,去描述吧。

除童謠外,童趣的另外一項主要內容就是兒童遊戲了。兒童遊戲種類繁多,其中絕大多數都是有積極向上意義的。有些遊戲培養孩子的團隊精神;有些遊戲培養孩子反應的機敏性;有些遊戲運動量很大,有利於孩子身體的成長;有些遊戲則具有很高的智慧含量。還有一種遊戲屬於綜合性的,熔體力、智力、團隊精神、毅力、忍耐力等於一爐,其中精粹者幾乎達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有一個名爲“蘋果打點兒”的遊戲,我認爲就應該屬於這一類。它給我留下的印象極爲深刻,甚至玩法的每一個細節至今還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裡。

小朋友分成人數相等的兩組,一般情況下,每組十人左右。每個人都用一種水果的名稱作爲自己的代號。當時蘋果是一種最常見的水果,所以這個遊戲的名稱就叫“蘋果打點兒”。遊戲開始了,兩組小朋友各排成一列橫隊,在路旁的人行道上面對面席地而坐。兩排之間的距離大約十米。爲敘述方便,我分別把這兩組小朋友叫做甲組和乙組。第一輪,甲組爲主方,乙組爲客方。主方爲“打點兒”的一方,客方爲被打的一方。所謂“打點兒”,就是主方的一個人跑到客方的隊伍前,在其中某人的額頭上輕輕地按一下,而那個額頭被按的人是被蒙上眼睛的。因爲每個人都有一個水果名稱作爲代號,而這個代號只有本組的人知道。那個額頭被按的人只知道“打點兒”者的代號,並不知道這個被稱爲“蘋果”或者“橘子”的人究竟是誰。“打點兒”者歸隊以後,“被打者”除去眼罩,然後猜那個“打點兒”者究竟是誰。如果猜對了,乙組就可以反客爲主;猜不對,繼續做它的客方。遊戲的每一個環節都限定時間,所以在整個遊戲過程中大家都十分緊張。分組、取名、列隊、跑步、“打點兒”、猜測、換位……每一項都組織有序,配合默契。“打點兒”者既要動作麻利,又要輕手輕腳,儘量不讓對方感覺到自己是誰,因爲小夥伴們彼此都十分熟悉,稍有不慎,就會露出馬腳。那個額頭被按的人,眼睛是被矇住的,這就要求他充分發揮耳朵的作用,用耳朵來辨別對方。包括腳步聲、呼吸聲在內的每一個動作細節都不能忽略。只有這樣,纔有猜對的希望。那些旁觀者也不輕鬆,他們不能用動作和表情做出一點暗示,這對六七歲的小孩子來講是相當困難的。你看,整個遊戲過程不是對孩子們各種能力的綜合訓練、綜合考驗嗎?

還有一種兒童遊戲,它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當時民衆的一種願景。解放前夕那一兩年,社會並不安定。國民黨政權風雨飄搖,戰火已經燃遍了整個東北,雖然還沒有波及我家鄉那座城市,但人們已經能夠感受到“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氣氛了。市場蕭條,物價飛漲,緊張的氛圍壓得民衆喘不過氣來,弄得人心惶惶。不時能聽到從郊外傳來的槍聲,不知是小規模的戰事,還是匪霸在橫行鄉里。人們都期盼這種緊張的局面儘早結束,早一點過上安定的生活。我在這裡提到的這種兒童遊戲應該就是源於這種現狀。玩法是這樣的:兩個小朋友,每人分別在地上畫一個方框,在方框裡畫個十字,把方框隔成四個方格用來填字。兩個人由“石頭、剪子、布”決定輸贏,贏者可以在方格里寫上一筆。如此循環往復,最後,誰先把四個字寫完,誰就算勝出。而這四個字恰恰是“天下太平”。我想,這個遊戲的發明者應該不是孩子,而是某個有思想的人想用兒童遊戲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心願,還可以規避撒傳單、寫標語這些方式可能帶來的風險。

正像在本文開頭我所講的,現在的孩子們已經沒有了這樣的童趣。社會的進步給他們帶來了更多的享受物質文明的機會,但是“物慾”也讓他們失去了太多的東西。前幾天看電視,記者問一個小學生“最大的願望是什麼”,孩子的回答讓人啼笑皆非,竟然是“永遠不寫作業”,逗得記者都笑起來了。可是,如果我們思考得再深刻一點,恐怕就笑不出來了。厭學,是應試教育的惡果,這種現象如果延續下去,造成的後果將會更加嚴重。不是簡單地失去童趣的問題,而是在激烈的國際人才競爭中處於劣勢。

在這裡,我想向社會進行呼籲:請儘快把藍天白雲還給孩子們,把翱翔的翅膀還給孩子們,把燦爛的笑容還給孩子們……我還要向那些“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家長喊話:醒醒吧,我的同胞們!不要再讓那“可憐的父母心”成爲害孩子,害自己,甚至害國家的源泉!

七十多年來,我歷經坎坷,但兒時的記憶永遠是甜蜜的。希望現在的孩子們到了我這個年齡回憶童年時,感受到的也是甜蜜和燦爛,而不是苦澀和灰暗。我說這些並不是主張走回頭路,更不是想讓現在的孩子們重複我們童年時代的經歷。我只希望,不要讓孩子們成爲社會進步的犧牲品,而應該努力創造條件,讓他們充分享受現代文明的紅利。那就讓我們從現在開始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