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賜這句話的意思,陳秋娘是聽懂了。他是想要看看柴瑜的資質適不適合成爲一代君王,想讓他披着趙氏的馬甲過這一生,除了那個名字,別的都是柴瑜的,那一支軍隊亦會繼續跟隨柴瑜,成爲他的左膀右臂。
但這個江山依舊姓趙,柴瑜不再姓柴,這其實對很多人來說無所謂。但對有亡國之恨的柴瑜來說,恐怕是不可能的事。
“我想,他怕不肯。”陳秋娘略略思量,輕輕搖了搖頭。
“因此,得再見一面。”張賜似也預見了答案,神情有點凝重,整個人略略往後仰過去,靠在牆便的軟墊子上,繼續說,“這支軍隊早有二心,他們太急功近利,已不是郭威與柴榮時代的那一支了,柴瑜的威信並不高,他也駕馭不住,久而久之,對他百害無一利。”
“這些我懂,公子無需與我道來了。”陳秋娘立刻說。
“柴瑜與你是舊識,我如此做,只怕你會怪我不近人情,剝奪他的希望。聽你如此說,我便放心多了。”張賜笑了。
陳秋娘垂了眸,嬌嗔地說:“你卻總小看了我,哼,還說要與我白首到老呢。”
“娘子,爲夫再也不敢了。”他笑着低語,語氣輕輕柔柔的。
陳秋娘第一次聽他叫自己“娘子”,心沒來由地一顫,只覺得手足無措,整個人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臉上一片滾燙。低頭瞧着衣襟上繁複的繡花紋路。前世今生三十多年,陳秋娘以爲自己看盡千帆,對於這樣的稱呼與浪漫不會波瀾起伏,但真正到了這刻,她卻如同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女孩。
“怎了?”張賜走過來,拉住她的雙手。
她還是低着頭,略略搖頭,而後輕輕靠在他懷裡。他懷裡有一種清新的氣息,讓她覺得很安全。
“你所珍視的,我也願珍視。”張賜將她擁入懷。
陳秋娘聽到這句以淡然語氣說出的話。眼淚瞬間蔓延而出。大顆大顆的淚珠簌簌而下。
三日後,日光和暖,梅花凋落,嫩芽新發。張賜與陳秋娘雙雙易容。張賜成了普通商賈的老爺。陳秋娘則易容成他身旁打雜的小廝。在滄州街頭閒逛了一個上午之後,於中午在滄州的豪門盛宴見到了以韓德讓身份出現的江帆。一桌的好菜,都是陳秋娘曾在鎮創下的。陳文正也真是好手。短短的三年時間,他讓豪門盛宴開遍了南國北地。即便在遼宋邊境的滄州府,豪門盛宴依舊門庭若市,生意好的不得了。
“這桌酒席是我七天前就定下了,你這生意真好啊。”江帆瞧了打扮成小廝的陳秋娘,然後又皺了皺眉,說,“你這樣不好看。”
“方便就行。”陳秋娘嘿嘿笑。
江帆瞧了張賜一眼,略略埋怨:“你也真下的去手,把秋娘弄成這樣。”
張賜認真對付完一杯雞尾酒,纔回答:“我可不喜別人瞧見她的姿顏,目光猥瑣得很。”
陳秋娘本以爲江帆會反駁張賜什麼,誰知道江帆很認真地想了想,居然還贊同了張賜。爾後,還沒等陳秋娘抗議什麼,張賜與江帆已經開始談正事了,陳秋娘也不好插嘴,在一旁聽着。
他說這幾日,已經再度見到了蕭燕燕,遼景宗的身體亦每況愈下,不日就會駕崩,遼國的政變也是過不了多久的事情了。至於江帆的身份,他已表明希望陪在她身邊,用的身份是韓德讓。蕭燕燕十分欣喜,爲了避免他被人認出是假冒的韓德讓,已將他調入上京,不日就要啓程。而韓德讓原來身邊的人,都被蕭燕燕以各種方式剿滅。
陳秋娘一聽,驚訝於蕭燕燕的狠厲,隨後又釋然了。因爲歷史上的蕭燕燕本來就是一個狠角色,就是一個權力大於一切的女人,江帆是什麼人物,她比誰都清楚。遼景宗原本身體不好,而且本身並不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蕭燕燕需要的是可以幫助她走上權力頂峰的人,甚至是一統中原。
只是——
陳秋娘想到九大家族的存在,如同雲端那翻雲覆雨的手,心裡就覺得悲涼。多少的英雄豪傑,爲了這如畫江山宏圖霸業,絞盡腦汁,賠上了所有珍貴的東西,卻不知道成敗早定,無論如何的掙扎,都不過是別人棋盤上的妻子而已。而且,太多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一輩子只不過是一顆可笑的棋子,就算是千古一帝的李世民、以爲自己成就了宏圖霸業的武則天,也不知南國北地雖在自己手中,但卻從來不在自己的掌控之內,朝下羣臣早有俯視之人。
如畫江山、錦繡天下!不過是九大家族的棋盤,弈棋之人便是張氏族長,而對手只是九大家族內部的罷了。
那麼,只要這個弈棋之人足夠強大,就如同君臨天下。張氏一族纔是真正的無冕之王了。
而權力極其強大的蕭燕燕如今做的事也不過是在按照弈棋者的意志在走下去,可她卻並不自知,反而爲此沾沾自喜。
那麼,在我們的認知範圍之外,是不是也有如同張氏一族這樣站在雲端的黑手存在呢?
陳秋娘看着遠處碧藍的天空,悠閒的幾朵白雲,仿若看到誰的窺視就在雲端,即便是眼前和暖的陽光也讓她感覺不到溫暖,陡然生出森森陰寒。
是不是一切我們以爲的成功,實際上早就被安排就緒?是不是一切以爲的沾沾自喜,不過是“上帝”眼中不值一提的可笑?也或者自己魂穿千載,附身於陳秋娘身上也不過是棋子使然?
遇見張賜,愛上張賜。爲能與張賜一起,做這麼多,是不是其實一切早就是註定?
也許真的有命運這回事。命運不是玄妙的存在,而是自己無法認知的更高端的玩弄。
陳秋娘坐在滄州府豪門盛宴的國色天香包廂裡,倚靠在窗邊,思緒萬千,有一種近乎絕望的悲涼蔓延出來。身邊的兩個男人還在說遼國形勢,已全然朝着歷史既定的方向前進,江帆會鎮守在那一片土地上,不久將會搬到上京。真正陪在蕭燕燕的身邊。開始履行屬於他的使命,成爲北地關鍵的棋子,直到女真族崛起,他作爲韓德讓這個身份的使命纔會真正結束。
至於柴瑜。江帆也將他帶到了滄州。正在一處秘密的別院。說今晚會帶他到梅園與張賜一見。江帆對於柴瑜的意見,不能爲我所用,必殺之。此人也不是等閒之輩,若是命運選中的人,當年沒有流離失所,被趙氏囚禁妄圖找出那一支秘密軍隊,也許會成爲如同劉徹一樣英武的存在。
張賜對於江帆的建議沒有說話,陳秋娘亦無心去聽。方纔從蕭燕燕事件忽然認識到的可能,讓她的一顆心不斷地下沉。
“你不該。”江帆朗聲說,同時身體略略前傾,似要坐起來提着張賜的衣領似的。
張賜掃了他一眼,說:“我自有決斷。”
“你猶豫了,此乃大忌。”江帆不悅地指出,隨後又看了看陳秋娘,說,“秋娘不是一個不明事理的人,能爲你做那麼多,自然能明白你的每個決定,是吧,秋娘?”
陳秋娘沉浸在自己的難過裡,被江帆一問,這才擡頭慌忙說是,但臉上那種失魂落魄的神情已經收不回來了。
“咦?秋娘你病了?這臉色發白。”江帆也看出端倪,話語之間,已經竄到了她面前,一隻手撫上了她的額。
張賜自然不爽江帆的舉動,亦是快步過來,將她一拉,仔細地瞧她模樣。陳秋娘擡眸看到他面上全是擔憂,便對他扯出一個笑。因笑得太勉強,張賜眉頭蹙起來,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說:“不舒服,就吃些清淡的東西,我們早些回去歇息,可好?”
陳秋娘點點頭,任由他將她牽引到桌前。他的手那樣溫暖,眉眼這樣好看,他的溫柔這樣明媚。遇見他是自己這一輩子最美的事,除此之外,別的事情都可以紛紛退卻成背景,模糊得毫無意義。
那麼,即便自己只是棋子的命運,但遇見了他,愛上了他,自己也是值得了。
她想到這裡,只覺得生命已經很美好。只是唯一害怕的是好不容易遇見了他,鼓起了勇氣要執手相看、白頭到老,但最終抵不過棋子的命運,還是不得不的分離。
是的,她真的害怕。所以,在想到這些時,一向樂觀強大的她,也不由得顫抖。張賜本來是牽着她的手要往桌邊走,但感受到了她的顫抖,忽然就停下來,十分擔憂地問:“雲兒,你怎了?”
張賜轉身看到她發白的臉,整顆心懸起來。他從來沒見過這個女子這幅樣子,即便是當年她決定跳入岷江,即便面對隨時可能讓她身首異處的王全斌,她也是笑容如花,一笑萬山橫的氣勢。到底是什麼可怕的事,讓她這樣了?
張賜向來知道這下女子心性堅強,生病什麼的事,定然不可能讓她有這樣失魂落魄的樣子。
“秋娘,你到底怎了?”江帆亦是十分擔心。
陳秋娘依舊搖頭,江帆立馬就發火了,喝道:“陳秋娘,本公子這輩子從小就天賦異稟,是江氏第一順位繼承人,你要曉得那繼承的呼聲多高啊。我從沒對哪個女子上心過,我對你多好啊。但是你選了這傢伙,這傢伙對你也不錯,我也就無話可說了。可現在你明明有事,你卻騙本公子,你——”
江帆說到這裡,便是頓住,像是要說出什麼了不得的話,又竭力忍住,整張臉都張紅了,只怒目圓瞪地瞧着她。
陳秋娘知道自己方纔沒把控好自己的情緒,如今要隱瞞卻也瞞不住。可是,她不想將自己的絕望情緒傳染出去,便垂了眸,低聲說:“我只是想到了命運。”
“命運?”江帆很是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