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瘋舞

月色很溫柔。

長門宮。靜靜的。

太皇太后偎在巨榻上,眼睛閉着。

燭影搖曳。檀香順着爐中冒出的煙霧四散開去,薰着帷幔,薰着樑柱,薰着神秘的宮殿。

房頂上幾個黑影起落,眨眼已飄至殿前的光影裡。

太皇太后依舊眯着眼睛偎在榻上,宮女悠悠的擺動着羽扇。一切安詳極了。

夜行的身影似乎覺察了什麼,定在了那門外。

忽然有一個身影揮了一下手,所有的身影利落的飛了進去。飛進那敞開的殿門裡。

沒有人驚慌失措,宮女和太皇太后一樣,閉着眼睛。睡着了嗎?這是晚上呀。整個宮裡就兩個女人。一個宮女,一個太后。

明晃晃的劍就要落在太皇太后的脖子上了。領頭那個黑影的眼神裡飄過一絲淺笑。勢在必得的淺笑。

就在那一剎那裡。就在那寒光閃閃的寶劍將碰着太皇太后細白脖頸的一剎那裡,寬大的廳裡激盪起一波琴音。

黑影手裡的劍掉了。黑影飛着的身體摔在了地板上,濺起一地塵埃。瞬間那些塵埃在琴音裡消失。

是那個人。錦緞華服,銀絲翠線,長長的袍子拖了一地,懷裡還揣着一把七絃琴。李雪。宮廷御用樂師。冷飛飛的同門師弟。

琴音和領頭的黑影落下的瞬間,其他的黑影蜂擁而上。蜂擁李雪。可是,他們都沒有劃出第一劍招。那琴音太快了,快的讓人來不及擡起胳膊。

李雪又反撥了一下琴。錚錚的聲音迴盪在寬大的空間裡,帷幔被音波掀飛起來,鼓鼓的像起航的帆。那羣黑影漸漸的倒了下去……

他們撐不住。撐不住這斷魂的‘忘情七音’,就象有人撐不住香甜的誘惑。這‘忘情七音’真的夠忘情。四年的同窗生活比不上敵人的一官半職。比不上,真的比不上。

奢華的生活誰都鄙夷。可是有誰真正拒絕?真正敢拒絕?

穿夜行衣的刺客就要倒下的時候,李雪的琴絃突然失聲了。那琴絃斷了。錚的一聲後,金色帷幔緩緩的落了下來,貼在了巨大的柱子上。被琴音撕碎的綢帶落了一地,碎雪一般鋪在太皇太后的榻前。

李雪愕然。僵硬在廳堂裡。僵硬在厚厚的一片金黃裡。

太皇太后依然閉着眼睛,養神。那神態就是在養神。她武功高強?那宮女武功高強?

那倒下的一羣黑影慢慢的站了起來。看來傷勢不輕,那都是頂尖級別的高手呀,大腕呀。鍍過金的,深造過的,知名度比較響的,怎麼就這樣不堪一擊!

那太皇太后笑了。那宮女笑了。淺淺的笑。笑的整個大廳都輝煌起來。她沒有責備李雪,甚至看也沒有看,又閉上了眼睛。

這本來是一場激烈無比的撕殺。血腥,慘烈,揪人心肺。它卻結束了,因爲太皇太后說了一句話:回去吧,再練習三年。

領頭的那個黑衣人是太子。剛剛入住東宮的太子劉氏桐。這個計劃謀劃了四年,怎麼就這樣結束了,還要做皇帝嗎?還怎樣做皇帝?三年,三年後的位置還有嗎?那高高在上的位置還是他的嗎?天下還姓劉嗎?不!不能等了。

只見太子劉氏桐撕下黑色的矇頭布,揮起長劍飛身向太皇太后刺去。

這一劍刺的近乎絕望。所有的力氣,所有的等待,所有的不忿與羞怒,孤注一擲!

那寒光閃閃的寶劍就要碰着太皇太后的心窩了……太子就要完成孃親的心願了……只聽見“唰唰”兩聲,太子劉氏桐的寶劍被一段柔軟的絲綢裹住了。

那寶劍是鋒利無比的呀。

是那個宮女。宮女只揮了揮手裡的絲帶,劉氏桐的寶劍就被她抽走了。

“你太讓奶奶失望了。”太皇太后說,說的很傷心。

“七年了,從你十歲離開皇宮時,我盼了你七年”太皇太后緩緩的睜開眼睛,眼睛裡滿含憐惜,“我以爲你懂事了,懂得打理朝政了,懂得用兵佈道了,懂得瞻前顧後了,懂得孝順長輩了……”

“別再假惺惺了,你殺了我孃親,逼走我父皇,將要塞外和親的姑姑都被你賜毒酒而死,我今天的舉措會讓你失望?”劉氏桐從地上顫抖的爬了起來。

“那是他們咎由自取,怪不得哀家。”

“他們是你的子女,你都不惜殘害,讓我如何甘心?”劉氏桐冷嘲。

“乖乖的聽話,皇位還是你的。”太皇太后從榻上走下來,“我的好孫兒……”

劉氏桐趔趄的往後退着。那些被李雪放倒的黑衣殺手迅速聚集在了太子身後。

刀劍重新閃出寒光,寒光映着地板上的碎片。如雪的碎片一片金黃。一片寒冷的金黃。

“好孫兒,忘了奶奶都教給你什麼了嗎?你小的時候……”

“別費脣舌了,動手吧!”劉氏桐決然的端直了身板。

“奶奶捨不得呀……”太皇太后說到‘不’的時候閉上了眼睛。拖着雍容的長袍重新偎在榻上。至高無上。

一瞬間四面八方飛進來無數身影。無數的柔弱的身影。那是宮中的舞女。

劉氏桐臉上充滿了疑惑,疑惑這柔弱的宮女輕飄飄的身法。

不能再猶豫了。只見太子扔棄手中的寶劍,和那羣宮女柔弱的跳了起來。是的,他們是在跳舞。那身法不像在打鬥,可是那柔弱的身影裡,起起落落間飄滿了爆碎的布片兒。

一場絕美之舞。

一場悽豔之武。

那些跟隨太子的殺手原來是冷緋紅的舞蹈組合——藍色街燈。

非專業的對陣專業的。每一招,每一式,充滿了驚險,充滿了挑戰,更充滿了刺激與等待。

太皇太后的眼睛又重新的合上了。圓寂一般。

冷緋紅和兄弟們跳的忘了前世忘了今生。忘了一望無際的藍色菊花,忘了所有不快所有美麗的傷疤!

四年前篝火邊的誓死相約,在這一刻終於可以解凍了。緩緩的澆灌着彼此的真心,噴灑着彼此的情願,也滋潤着未來的悲苦與悽哀。

等待了四年……

藍色街燈的每一個人的每一個動作都乾淨利落,不知那是舞蹈的動作還是武功的招數。美麗的讓人眼睛流淚,那飄飛的碎片,那被氣流捲起鼓脹的帷幕,在幻生幻滅的身影裡閃着奪目的絢爛。

那就是境界嗎?

那就是他們苦苦學習的《鳳舞九天》嗎?

正在他們激情的演繹千變萬化的曠世絕舞時,寬大的廳堂的又響起了錚錚的琴音。李雪又撥弄起了他的‘忘情七音’。

就在太子和冷緋紅被音波放倒的瞬間,有乾脆的叮叮之聲傳入他們的耳朵。他們望向大殿的門外,嘴角露出一縷淺笑。欣慰的淺笑。

李霜。太子的李夫人。宮廷御用樂師李雪的姐姐。她和嫣兒架着編鐘來了。來爲自己的王子助陣。

一邊是琴,一邊是鍾。琴聲悠悠,鐘聲叮叮。琴是七絃琴,鍾是青銅鐘。

李雪望向姐姐的時候,眼睛裡噙滿了淚水,顫抖的手指慢慢滑向了懷裡的弦。他將要進行一次肝腸寸斷的撥彈。一生僅此一次。一次之後再沒有曾經了。曾經歡笑,曾經撒嬌。曾經的誓死相約都將隨着那一撥,灰飛湮滅!徹徹底底的!

李雪顫抖的手指終於落在了七絃琴上。那琴發出的不再是‘忘情七音’,而是‘魂魄散’……

李霜和嫣兒也敲響了深綠色的編鐘,那用青銅鑄造的鋪牢鍾。那鐘上的神獸是龍的兒子。龍的九子之一,它最喜歡旋律,特別是如裂帛的決絕之響。

琴音碰到了鐘聲。

空氣裡蕩起了一圈圈兒的波光。藍色,紅色,黃色;橘黃色,草綠色,醬紫色;玫瑰紅,薄荷藍,蘋果綠;一圈圈的盪漾開去,衝擊着金色的帷幔,衝擊着硃紅的樑柱,衝擊着啞默的夜色。時而象煙花開放,時而象冰塊崩裂。絢麗繽紛又璀璨詭異。

交戰的人羣在那瞬息萬變的光影裡,手臂交錯,身影起落。鮮血點點,青絲翩翩……

藍色街燈的隊員有幾個已經跪在了地板上,口吐鮮血。

嫣兒被‘魂魄散’震裂了手掌,殷紅的血珠滴落在深綠的青銅上,華美中閃現着決不退縮的剛毅。她一招不錯的敲擊着編鐘,眼神剜着長榻上的太皇太后。

那鐘聲就要迸出列焰,欲燒焦這一個令人心碎的地方。

李霜艱難的完成着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動作完成的同時,她的鼻腔裡就流出血來。那些血蹦落在潔白的長袍上,像開着千瓣梅花。在百花爭豔的春天裡,妖嬈嫵媚,如火如荼!

他們最終還是敗了。

他們亡命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