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於頫這個三口之家靜得令人可怕。電燈亮着,除了睡在另一頭的女兒丹丹在夢中偶爾一陣驚叫,哭喊着“媽媽又倒了,快救螞媽”的驚叫和於頫匆忙爬過去“喔喔”地拍着她的胸口哄着她平穩睡去的聲音外,就是於頫靜靜地披衣坐在沈幽蘭的身邊守護。開始,妻子見他只坐不睡.就用微弱的聲音催促着:“睡吧,還坐着幹什麼?我不是好了嘛。快去丹丹那頭睡吧。天冷,別讓丹丹凍着了。”他嘴上應着“就睡,就睡”,可仍舊是披衣坐守在妻子的身邊。此後好長一段時間,沈幽蘭再也沒有說話,只是迷迷糊糊地睡着。於頫對她這種睡是很不放心的。“是心裡難受,還是真的想睡?”他低下頭,把嘴就近妻子耳邊輕聲問。他知道,妻子是個極具忍耐力的女人,縱然自己有再大的痛苦,也是從不輕易對別人說的,她怕說出來會讓家裡人更着急,因此,她只能是常常把痛苦隱埋在自己的心底。妻子沒有回答丈夫的問話;問長了,她才喃喃地極其溫柔地說一句:“睡吧,我也想睡。” 於頫還是不敢聽信她的話,直到她嘴脣上確實有了些血色,他一顆懸吊的心纔算輕鬆下來。
直到下半夜,頭暈稍微好轉一些,沈幽蘭才把自己跌倒的經過告訴了丈夫。
傍晚,丹丹從幼兒園回來,做媽媽的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女兒的冷暖,就上前去捏了一下女兒的小手,這一捏,就驚呆了:女兒那雙冰涼的小手凍得又紅又腫!她心疼了,就去房間爲丹丹拿衣服,可是,等到了房間,剛準備開衣箱,突然眼前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妻子說這叫“黑頭暈”。其實於頫知道,從醫學上說,這叫暈厥,是由於身體的虛弱、勞累、供氧不足引起的。記得剛來開店時,妻子就常說,站店時間長了,就老是頭暈耳嗚、心慌意亂,怕是真要得“黑頭暈”的。那時,他聽了,只是覺得妻子是身體虛弱,勞動強度大,還不至於到暈倒的地步,就不把放在心上;直到前些日子,店裡生意大了,她起早摸黑更加勞累,不僅是人更加消瘦,連腿浮腫起來,他本來是想爲她幫些忙的,卻又遇着班裡出了學生戀愛的事,他只得一次次提醒她注意保重身體,但怎麼也不會想到她會暈倒。現在真的暈倒了,而且回想到當時癱倒在血泊中的那幅慘景,怎能叫他這個做丈夫的不慚愧心疼哩!
這一夜,於頫睡不着,自然就想到他向她求婚時那些信誓旦旦的保證,想到初婚時“我教書,你種田”的美好憧憬!可是到頭來,他的書是教了,而她在鄉下種田的那些歲月,經風受雨、擔驚受怕、流產、倒在鐵耙上……幾年的時間,就把一個健健康康漂漂亮亮的農家女折騰成眼下這樣一個年紀不過三十卻已遍身是傷的教師家屬!
如果說,三年前,爲妻子求職不成時,他還有些怨天尤人,抱怨當領導的不能爲教師解決後顧之憂的話,那麼現在,他唯一痛恨的就是他自己!恨自己做事是不是太傻,不該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家懶外勤”只知教書而不懂做家務不會體諒家人的最最愚蠢的人!“她身體所以虛弱到這種地步,完全是我的愚蠢造成的!是我的愚蠢造成的!我是罪魁禍首!罪魁禍首呀!”這天晚上,他這樣自我譴責着,就如一個虔誠的宗教徒在做着毫無意義的懺悔。
夜很深了,或許是太疲勞的緣故,沈幽蘭睡得很沉也很香。丹丹驚叫幾次後,臉上重新露出了往日甜甜的笑容,又開始進入她那永遠天真幸福的夢鄉。痛定思痛,於頫覺得現在自己唯一可作補償的,就是對妻子要真正盡到一個做丈夫的責任。
第二天清早,沈幽蘭又要如往日一樣,按時起牀去開店門做生意。
“這怎麼行呢,你的身體已虛弱到這個地步了!”在沈幽蘭開亮電燈,強撐着身體起牀的時候,於頫“骨碌”坐起,勸阻道。
“店門不開怎麼行呢?生意競爭這麼激烈,要是店門關着……”說着,她已雙手撐着牀沿,雙腳慢慢移動到地面。
“競爭再激烈,也不會比身體還重要啊!……這樣吧,你睡着,我去開門。” 於頫已穿衣下牀,從桌上摸着眼鏡戴上,直覺得熬了夜的雙眼又澀又脹。
沈幽蘭沒有回答。這一次的打擊真是太重了,直到早上起牀,仍是頭暈,心顫,渾身發抖,兩腿走路就如踩在雲端一樣飄飄然!她不敢立即去開店門,就坐在桌邊,藉着梳頭的時間,讓自己鎮定一下。
經過頭天那陣折騰,沈幽蘭的頭髮確實太亂了,尤其是腦後那塊傷口處,頭髮都被血水粘成了一綹一綹難以分開了。她是個講究整潔的人,特別是開店以來,她是決不會讓這樣蓬頭垢面的樣子去開店門、去迎接顧客的。於頫見她在用顫抖的手無力地一下一下艱難地梳理,就上前接過木梳,有生以來第一次小心翼翼爲她梳理着。“梳過頭,你去睡覺,我去開店門,噢。”他再一次對她說。
“你開店門?那你上班走了,這店裡的生意你還能來做?”沈幽蘭雖然身體很虛弱,心裡還在微微發顫,但感覺是從未有過的幸福;她一邊任丈夫爲自己梳着頭,一邊回着話。話音裡明顯懷着感激和撒嬌。
“不,我整個上午都會幫你站店的。”於頫還是在很小心地爲她梳着頭,尤其是當梳到那傷口四周時,他就把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使用在自己的手腕上。
“那你的課……’
“上午就一節課,我可以同別的老師調一下。”
停了一會,沈幽蘭又說:“還是算了吧,現在班上學生談戀愛的事還沒解決,你跑來站店,這不是亂上加亂嗎!”
“沒事的,工作已做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事由學校去管了。”他把想辭去班主任工作的想法告訴了她。
“這怎麼行?班級現在正亂着,這個時候辭班主任,外面人不說是我拖累了你嗎?你可不要一根荷葉拉扯得滿塘都轉動起來呢!”
這次誰也沒說服誰。沈幽蘭梳洗好,仍是支撐着按時拉開了店門。她不願讓別人知道她病了,更不願意讓別人知道她身體不好,那樣會讓顧客懷疑她生意做不長久……
聽了妻子的話,於順確實很矛盾,班級此時離不開他,妻子此時更是需要他……就在這時,又得知丁副書記要強行讓常青雲同學轉學的事,就知道自己要阻攔也是無用的了,思前想後,更堅定了辭去班主任的決心。
“我就知道一準是家裡出了事情,不然怎麼會突然提出不當班主任呢?”劉正農校長聽完於頫說過幽蘭暈倒的事後,很是同情,當即就以一位長者的口吻批評於頫:“於老師啊,這不是我說你,小沈瘦成了這樣,你也應該早把這事告訴我,學校工作再忙,我也會讓你在家服侍她幾天呀!”就當即表態,同意於頫暫把班主任的工作放一放。“正好把那個常青雲學生轉走了,班上的事情可以輕鬆一些,讓應老師管一段時間也行,你騰出時間好好照顧幽蘭的身體。啊,可要記住噢。”臨出門,劉校長又招呼正在忙生意的沈幽蘭:“小沈啊,錢是掙不完的,下次可要注意身體!否則,我也會批評你的。走了,噢。”就看一看商架上的商品,衝櫃檯外那些顧客笑笑,腆着福肚子穿過店堂,從北面幺門出去了。
於頫究竟同劉校長在堂前細說了些什麼,一直在店裡做生意的沈幽蘭當然不知道,但從老校長臨走說的話音裡,就知道丈夫是把她發生的事情說了。“真是嘴快!”店裡生意忙得不由她分散精力,她還是在熱情送走老校長的一瞬間,從心裡埋怨着丈夫。她不喜歡別人說她“要錢不要命”之類的話,她需要錢,但她從未把錢看成比生命還重要。這開店的事,確實很累,有時忙起來,甚至比在鄉下幹農活還要辛苦,但她必須要忍受這份辛苦。在她看來,一個人做任何一件事,就不僅僅是單純地在做那件事,而是在做的過程中充分展示出自己的能力和智慧以及自身的價值。現在開店經商了,她不能是“鍾馗開店——鬼都不上門”,把一爿店開得冷冷清清;她要經過自己的努力,把自己的店開得紅紅火火,紿顧客留下一個好印象好口碑,讓別人知道她沈幽蘭就是沈幽蘭,是做一件事成一件事的強者,而不是一個靠丈夫吃飯的懶婦、懦弱蛋!
但好漢就怕病來磨,何況這多年的傷病纏身,沈幽蘭已遠不是早年那說到做到、爭強好勝的沈幽蘭了。現在要辦一件事,尤其是那些需要付出更多體力和腦力的事,她所以仍能辦得成辦得好,絕大部分是憑着她的耐力和韌勁,就如她頭天暈倒,第二天仍要堅持站店那樣。現在她的身體真的不行了,確實需要人來幫助她、呵護她!
“校長已同意我辭去班主任了。”送走校長,於頫就走進店裡幫忙做生意,得閒的時候,就把這件事告訴了沈幽蘭,但他已把老校長的原話作了個小小的篡改。
“噢。”沈幽蘭只用那疲憊而黯淡的眼神看了他一下,似乎是有點吃驚,但又是無可奈何。
“從現在起,除了上課,有什麼事,你就直接吩咐,我這次是下決心想當個模範丈夫的。你可真的要好好惜護自己的身體了!噢。”顧客剛挑選走一個保溫瓶膽,沈幽蘭將選剩的正往商架上放,於頫急忙過去接過她手中的活,在架瓶膽時,他極其中肯地對她說。
沈幽蘭苦澀地笑笑,說:“哼,你今天是像個模範丈夫,但就怕保不了三天呢。”
“不,不,爲了我們這個家,爲了你的身體,從今以後,我一定要做一個模範丈夫,在家裡堅決服從命令聽指揮!”說到開心處,他竟如小孩樣,顯出幾分調皮。
沈幽蘭心裡也有些樂,就說:“我也不指望你在家幹什麼大事,除了教好你的書,能幫我做點飯,好好輔導丹丹唸書,就是你最大的功勞了。”
連續幾天,他倆的心情都很好。
一天晚上,於頫讓妻子坐一旁休息,自己捧着裝貨款的鐵箱一張一張笨拙地清點着當天的貨款,又突然想到店裡聘請售貨員的事,就催促道:“唉,不是說得好好的,這店裡要請兩個幫手,怎麼到現在還沒動靜呀?眼看這生意越做越大,你的身體又不好,現在不請真不行嘞!”
沈幽蘭當然閒不住,一邊幫着理貨款,一邊說:“我怎麼不想請呢,可是一時物色不到合意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