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出在丁副書記找於頫談話的前一天傍晚。
儘管孤峰中學的日課表上每學期都安排有“課外活動”,但實際上真能開展起來的卻極少。孤峰中學歷來對“課外活動”不重視是一個方面,但更主要的還是山裡日頭短,學生下午上完“正課”就得匆匆忙忙往家趕,要不然天黑下來,學生在那兩面山壁就如兩塊豎立着的夾板的夾持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山道上行走本來就有些膽寒,再加上樹木的魔影、岩石的猙獰……常常讓學生受到一些驚嚇,所以家長常常到學校來打招呼,孤峰中學不得不將“課外活動”取消。由於前段時間爲丁革革和常青雲的事耽誤了一些課程,於頫只得利用課外活動時間將那耽誤的課程補上來,每上完課外活動的語文課,他都要催促學生:“太陽落青山了,快回家去!路上千萬要小心,注意安全。”這時,見學生都“哇哇”地背起書包離開了教室,他就手捧教本,高高地站在高中教室的走廊上,靜靜地看着學生四散奔走的身影。
“老師。”頭天那個課外活動後,於老師正站在走廊看着學生回家,就聽身後有人喊。
“嗯,找我?”他發現是常青雲同學。
“嗯。”常青雲同學點着頭。
“那——”於頫知道找他有事,回頭看了一下教室,見值日的學生已經打掃完教室回家了,就說,“進教室談吧。” 在於頫老師的眼裡,學生是沒有一個不可愛的;尤其是通過那份檢討書,他已看出常青雲同學看似調皮高傲,其實是一位很純樸的學生,漸漸地,他就更加喜歡他了。
“瞧你這頭髮,長得像女孩子一樣了,也該把剃短一些!”在教室裡隔着課桌面對面坐下後,於頫用手將常青雲同學的頭髮向後捋了捋,嗔怪着。其實,常青雲同學那五五分開的長髮只是腦後有幾根戳起着,他是要藉機摸一摸他的腦袋,這樣做心裡覺得很舒坦。“說,什麼事?”說着,於頫就故意板起面孔,裝着很嚴肅的樣子。接觸時間久了,學生都瞭解,每逢於老師做出這種神色,他們不僅不會爲這種神色所嚇住,反倒從內心對他產生一種敬畏和坦誠。
“老師,這件事,你們要處分就處分我,千萬別處分丁革革。”常青雲閃動着祈求的眼光,見於老師面部神情沒有什麼變化,就又說,“丁革革同學脾氣倔強,看起來很孤傲,其實她心地是非常善良的。要是這次處分了她,我真擔心會出事的。”常青雲同學眼睛裡已有淚花在轉動。
擔任多年班主任的於頫當然能體諒學生之間的這種感情,他推了一下眼鏡,不動聲色地問:“那你說這事該怎麼處理呢?”
“我也說不清……反正不能處分她。”一粒晶瑩的眼淚奪眶而出。
“我什麼時候說過要處分你們呀?”見對方已擡起了頭,於頫又說:“青雲啊,你們還太年青,不是談戀愛的時候,這改革開放了,祖國正是需要人材的時候,希望你們集中精力搞好學習,學好本領,將來爲國家出力,爲家鄉出力呀!……青雲,老師知道你現在很爲難,你先還是搬回去,不要在學校住,距離遠了,你們之間的感情可能就會逐漸淡化下來。”
“老師,我已說過,丁革革的脾氣倔,她認準的事,不是靠距離的遠近能改變的,我也同她說過我搬回去住的事,她馬上就衝着我說:‘你搬回家,我就到你家去。’老師,我搬回去是沒用的。”
於頫說:“照這麼說,你們這種感情就沒辦法冷卻下來嘍?青雲,自從我和應老師同你談過幾次,都覺得你的認識是很好的,現在可不能再糊塗了啊。”
“老師的好意我明白,但我實在沒有辦法,丁革革同學太重感情了,丁革革是你們的學生,是我的同學,老師,我相信你們和我一樣,不能爲這件事,就不顧一切地去打擊她、傷害她吧?”常青雲看了看老師,又說:“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同她的接觸中,把老師們的一片苦心告訴她,讓她慢慢明白過來,學校這樣做是爲着我們好,是爲我們的前途着想——老師,你能相信我這是心裡話嗎?”
“相信,當然相信!”於頫被學生的一片真誠感動了。
談話結束,於頫非常高興。儘管他知道讓正戀愛着的學生一時半會完全割斷感情是不現實的,但從剛纔的談話中,他不僅是看到了經過老師們的幫助,常青雲同學已經能夠正確地擺正學生時代戀愛與友情的關係,更重要的是,通過常青雲的介紹,作爲班主任的他重新認識了一個學生。“是的,丁革革孤傲、清高,但從與常青雲的交往中,可以看出,她的心地確實很善良,敢愛敢恨,一旦熱愛着的,就執着地去追求。這對一箇中學時代的學生雖說是不可取的,但作爲一個人的品質,應該說是難能可貴!”回家時,於頫一路這樣想着,就覺得自己以往對丁革革的看法偏頗了些,就有些愧疚。“下次談話時,一定得肯定她這些好的品質!”他又想到了他正在探究的新課題。
天頂上收盡了最後一片彩霞,校園裡已經開始昏暗。走到初中教室門前時,於頫迎面碰上柳小鳳夫妻倆。
“於老師,沈大姐到哪裡去了?我老單想買盒香菸,站店門口喊了半天也沒人出來。”柳小鳳和丈夫單副鎮長深受“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那句話的誘惑,吃過晚飯總是要雙雙到中學後山那片杉木林中去走走,不論春夏秋冬。
“哦,哦,可能是下塘邊洗東西去了。”以往這個時候,沈幽蘭下塘邊洗衣洗尿盆之類的事是常有的,於頫就隨口答道;同時心裡也掠過一絲羨慕:“還是雙職工好,吃過飯就可以散步了。”
聽說店裡沒人,於頫自然就加快了腳步,他沒有從大門進家,而是從原來廚房那頭的側門直接進到店堂。店堂裡沒有亮燈,一片黢黑。
“天都斷黑了,怎麼還不開燈?”見無人回答,於頫就摸着開關拉亮燈。這時候,他還以爲沈幽蘭真是下塘邊洗東西去了,就穿過櫃檯,從店堂進到堂前。堂前也是漆黑一片。再向房間和廚房看,那兩處也全是黑燈瞎火!
“丹丹。丹丹。”他想到丹丹這時候應該是散學在家,嘴上喊着,心裡就有些緊張,就慌亂地拉亮了房間的電燈。
幾乎就在與電燈撳亮的同時,於頫嚇得大叫一聲,就驚呆了:在房間的衣箱邊,妻子沈幽蘭正直條條倒在冰涼冰涼的地上!女兒丹丹也如一隻嚇呆的小狗,緊緊依偎在媽媽的頭前,以她那圓圓的臉蛋熨貼在媽媽那毫無血色的臉龐邊!
“怎麼啦?怎麼啦?這是怎麼啦?啊?啊?……”從未見過如此場面的於頫嚇得“喲喲”叫嚷着,一邊就奔過去,彎下腰,張開臂,就要將倒在地面的妻子抄抱起來!慌亂中,就聽倒在地面的妻子發出了一絲極其微弱的聲音:“動不得,讓我睡……”
於頫真的就不敢動作了,就急得在一旁搓手,嗚咽,顫抖的嘴裡反覆自問自地叫着:“這是怎麼啦?……怎麼啦?……喲喲……”
可能是見着大人的到來,嚇着的丹丹也突然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喊:“爸爸,爸爸,媽媽冷,媽媽睡地上冷,快救救媽媽,快救救媽媽吧!”一邊就狠命地將媽媽的手往自己的小臉蛋上拉,可憐的女兒要以自己的小臉蛋去溫暖着心愛的媽媽!
於頫看見了地面上一攤血。那攤紅殷殷足有面盆大小的一塊粘稠的血漿正浸泡着沈幽蘭的頭部、肩部。於頫在緊張、慌亂中想到了醫院。
“醫生!醫生!快去喊醫生!”他聲嘶力竭地叫喊着,但當見到身邊除了七歲還不會去醫院喊醫生的丹丹外,就再也沒有其他人,他只得叮囑女兒:“丹丹,看好媽媽,看好媽媽,我去醫院,我去醫院!喲喲,喲喲……”
“別……別……喊了……讓我……睡……睡……”妻子又喃喃地發出遊絲一般的聲音。她不敢睜開眼睛,稍微睜開,眼前就是天旋地轉,心裡就如翻江倒海般難受,似乎那顆顫抖的心隨時就有脫落的危險!
於頫此時已沒了主張,只得完全聽從妻子的,真的就不去喊醫生,就哆嗦着,重新彎下身體,想找出妻子頭部那塊跌破的傷口。他不敢動彈妻子那平擺在地面的頭部,就只得半跪着身子,側偏着頭,嘴上仍在“喲喲”地嚷着,一邊伸着兩個指頭,在那頭髮早被血水粘連成一綹一綹很難撥開的後腦的右側,他發現了一個足有一寸長裂得就像小孩嘴樣的慘白的傷口……這時,他就又想到三年前妻子被鐵耙劃傷擡到醫院時所見到的那些傷口,同樣慘白慘白的傷口!“爲什麼老是這樣折磨—個孱弱的女人呢?爲什麼?爲什麼?”他用雙手傷心而又焦躁地一綹綹地揪住自己的頭髮,在問自己,又是在問着別人。
半個小時以後。沈幽蘭感覺有了好轉,她已能聽得見腐爛的窗框被寒風吹搖得“吱呀吱呀”作響的聲音,已能感覺到地面的寒氣砭骨……這時候,她還是想自己強撐着去上牀,就試探着微微睜了一下眼睛,不行,眼睛稍一睜開,眼前還是金星四閃,天旋地轉……她不敢繼續勉強,她怕這樣會再次暈厥過去,就只得讓丈夫抱她上牀。沈幽蘭究竟是個堅強的女人,只要丈夫動作稍稍過大一點,她立即就要嘔吐暈眩,但她還是強忍住;上了牀,她讓丈夫爲她脫去那件染滿血跡的棉衣,並叫乖巧的丹丹找來火柴,讓丈夫撕下火柴上那帶磷的紙片,將紙片貼在那仍在冒着血水的傷口處,並用手帕包紮好,這才靜靜地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