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住在中學的沈幽蘭儘管表面上看去平平靜靜,其實她是始終處在極度矛盾之中。
那天晚上,於頫把“和尚班”又要採取第二次行動的事告訴她時,她着急得連連咂嘴,說:“這樣下去是要出事的,真要出大事的!婚姻的事,哪能那麼急呢?你沒告訴他們,一個蘿蔔頂一個宕,遲早都會找到老婆,千萬不能亂來!”
“說了,能起作用嗎?再說,他們都是快三十出頭的人,說不急也不正常;特別是街上編出個什麼‘幽蘭現象’以後,加上肖老師的婚事一破裂,他們這麼急也是可以理解的。”於頫說。
“是我的錯嗎?”之後,沈幽蘭就想起早已傳進她耳裡的那個所謂的“幽蘭現象”,就更加不安。她後悔當初三哥他們不該將她擡到街上來。“要是放在家裡治一治,事情不傳開,蓋着盒子搖了,也不會惹得這樣風風雨雨的!”她更後悔那天不該帶着傷和丹丹到滿街去兜了一圈。“要不是到街上去走了一趟,或許也不會造得滿城風雨,肖老師的婚事也就不會破裂……”想到這些,她就覺得這次上孤峰來治傷是太不應該了。她也曾想過要立即離開這個地方,回到那個大山深處的孤坑去;但她知道,畢竟是遲了,事情既已出現,靠她個人的迴避是無濟於事的。她終究是當過大隊幹部,懂得有句叫“困難像彈簧,你強它就弱,你弱它就強”的話,現在困難既然來了,迴避不了,那隻得去正視它,去設法解決它。
她想到儘快去服裝廠上班的事。
“馬上就去上班!上班了,也讓別人看看,教師的家屬也是可以安排工作,也是能拿工資的!這樣或許能打消一些姑娘的顧慮。”一天,她對於頫說。
於頫這些天也正爲不能替那些急不可待的“和尚”們想出好主意而感到苦惱,聽幽蘭這麼一說,當然高興,就說:“對,是個好辦法。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輩豈是蓬薅人!姑娘跟教師怎麼啦?你們看於老師的老婆不是安排工作了!還是公社領導親自安排的哩!倉庫保管,那是多少人想幹也幹不到的工種哩!”說着,丈夫的豪情又激盪起來。
這天上午,沈幽蘭本該是應該到醫院去換藥的,但她沒有去。 “上班第一天,頭上就巴個白紗布,別人一定會說你這個病秧子跑來上班,那不純是給廠裡添麻煩!”這樣想着,她不僅沒去醫院換藥,而且在去服裝廠之前,再次用溼毛巾將額上那兩處巴紗布的痕跡擦了又擦!
這是頭天晚上約好的,由劉校長親自送她去廠裡報到。吃過早飯,她簡單地梳理了一下。其實,也沒有什麼好梳理打扮的。長辮已變成了短髮;她的頭髮本來就是一種“油發”,幾梳子刮下來,又烏又亮又順暢,比抹油的還漂亮。人是要休息的,剛擡到街上來時,那是多麼可怕,臉上沒有一點血絲,連眼珠都是灰濛濛的;這一個多月的休養,恢復得真快,那”曬白肉”的臉蛋又是白裡透紅了;二十六歲的人,看上去還是那麼雪白粉嫩,長睫毛下遮掩的那兩顆黑葡萄般的眼睛又是那樣活潑動人!第一次去上班,又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她特意換了套新洗過的舊衣:下身毛蘭褲,上穿穿一件淡綠夾白底大方格翻領外褂,內襯乳色娃娃衫,在頸下剛剛露出那麼一點點白牙牙,顯得越發年輕、精明、能幹。見丈夫已去上課,就從抽屜裡拿出幾個糖果,把丹丹哄在宿舍裡,反鎖上門,就跟着劉正農校長去公社服裝廠。
服裝廠從街心石拱橋向西沿那條山溪走兩裡,上一小山崗,就到了。這天不巧,廠裡負責人事的馮副廠長請假回家插秧了,廠長秦兆陽親自接待了她和劉校長。“沒事的,七天後,他就回來了。你們不要急,先到我這邊坐一下。”就把二人領進接待室。
接待室不大,佈置卻很講究:上是天花吸頂,吸頂中央吊一隻蓮花組合彩燈,圍繞中央彩燈,四周是四盞白玉蘭形壁燈,配上乳色的牆壁,如果開燈,室內定是燦爛輝煌!環繞室內四周,全是棕色單人皮革沙發,每隔兩個沙發前放一臺玻璃鋼花紋茶几……
這時候,兩位身穿黑色禮服的小姐已送上茶水。秦廠長伸手示意了一下,說:“隨便用點。待喝過茶,我再帶你們到廠裡去看看。當然嘍,很想請劉校長給我們多提些寶貴意見。”說着,就瞟了沈幽蘭一眼。
劉校長連忙對沈幽蘭說:“秦廠長一片熱情,我們是該去參觀參觀,也好把廠裡的管理經驗帶回學校。”
秦廠長笑着說:“你劉校長來了,我要是不陪着,等我兒子上中學的時候,那你還不天天罰我兒子站黑板啦!”
劉校長就喝着茶,笑着說:“秦廠長盡說笑話。就怕我的廟門小了,到時候你的兒子還不肯進去哩!”
說着,秦兆陽廠長就領着沈幽蘭和劉校長來到生產車間。
沈幽蘭算是第一次開了眼界。這裡的服裝出國,她是如道的;但她從沒想過這裡做衣和縫紉店的做衣完全是截然兩回事!縫紉店裁衣是用剪刀一剪一剪“嘎吱嘎吱”地裁;這裡就不一樣了,衣料摞起來足有一尺多高,放到機下,“咔噠”一聲,上百套的衣料就裁好了!縫紉機也不同,縫紉店的機子和私人家裡的一樣,都是什麼“鳳凰”、“蝴蝶”,做衣時要“嘎噠嘎噠”用腳去踩;這裡的機子,只要電鈕輕輕一按,“呼——”的一聲,一條線就縫到頭了——是那樣輕鬆、省力、快速!
秦廠長在不停地作着介紹。他說他們廠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說他的廠是綜合性企業,既有外貿出口的服裝,又有羽絨製品;說他們最近又從哪裡哪裡引進多少臺針織機,只要這批機子買回來,廠裡就既有梭織的又有針織的服裝了,就能夠不僅做外貿的服裝,又能做內貿的服裝……說着說着,就到了車間的盡頭,就趁拐彎的時候,秦廠長有意在沈幽蘭的身邊輕輕碰擦了一下。
沈幽蘭知道他是故意的,但仍佯裝不知。對這一類事,她在大隊工作時,就經常聽男人們說過:“沾個女人衣裳邊,男人快活七八天!”知道這個廠長有些花心,就提醒自己:“今後在廠裡做事了,千萬得留心。”只是在談到擔任倉庫保管員時,她才向廠長提了個請求,說要看看她上班的地方。秦廠長當然答應,就帶出車間,到廠房南邊一排房前,說:“就在這裡。”
沈幽蘭就見倉庫大門邊掛有“倉庫重地,閒人免進”的牌子。她本想看看倉庫內部,但那大門關閉着,也不好多說,就看四周環境。倉庫後面是一片高大的魚鱗松,魚鱗松下面是一座水庫;水庫邊栓了一隻木船,木船在水浪的拍打下輕輕盪漾。“清雅自在。能在這裡工作,確實不錯。”沈幽蘭想到一週後,就要在這裡幹手幹腳地當工人,再也不會整天風裡雨裡、重擔輕擔做那吃盡苦頭的農活了,十分滿意。
就在這時,倉庫大門拉開,姜洋和溫莎莎一個拎包一個夾着厚厚一本帳薄從倉庫出來。
劉校長認識姜洋,就笑着點頭,客氣地喊道:“姜廠長!”姜洋也冷冷地點頭說,就領當那女的走了。
金霞自到大隊當上婦女主任後,爲兌現諾言,屢次三番纏着丈夫秦兆陽將姜洋安排到副廠長的位子。但這姜洋是個“扶不起來的劉阿斗”,當上副廠長後,至少也該“新兵上任三把火”,要好好表現一下;但他卻把這把火燒錯了地方,以爲自己現在手中已有了職權,已是在一人之下,百人之上,能管上他的人已是微乎其微!於時更是肆無忌憚有事無事就鑽進倉庫保管室同他的情婦溫莎莎做着“餵鴨脖子”的醜事!廠長無奈,只得趁幽蘭到來之際,將溫莎莎的工作換了。
沈幽蘭當然不知道這些。這次見從倉庫出來的那個頗有幾分恣色的女人臉色難看,就已看出了事情的不正常,就指着溫莎莎的背影問:“廠長,剛纔走的那個莫不就是原來的倉庫保管?”
秦兆陽就說:“那你別管。反正你這工作是經過廠長會議研究過的!”
沈幽蘭就蹙了蹙眉頭,說:“那、那我這不是擠了人家的飯碗?”
秦兆陽廠長連忙說:“不是!不是!這個保管我早就想……”說到這,自知失言,急忙改口說:“她早就不想幹這工作,說要改行。我正愁着找不到人接替,聽說你要來,這才答應了她。沈主任,你可千萬不要多疑,這是絕對與你無關的!”說着,又一再叮囑:“馮廠長一週後準時回來,你可一定要按時來上班,不能變卦噢!”
沈幽蘭正點着頭,就見朱如鏡老師慌慌張張跑來,遠遠喊道:“校長,校長,出事了!學校出大事了!”
“出什麼大事了?這麼慌張?”劉校長問着,明顯緊張起來。
朱如鏡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應、應老師被抓到公社派出所去了!”
劉校長、沈幽蘭、秦廠長就一齊驚叫起來。
秦兆陽終究是局外人,很快就冷靜下來,問:“你這位老師,不要急,慢慢把情況說清楚。”
朱如鏡稍稍平緩一下,說:“昨天晚上應老師騎車去撞了一個姑娘,那姑娘今天一早就和她母親找到學校來了,硬是揪住應老師要往公社拖!那一路罵的話喲,真是難聽死了!”
劉校長就急得撓頭,說:“我早就說了,這是要出事的!要出事的!怎麼樣?給我說對了吧!”
沈幽蘭想了想,說:“校長,我們趕緊回去,這事不能鬧到公社去!籃子裡的菜怎麼能拿到藍子外面去洗呢?鬧得滿城風雨,那對學校、對老師多不好啊!”
劉校長想到近一段時間學校不斷髮生的事情,心裡很是懊躁,聽了幽蘭的建議,立即同意,說:“對對對,快回學校!快回學校!”就搖擺着身體,帶頭匆匆往中學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