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秋娘還是垂眸低頭,輕輕地“嗯”了一聲,緩緩說:“是的,命運。”
“好端端的,爲何突然想這虛無的事?”張賜牽引她坐在來。
“想到蕭燕燕縱使如何努力,如何百般算盡,卻也不過是棋子的命運。”陳秋娘說到這裡,便也說不下去。江帆與張賜同時沉默,氣氛一時間沉悶下來,陳秋娘覺得自己不應該如此影響這兩人的情緒,便吸了吸鼻子,說:“抱歉,是我想多了。”
“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本就不該想。在這個世間,我與張賜都會護着你,九大家族的勢力,你至少得了張氏、江氏、潘氏、曹氏、陸氏五家的支持了,還怕甚?”江帆笑着說。
“是我多慮了。”陳秋娘這會兒已經調整好情緒,臉上又是燦爛的笑,並且還趁機問,“呀,我與林氏不曾接觸,怎麼的就支持我了?而且曹氏一族,我亦只見過曹璨一人啊,你莫不是誆我?”
“哪能誆你?林氏新任族長卻是對你久仰已久,生平喜好美食,卻是豪門盛宴的股東之一。至於曹氏,曹璨鎮守西北,正是曹氏族長。族裡老人亦與他交換了看法,得知這位——”江帆說到這裡,指了指張賜,才繼續說,“得知這位並非違反祖訓,且能掌控大局,撥亂反正,便也不再與長老會合作了。甚至考慮廢除長老會制度,以後的事,就是各大家族的族長之間的事了。”
“沒想到我名聲居然這樣大了。”陳秋娘嘖嘖地說,心裡雖然還是很沮喪。但成功轉移了話題,將剛纔的沉悶氣氛徹底打破。
江帆呵呵笑,然後說了一句:“九大家族當家主母,不必人中龍鳳,卻也得要讓各大家族信服的。”
陳秋娘聽到“當家主母”幾個字,心裡一亂,竟是不知如何繼續說話。一直沉默的張賜則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臉,說:雲兒,誰都不知道命運是否存在。但即便存在,你又能說清命運到底是什麼?難道什麼都不做。命運就會降臨?”
“是我魔障了。佑祺。”陳秋娘想拼命揭過這一頁,於是像個做錯事的小姑娘立馬來了這麼一句。
張賜卻不理會,依舊說:“所謂命運,是天時地利人和。境遇、學識。諸多糅雜的結果。命運。不過是一個結果罷了,結果如何,取決於過程。所以。這個生命如何活得恣肆纔是最重要的,最後的結果已經不重要了。”
陳秋娘很想說“從前,我亦這樣想,注重過程,結果是什麼不重要。可是愛上你之後,我就開始魔障,開始執着於一個結果了”,但是她沒有說,只是狡黠地笑了,撒嬌似的說:“好啦,我發誓,以後不胡思亂想了。”
“你呀。”張賜一臉無可奈何的笑。
“我餓了。”陳秋娘撒嬌賣萌轉移話題。
張賜對她的撒嬌大約沒有抵抗力,並且三人都餓了,於是就致力於吃飯了。席間,三人因是少年人,又沒有別的陌生人在,,所以就把“食不言,寢不語”的什麼規矩都拋到腦後,一邊吃一邊聊。聊的內容基本上都是圍繞美食展開,陳秋娘是這方面的專家,張賜亦是熱愛廚房的孩子,江帆又是一枚吃貨,於是這樣的三個湊在一起吃飯,話題自然離不開美食:評論滄州府這家豪門盛宴的廚子手藝,問陳秋娘這廚子得了幾分真傳,或者又詢問調味品、火候、刀工、食材各種方面的事情。
陳秋娘在美食上算是個集大成者,因爲過去十年的時間潛心鑽研,在美食上的造詣反而早就超過了她當初大學的行當土木工程。所以這一頓飯,就在親切友好的問答之中吃到了日薄西山。
張賜與陳秋娘兩人抹抹嘴,依舊是老爺與小廝的打扮,一前一後上了馬車,七彎八拐之後入了梅園。江帆則是換了平素少將軍的打扮長槍白馬,意氣風發地入了梅園。
因三人剛吃了個飽,也無須吃晚飯,陳秋娘就主動沏茶。從前,在這個時空,茶的工藝不高,從採摘到製作都只適合用來煮,所以,茶葉是煮熟了,放上調料,用來吃的。味道、品格都大大不如現代的茶葉。陳秋娘創辦豪門盛宴後,便與茶園合作,革新了茶葉製作,豪門盛宴裡流行泡茶,喝茶。如今,這種泡茶方法在權貴人家流行起來,那新方法制作的茶葉比黃金還貴。
也不知是江帆真心愛喝茶,還是因這跟陳秋娘有關,梅園倒是儲存了不少豪門盛宴的茶。陳秋娘選了三人皆喜歡的明前茶,味道清香的來泡。期間,江帆與張賜各自換了衣衫,江帆一襲白衣,不羈的翩翩公子模樣,而張賜則是先前梅園裡那套貴公子的打扮,至於陳秋娘依舊作小廝打扮,在這裡泡茶。江帆與張賜的意思是讓陳秋娘以這個樣子親自見一見柴瑜,畢竟柴瑜與她是舊相識,但又恐怕生變,她的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就只好以這小廝的模樣見一見柴瑜了。
滄州北地,黃昏時分,卻已是上了燈,日光還有一絲絲氣若游絲的微光在幽着。陳秋娘跪坐在桌前安心沏茶,不一會兒,柴瑜就被五六個梅園侍女押了進來。說是“押”,實際上並不恰當,柴瑜並沒有被捆綁束縛。
柴瑜一襲玄色衣衫,長髮未系,披拂在身後,昔年眼神明亮的冷酷少年,如今高了許多,越發英挺。只是三年的時光帶走了他臉上的平靜,讓他神情裡帶了一種讓人害怕的莫名癲狂,配了他的一身玄衣,竟讓陳秋娘覺得膽寒。
他入了廳來,只站在近端,很敷衍地對張賜拱了拱手,語氣很不友善地說:“張二公子。別來無恙。”
“柴公子不必多禮。”張賜揮了揮手,便開門見山,問,“想必此行目的,你已知曉了吧?”
“知了。”柴瑜回答。
張賜便說:“那我便不再贅述,只問柴公子可否?”
“張二公子真說笑,若讓你背了祖宗,換了姓氏,用另一個人的身份活着,你會肯?”柴瑜諷刺地笑道。
張賜不予理會。卻是正色道:“若是可有這一種方法解決我所面臨的困境。哪怕換了個時空,換了個身份,化作漁樵耕種者,也無所謂。”他說的時候。眸光略略掃了過來瞧陳秋娘。倏然又斂了去。
柴瑜沒有馬上答話。 過了片刻,才諷刺地笑,說:“張二公子違心了吧!”
“句句肺腑。”張賜忽略柴瑜的不滿與諷刺。依舊是平靜如水的語氣,連舉手投足之間也平和的貴氣,仿若他是一碗水,任風吹浪打,自顧自的波瀾不驚。
“國仇家恨,張二公子是不曾有過的。亡國之痛,滅族之恥,張二公子也不曾有;就連奪妻之恨,你亦不曾有。”柴瑜情緒激動,語氣恨恨的,整張臉上暴戾橫生。
這是陳秋娘完全陌生的柴瑜。三年的時光,讓她記憶裡那個柴瑜完全變了個樣,記憶裡的柴瑜安靜如水,有一種無法言訴的貴氣與傲骨,可眼前的男子真的是柴瑜麼?陳秋娘想問一問,但或者一問出口就有過多的牽扯。再者,她對於他來說是已死之人。
“三載光陰,柴公子卻沒了長進。”張賜語氣依舊平靜,但內裡蘊含的失望卻很明顯。
“長進?何爲長進?起碼我喜歡此刻的我。”柴瑜依舊是諷刺的語氣,內裡的恨難平。
“三年之前,柴公子年紀雖小,卻是頗具君王氣質之人,殺伐決斷、謀算佈局亦是得當得很,甚至連君王的狠心也是學得來的。你的老子留給你的東西,你學得很好。只可惜,三載光陰,你卻如同世俗之人,眉眼言談皆爲意難平,此乃大忌,即便如今想讓你擔了這大任,你卻也是擔不起的。你自詡柴家子孫,卻沒有半分你爹的傲骨與大氣。”張賜毫不留情地指出了柴瑜的缺失。
柴瑜不怒反而冷笑,說:“你毋庸置疑,我對你卻是無法和顏悅色的。我可不會忘記了,秋娘是因了何人牽連,隕落岷江的。”
陳秋娘聽到此語,遞茶杯給江帆的手一凝,不由得想:莫不是他這般變故卻是爲了自己?
“她的美貌,小小年紀,已風華絕代,孟氏公主,那本是她的命。”張賜依舊是平靜的語氣。
“呵,你救我之時,我本不願,你卻與我說了你會護了她周全。你張氏千年望族,又有火器在手,趙氏也要忌憚張家,你卻連一個亡國的弱女都保護不了?”柴瑜倏然上前一步,語氣咄咄逼人。
張賜看着他,慢騰騰地喝了手中的一杯茶,才說:“護她周全,我從未食言。”
他此語一出,等於間接宣告陳秋娘還活着。一直品茗不語的江帆與在泡茶的陳秋娘皆驚。他們兩人都沒料到張賜會這麼說,雖然說得模糊,但柴瑜又不是普通人,這話真的昭然若揭。
果然,陳秋娘看到柴瑜神色一愣,雖然低聲問道:“前日裡,去見劉強的是她,對吧?”
張賜沒有否定,也沒有肯定,只端着手中的茶杯慢悠悠地小口品茗。柴瑜則是輕笑一聲,頗爲諷刺地說:“劉強以爲他們可將我玩弄於股掌。殊不知,他的一舉一動,我全然清楚。”
“那麼,你的決定?”張賜似乎不願與柴瑜多說,徑直問道。
柴瑜站在那裡,說:“答應你可以,但我想見秋娘一面。”
張賜搖搖頭,說:“你只有答應,或者死,兩條路。你沒有第三條路可選,也沒有資格跟我講條件。”
柴瑜臉色一凝,陷入了短暫的思考,再擡起頭來時,他看了看江帆,說:“韓德讓可以是江氏繼承人,那麼,趙氏天下亦可以換了柴氏。我答應你。”
“君子言必諾,柴公子這幾年在北地苦心經營,想必也清楚,這南國北地皆在我張氏囊中,若閣下要耍什麼花招,瞬息之間,身首異處。望柴公子好自爲之。”張賜語氣依舊平靜,但內裡透出了一種不悅的威嚴。
“張公子未免欺人太甚。”柴瑜冷笑。
張賜不與他多說,只吩咐了人將他看起來,餘下事情由江航去處理。
待柴瑜走後,江帆“嗖”地站起來,喝道:“張賜,你不該如此,他不是九大家族之人,必不是心腹。”
“本公子已決定。”張賜擺了擺手。
江帆性子急,一跺腳,道:“瞧今日之柴瑜,早就着魔,不似當初,你這是養虎爲患啊。”
“九大家族弈棋天下,何曾懼怕過誰?”張賜似乎不悅江帆在陳秋娘面前繼續說下去。
江帆卻偏偏不予理會,徑直反駁:“畢竟這些不是死的棋子,而是人。是人,就會有想法,有變數。”
“區區一個柴瑜,不足掛齒,你莫要上心。”張賜說,卻是瞧了過來。
此刻,陳秋娘亦不知該說什麼。一方面,柴瑜確實變得癲狂讓人害怕,不像是當初鎮那個善良安靜的傲骨少年;另一方面,柴瑜畢竟曾以命來對待她,是相交頗深的舊有。另外,如同他所言,今時今日之變故,怕也有她的因素在內了。所以,她不能說什麼,也不可以說什麼。於是,張賜那一眼看過來,她便垂眸繼續洗杯子,安靜沏茶。
“若不是因了秋娘,本公子何以想管?”江帆不悅地說。
“此事,我自有計較,倒是你,北地苦寒,蕭燕燕這一邊也是形勢複雜,你卻莫要在滄州府停留太久。”張賜轉了話題。
江帆悶悶地說:“你便是一意孤行了,不與我談此事。我卻偏要說,你不動手,我卻要動手,即便秋娘恨我也罷。我早已安插了人,若他有二心,我的人會立刻取他首級。”
張賜亦不說話,只說:“天色已晚,早些歇息,明日即刻返回,上京這幾日便是生變之時。”
“用不着你提醒。”江帆努努嘴,爾後看着陳秋娘說,“秋娘,今日一別,山高水長,不知何日相見,今夜,可否秉燭夜談,與我對弈一番?”
陳秋娘想到在這個沒有電腦,沒有電話的年代,寫個信都要一年半載才能來往,今日與這爲數不多的好友一別,還不知道有沒有見面的機會,情緒瞬間也溼漉漉的,心裡充滿了離別的惆悵,正要答應“可以對弈一局,但秉燭徹夜談話這就不妥”,張賜搶先說:“逛了一天,她累了,要早些休息。”
“好你個張老二,本公子是給你點臉,你就忘記自己姓誰了。這事輪不到你來插嘴。”江帆喝道。
陳秋娘想要扶額抹汗,這不知道自己姓誰的人貌似是江帆自己了吧。九大家族的族長是張賜,江帆甚至都還只算是江氏一族的繼承人罷了。
“好像忘記自己姓什麼的是你。”張賜輕笑指了出來。
“不服來打一場。”江帆起身一躍,就長劍在手,將另一把劍丟給了張賜。
陳秋娘着急了,立刻就說:“你們這是鬧什麼呢?”
“沒事,吃得撐了,消消食。再者,能跟劍聖比劍,贏了榮光。”張賜接過劍,就與江帆一前一後跳窗到了院落裡,在昏黃燈光的院落裡過起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