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上,沈幽蘭從菜市買菜轉來,在石拱橋處正碰上邵樹人書記去上班,輕聲喊了一聲之後,就羞愧而怯怯地把那份服裝廠的工作讓給喬小嬌的事說了。{哈十八 ha18Cc}邵書記似乎早已知道,聽後只是微微一笑,既而就禪語一般說:“改革開放以來,我一直擔心的就是這種精神的缺失,你能保持,當然可嘉;但我還要對你說一句,在傳承我們老祖宗留下的好東西同時,更要有一套能很好自我保護的意識和本領!”
沈幽蘭一時不能理解老師話中意思,正想問下去,就見丁木清等公社領導一個個提着或是夾着包紛紛從身邊去上班,只得把話停住。
“什麼是‘自我保護的意識和本領’?他說這話的意思是什麼?”多少天以後,沈幽蘭還在想着邵書記那句話;但始終無法參透。
這是星期天早上正點五時,公社那隻架在街頭法梧樹上的高音喇叭剛放響了《東方紅》樂曲,中學的老師們玩了大半夜的“拱豬”,現在睡得正香;只有範師傅他們早早拉亮了食堂裡的電燈,發出舀水上竈的嘩嘩聲;校園很靜。
呂貞子就是在這個時候扣開了肖霆老師的宿舍門。
呂貞子,高二文科班學生,政治、地理兩科代表,肖霆老師的得意門生。自從姐姐呂嬋娥在“幽蘭現象”出現後,一腳踢開了肖老師,或許是作爲學生對自己老師的瞭解和崇拜,她對姐姐這種“不道德”行爲不僅感到氣憤、不平,甚至一時間還覺得是自己做了件極對不起自己老師的事!開初那些天,一向活潑開朗的她只是整天在校園沒有笑容,更是少了言語,不僅是見了肖老師,就是見了任何一位老師,都是低沁着頭,滿臉愧疚;尤其是見到一向溫文爾雅、笑起來兩腮就現出一對酒窩的肖老師,現在已是整天萎靡不振、一天天消瘦下去的樣子,她心中更是難受到極點!起初,她只是利用送作業的機會到肖老師房間去。如果某次去時,見肖老師木雕般坐在辦公椅上發楞,她就怯怯地輕叫一聲:“老師,作業放這裡。”就心情沉重地走出宿舍。如果某次見肖老師是睡在牀上,她就心疼地多看一眼,將高高一摞作業本放在桌上,故意在宿舍裡磨蹭一陣,說:“老師,身體不舒服了?喝水嗎?我給你倒水,噢?”就輕輕地走到牀前;再下來,就說些溫暖的話;再下來,就坐到牀沿上,不僅是說些溫暖的話,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心中就盪漾起一種微妙的情感!再再下來只要是稍有時間,她就有事無事都鑽進他的房裡,爲他掃地,爲他揩抹,爲他整理凌亂的辦公桌,爲他收檢牀鋪;再再再後來,她就爲他洗衣。開始,肖老師只給她洗外衣,內褲是一律不給她洗的。那時,中學不開生理衛生課,女學生不懂成年男人的事,非要爲他洗內衣,說:“那麼多衣都洗了,爲何要單留一條短褲不洗?”有幾次就搶着拿去洗了。開始洗衣並不好意思到塘邊去,就在宿舍裡用臉盆搓着洗。洗着洗着,就舉起內褲對着亮處看看是否已洗乾淨,就見內褲上一塊塊黃黃的斑跡,就像是劃的地形圖,就對肖老師說:“老師,你的衣服都好洗,就是短褲最髒。”肖老師很難堪,嘟囔着說:“我是叫你不要洗,你卻非要……”呂貞子這時已意識到什麼,臉上就火燒火燎地發燙,什麼話也不說,只低頭繼續搓衣……
開始爲肖老師洗衣的時候,還老是擔心同學、老師會笑話她,總是半遮半掩;後來見大家不僅不笑話,反而支持她,理解她,膽子就壯了,就不在房裡洗了,就大膽地端着一盆髒衣走出學校……
這天早上進了肖老師房裡,就如一個老練的家庭主婦,十分嫺熟地從靠在牆邊的澡盆上抓來了肖霆老師頭天晚上洗澡換下來的髒衣和一雙髒得發臭的襪子,又從門後那根細繩上取下澡巾,三下兩下,統統捺進臉盆裡,右手抓着棰棒,左臂夾着臉盆,我行我素地走出門,走上街道,拐進影劇院北面那條巷道,向河溪東面的水塘走去……
水塘不算太大,四周古柳依依。古柳下盡是支墊起的大小高低不平的石板鋪。這裡是孤峰街北頭洗衣的聚集地。夏季的清晨,水塘四周的柳絲在微風中搖曳;水面那薄如輕紗的霧氣,輕盈地在水面上飄掠、升騰;伴着那清脆的搗衣和極富節奏的搓衣的聲響以及女人們那永遠說不完道不盡的話語,水塘夏季的清晨是一場鄉間集鎮的小型音樂會!
呂貞子不敢往那洗衣多的女人羣裡鑽。她要找一個無人的偏僻地方,她瞅準了水塘東面那棵古柳樹下。
“貞子。”有人喊。
她四周看了看,沒有人。
“貞子,你也來洗衣?”
循着聲音細看,原來是古柳另一面的石板鋪上早已有了一個人!
“師孃!是你?”呂貞子十分驚喜。
“你在家裡是老漢女,應該是慣寶寶。這星期天還要你……”沈幽蘭“洗”字沒出口,就已認出呂貞子從盆裡拿出的衣服是肖老師的,立即換了話題,說:“貞子,聽說早上洗過衣,回家吃過早飯再看書,人特別新鮮,是這回事嗎?”
“師孃,您真會說話!”呂貞子十分感激師孃沒給她難堪。
二人隔着古柳搓衣,肥皂沫如一朵朵潔白的並蒂蓮飄進塘裡,融在一處。
“貞子,下回不要喊‘師孃’了,我也不比你們大多少,就叫我大姐吧。”
“那怎麼行呢。‘一日爲師,終身爲父’,於老師對我們那麼好,我們都非常尊敬他。他是‘師父’,你當然就是‘師孃’嘍!怎麼能是‘大姐’呢!”
沈幽蘭極其感激,開着玩笑說:“你也學會耍小嘴皮子了?貞子。”
面前的“並蒂蓮”在不斷擴展,一朵一朵又一朵……
“師孃,自從你將那份保管工作讓給了應老師的女友,滿街上的人都誇獎您哩!學校里老師就更不用說了。都說你是現代的活雷鋒吔!”
“真的嗎?”沈幽蘭搓着衣,笑着;停一下,又說,“老師談個對象多不容易,能出點力,促成他們,這是好事。這樣的事,不僅是我,就是放在任何—個人身上,也會這樣去做的。貞子,你說呢?”
“師孃說得也是。師孃,我真不懂,老師有什麼不好?爲什麼那麼多姑娘不願嫁給老師?”呂貞子雙手搓衣的力量明顯加大了,石板發出“呼嗤呼嗤”的響聲;姑娘開始激動起來,話音裡明顯帶有憤憤不平:“有人嫌老師沒地位。地位是什麼?有求於他的權勢,那就叫‘地位’嗎?那不叫‘地位’,那只是在相互利用;一旦權勢沒有了,他的一切‘地位’也就結束了!唯有人們從內心尊重的人,他的‘地位’纔是永久的!有人說老師清貧。什麼是清貧?老師有那麼多知識,有那麼多學生, ‘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哪個家裡的孩子要成材不都是靠老師教出來的……師孃,這能叫清貧嗎?”
看着眼前這位純真可愛的姑娘,沈幽蘭就想到當年的自己,想到自己在孤峰嶺上的守候,想到在苦竹嶺腳下對於頫的回絕,想到……但事實證明,她的那些顧慮完全是非常現實而絕無半點庸人自擾!當想到呂貞子正熱戀着肖老師,她不敢將那些姑娘不願選擇教師作爲丈夫的原因的另一面說出來,她怕說出來會挫傷這位可愛可敬的姑娘的一顆善良而純真的心!她換了另一個個話題。
“貞子,我想問你一句心裡話,可以嗎?”
貞子的搓衣聲開始緩慢起來。
“自從你姐姐和肖老師的事出現後,大家都說你是個善良、溫柔、極有正義感的好姑娘,在肖老師最苦悶,幾乎是絕望的時候,是你給他寬慰,給他溫暖,挽救了一位可憐的老師!貞子,聽說經過這段時間的接觸,你對肖老師的熱愛已不是一般的師生之間的熱愛,而是已發展到一個更高的層次了,是嗎?”
對方的搓衣聲變得既細柔又無力!
“……聽說你家庭也知道了這件事。父母,還有你姐姐都知道這件事,都在竭力反對,”沈幽蘭不願把爲這事貞子曾遭到父母的毒打、父母以吃鼠藥尋死相威脅的事說出來,她知道說出那些事會更加傷害這位姑娘的自尊,只說:“但你頂住了壓力,依然真心地幫着肖老師,愛着肖老師,是嗎?貞子。”
“……”呂貞子是堅強的,眼裡已滿噙淚水,但沒有讓它流出;她只是狠狠地揮動着棰棒,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在那石板的衣上……
“學校裡的老師都很感動,多次要我向你表示感謝。我見你忙,就一直沒有打攪。貞子,你們的班主任於老師常在我面前誇你哩!說你不僅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更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呂貞子的衣少,已經洗完。聽師孃說着這些,淚水就大顆大顆地滴到石板鋪上,融入了清清的池塘裡。她感激地繞過柳樹,抓起丹丹的衣褂,說:“師孃,我幫你洗。”就緊緊地挨在師孃的洗衣鋪上洗起來。
沈幽蘭看着這位心地靈透的姑娘,彷彿又見到了自己當年的身影,對她更加感到可親可敬!“貞子,你能告訴我,你和肖老師的關係到底發展到什麼程度了?於老師他們都很關心呀!”
“師孃,我也不知道,真的!”
“這怎麼會呢,貞子?是你自己的事,怎能不清楚?”
“我真的不知道。師孃。我是不會騙你的!”呂貞子已停止了手中的洗衣,她拿着棰棒,茫無目的的在石板鋪上有一下無一下地輕輕地棰打着。
水霧仍在嫋嫋升騰。池塘四周洗衣的女人們,從舉動中,已看出她倆談話的內容,交頭接耳一陣之後,便開始提着、夾着、或是端着洗好的衣服,一個個悄然離去。
“開始的時候,他除了上課,就是回宿舍躺在牀上不吃不喝。我知道這是我姐心狠,是我媽勢利眼爲肖老師造成的!我爲中學的這些好老師沒姑娘相愛感到不平,我利用送交作業的機會去看望他,去向他說些安慰的話……師孃,不瞞你說,在這接觸中,我真的愛上了他!可是,他每次都……”
“怎樣?”
“每次發現我有那種意思……他都把話題岔開!有時還從側面勸我,說:‘呂貞子,你還小,還是個中學生,你們的精力應該是好好學習,將來考上大學。老師的事,是大人的事,你們不要介入。更不能介入!’
“‘我還小嗎?都二十啦!’起初,每當他阻止我的時候,我都以這些話在他面前撒嬌,可是後來,他不僅不體諒我的心情,反而變得更嚴肅了,他不僅是背後叫我不要分散精力,甚至已在全班學生面前強調:‘這多年來,我們國家的教育一直是徘徊不前,現在搞四化建設了,國家正急需人才,你們一定要安心學習,考上大學,千萬不可年紀輕輕的就分散精力!’師孃,你說,他這不是明顯在批評我嗎?”說到這,呂貞子已是淚水漣漣。
“貞子,是肖老師不喜歡你嗎?”沈幽蘭這樣問道。老師們從來就不知道這些事,沈幽蘭更是沒有聽說過。
“怎麼會呢!”呂貞子說,“師孃,我說一件事給你聽。那天下午課外活動,我厚着臉皮——師孃,我只能這麼說了——借送作業本爲名,再到他宿舍去。到了宿舍門口,就聽裡面有一個聲音在輕輕呼喊,我清楚地聽見他是在喊我的名子,就高興地跑進去,見他正躺在牀上,雙手編織着墊在腦後,望着房頂發愣,我說:‘老師,你喊我?’他微微睜開眼睛,連連搖頭說:‘沒有啊!’
“‘剛纔你明明是在喊我的名子呢!’
“‘哦,哦,那是我在說它——’他把他那隻瘦得像雞爪樣的手指向了窗外是說窗前那排女貞子——哦哦,它又叫冬青,女貞子是它的學名。你們上植物課沒有學過嗎?唉,你瞧,那一排排女貞子——哦,不,叫冬青!它們長得多麼可愛呀。這麼酷熱的天,它們仍是長得油光粉嫩,鬱鬱蔥蔥!貞子,你們是學文科的,古詩裡有句叫什麼‘無邊落葉蕭蕭下’吧?到了那樣的季節,人們就更知道冬青的堅貞和偉大了!’……師孃,他那時是躺在牀上,能看到窗外的冬青嗎?他那不純是在欺騙自己、折磨自己嗎!”
沈幽蘭知道,每一個愛情的後面,都有一段美麗的故事;但有如此崇高和聖潔,這是她聽所未聽聞所未聞過的!但作爲一個學生的師孃、一個同事的家屬,該如何來回答這個涉世未深的中學生的問題?想了想,她滿懷真情地說:“貞子,肖老師的考慮是對的,愛情是永遠的事。你現在正年青,努力學習,考上大學,將來工作了,你們還是可以結合的,經過時間考驗的愛情纔會更加牢固。貞子,你說呢?”
事隔兩天的中午,呂貞子繞到班主任家,見班主任帶丹丹在午睡,就師孃一人在洗鍋碗。她很高興,就偷偷地告訴師孃,說她已經把師孃的話明白地告訴了肖老師,肖老師很高興地接受了她這個成熟的想法。臨離開時,她又告訴師孃一個消息,說石拱橋西頭有一家準備私人開商店的已在建房了!
沈幽蘭一聽,就想到服裝廠秦兆陽曾經對她說過的事,心中油然冒出一種莫名的妒忌,就問:“是黃玲香嗎?”
“黃玲香是誰?我不認識。聽說她是公社何主任的家屬,—個胖子女人。”呂貞子見師孃把剛洗過的碗又放進了鍋裡,知她在想着什麼,就說:“師孃,聽說開店是很賺錢的。你爲什麼不也開個店呢?”
沈幽蘭就嘆口氣,說:“那是要有條件的。我怎麼行呢?”
“我聽說了,現在上面不是要解決‘知青’就業嗎?只要掛個‘知青’的名義,上面就會批准開店的!”
沈幽蘭苦笑了笑,說:“我一個鄉下人,到哪去掛‘知青’的名義?”
呂貞子說:“這有辦法。我有初中畢業證,又是吃‘商品糧’的,你拿我的畢業證和戶口薄,掛我的名,上面保險會批准你開店的!聽說那個胖子女人就是掛那‘小金魚’的‘知青’名義開才弄到營業執照的。”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這——”
“師孃,你不要猶豫了,只要你願意開店,什麼畢業證、戶口薄,我都拿給你!”
連續多天,沈幽蘭一直很激動,總是想着呂貞子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