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佈滿山路,張賜一行人開始趕路。陳秋娘依舊騎馬與張賜同行。張賜不怎麼說話,但偶爾會冷不丁地問陳秋娘一些問題。那些問題大多數是關於她的家鄉的,陳秋娘便是撿了旁人不會起疑心的答案來回答,久而久之,張賜也聽出端倪,便推說累了要坐馬車,並且詢問陳秋娘累不累。
“蘇櫻騎術不精,平素體質也不好,今時今日才知道馬背上原來這樣累人。”陳秋娘回答了一長串。
張賜斜睨了她一眼,說:“累了就累了,還說這麼多廢話。”
陳秋娘嘿嘿笑,他便說:“這邊只有兩輛馬車,你與芳華一輛,我正好與陸公子一輛了。”
“好吧。”陳秋娘一聽要跟那刁蠻的五姑娘同車而坐,兩個人烏眼雞似的的相對,就覺得心情瞬間黯淡了。
張賜瞧了瞧她,也沒有要她與他共坐一輛馬車的意思,而是徑直走到五姑娘的馬車前,說:“芳華,還有半日可到渝州,蘇姑娘一直騎馬也累了,便與你同一輛馬車吧。”
那五姑娘是在張氏一族的族長夫人身邊長大的,張老夫人定然是放到了心尖尖上寵愛,即便教養再好,也少不了刁蠻任性。陳秋娘這裡正在暗自哀嚎要與這刁蠻小姐大眼瞪小眼,那邊刁蠻五小姐挑開簾子當着衆人的面問張賜:“二哥這是命令呢,還是徵詢我的意見呢?”
張賜笑了,說:“又不是正式場合,你我兄妹何來命令一說呢?”
五小姐聽聞張賜這樣說,便朗聲說:“二哥寵愛芳華,這便是好辦了,我不同意與蘇姑娘共坐一輛馬車。”
“芳華,別鬧了,這總共兩輛馬車,二哥亦疲憊了,人家蘇姑娘畢竟是女眷。”張賜又說。
五小姐嘟了嘴,撒嬌地說:“二哥剛纔說不是命令的。既然不是命令我就可以拒絕。”
“那我現在改成命令行不?”張賜問。
“二哥亦是一族之長,哪能出爾反爾呢。芳華就是不依。”五小姐嘟囔一聲,徑直放下了簾子。
陳秋娘一直在一旁看着,起初還以爲張賜真的要把她扔給那個刁蠻的五小姐同車,但後來看那對話,她就明白這一來一去看似民主的問話,不過是張賜耍的詭計罷了。他太熟悉五小姐的爲人與性格,清楚他這樣問話之後,這五小姐定然是不同意的。那麼,在外人看來,就是蘇櫻與張二公子同乘坐一輛馬車實在是被逼無奈的結果。
這玩陰謀的人果然沒下限啊。陳秋娘不由得輕輕搖頭。
張賜轉了過來,恰好看見她搖頭,神情一頓,便又是一副抱歉的模樣,說:“請蘇姑娘見諒了,我家妹子性情剛烈——”
陳秋娘坐在馬上,瀟灑地一揮手打斷張賜的廢話,說:“公子不必多言,我乃浮光公子的弟子。家師曾說‘不必拘泥於小節”,更不必小肚雞腸。”
“蘇姑娘年紀輕輕就有這份兒心胸,浮光公子眼光果然了得。”張賜也裝模作樣地說。
“多謝公子誇獎。”陳秋娘拱手道。
“那姑娘就不必拘泥小節,與我同乘一輛馬車,何如?”張賜朗聲問。
“此乃蘇櫻榮幸,大善也。”陳秋娘朗聲道。
張賜一臉得逞的微笑,在日光明媚的山間官道長身而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陳秋娘乾淨利落地翻身下馬,施施然率先進入了馬車。
張賜雖然是從眉州到渝州,帶的一干護衛都是騎兵,但到底是大家族的公子哥,這馬車外觀看起來就不樸素,內裡就更豪華了。軟墊鋪排,紅木的案几,錦緞的被褥靠墊,裡面還有燒水的爐子,一整套的茶具,兩籃子的果脯瓜子類的消遣乾貨。
陳秋娘選了客座的位置坐定,兀自將案几上的幾個黒木盒子打開看看,裡面也是一些精緻的點心。張賜則是對侍衛吩咐了什麼,這才施施然挑簾子進來。他瞧見陳秋娘在看那些黑木盒子,便說:“知道你喜歡,給你留的了。”
陳秋娘拈了一塊糕點咬了一口,滑嫩細膩,一股梔子花的清香撲鼻而來。
“如何?”張賜卻也不坐到主位上,偏偏是到她身邊來擠了擠,活脫脫跟登徒子似的。
陳秋娘斜睨了他一眼,指了指主位,說:“山路崎嶇,馬車務必保持平衡。”
“無妨,駕車人是老手,而且是高手。”張賜笑着說,那神情活脫脫就是調|戲良家婦女的惡少了。
陳秋娘知道這人表明上逗她罷了,內裡卻真是在乎她,不會做什麼逾越本分的事,便也懶得計較這座位了。何況若是在現代,兩人已然那樣告白了,莫說滾上了牀,至少手牽手街上走了。這會兒坐得近一些,實在是沒有必要大驚小怪的。所以,她也懶得在說這座位的事,只吃着糕點,問:“這糯米糕味道清香,聞着像是梔子花的清香。說實話,梔子花香味不是好萃取的,不知這糕點如何做到的?”
“取新鮮梔子花洗淨,曬一刻鐘,失了水分,與糯米糕同蒸即可,亦不是什麼難事。”張賜說着也拈起了一塊吃起來。
陳秋娘又咬了一口,搖搖頭,說:“不對啊,若只是蒸,哪能有這樣強的香味呢,必定還有別的方法。”
“花蕊洗淨搗碎,拿白布過濾,衝了水混入糯米漿中啊。”張賜又說。
陳秋娘恍然大悟,隨後又點點頭,說:“來日,我得見見這位大廚。因爲梔子花的香味很奇怪的,多一分就是濃郁得讓人厭棄,少一分則又不夠清香。這方法是有了,這用量必定是經過多次試驗方能得出的。”
“呀,雲兒,你真是行家啊。”張賜拿着糯米糕湊了過來,低聲問,“我做的這糕點可還入得了你的眼。”
“你做的?”陳秋娘十分驚訝地看着他。
張賜點頭輕笑,說:“我本喜歡琢磨吃食。你的雲來飯店開張,我的探子回來回報,那探子向來平靜得不得了,回來說你的事卻是激動不已,說簡直驚爲天人。我就想我看中的女子這樣厲害,我總不能太差了。”
“人說抓住男人就要先抓住他的胃,你倒是反過來了?卻不怕人笑話了。”陳秋娘心裡甜蜜得很,只覺得脣齒之間,乃至這馬車裡都全是梔子花的香味。
張賜卻是湊在她耳邊,吐氣如蘭,低聲說:“不怕。”
那聲音極低,像是一尾羽毛從耳際拂過,陳秋娘只覺得身體都爲之一顫,整個人像是觸電了似的怔了一下,爾後緩過氣來,便徑直往旁邊挪了挪位置。張賜卻是一把將她抱住,放在了他的雙腿上。這會兒,陳秋娘被他抱在手上,放在雙腿上。
這一瞬間,她只覺得頭腦一片空白。從前,她與戴元慶認識那會兒,也是戀人關係,但從來沒有這樣放肆,即便他們兩人秉燭夜談一晚,都是真的在秉燭夜談。
“我好想你。”張賜低頭瞧着她。
陳秋娘看着近在尺咫的那張臉,那雙眼那樣明亮。她略略平靜下來,纔想要掙扎着坐起來,他卻是摁住她,說:“雲兒,不要動,讓我抱抱。”
陳秋娘便真的沒有動了,因爲他神情認真,語氣近乎哀求。她只覺得心裡有莫名的疼痛。
“雲兒,無論如何,我都會給你一個永太平,讓你以後的日子不會提心吊膽,不會驚慌失措。”他忽然沒來由的就說來這麼一句。
“不,我只要你好好活着。你記得,我跟着浮光公子那樣努力,這實際上是我們的第三條路。千人千面,換一個身份,換一張臉,逍逍遙遙在這人世間。”她說。
他點點頭,卻又伸手撫摸着她的臉,說:“雲兒,你還是太天真,你是見過那個術吧?知道那個術的易容術誰教的麼?”
“我師父教的。我曾問過術。”陳秋娘回答,心裡不由得一咯噔,想起術說起浮光公子被趙光義掣肘的那一段。那這說明再好的易容術也不可能天衣無縫。
“那你可曾知道,你師父被趙光義掣肘那件事?”張賜果然問了這一件事。
“我聽術說過。”陳秋娘回答。
張賜輕輕撫摸着她的臉,說:“假的就是假的,不可能成爲真的,即便再怎麼逼真,也不可能天衣無縫。雲兒,你明白麼?我要的是我們的未來沒有任何的意外。即便無法穿越時空,但我們在這個時空也不懼怕任何人,任何勢力。”
陳秋娘明白張賜的意思,可是這世間又有多少人可以圓滿?即便是權傾天下,也未必沒有任何意外。她搖了搖頭,說:“佑祺,你魔障了。世上哪有百分百的事呢?”
“但至少我要減少可能的意外,我要掌控整個局面。我的第一代先祖,那時面對的是劉徹,況且那時的九大家族還不成熟,所以他敗了,但好歹他護住了他愛的人。而今,九大家族已然成熟,我所面對的不過是趙匡胤而已。所以,我不會敗的。”張賜緩緩地說。
“我只擔心你的安危罷了,別的,我真的不在乎。”陳秋娘再次強調。說實話,她忽然想起秦嶺山區的那個酒窖,在那個深山老林裡,做一對野人夫婦也未必不好啊,也許那個酒窖就是誰和誰隱居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