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 心願

138心願

夜裡,謝開言站在廊道上,擡頭遠觀星象。東方無星,夜幕低壓,隱隱有烏龍雲霧盤桓。有時從渾黑的幕景裡扯出個亮閃,顫巍巍的,映亮了西側小樓這方的天空。

同在北理國疆界裡,氣候變化竟是不一致。海邊即將要起風暴,軍鎮只是吹拂着風沙,躲在山林懷抱中酣臥。

胭脂婆好奇地湊過來問:“太子妃看了半天的星子,在想什麼哪?”

謝開言回道:“殿下的浮堡正走在東海路上,如果遇見風暴,怕是要耽誤一陣子行程。”

胭脂婆撇嘴說:“那極好。浮堡不到位,就發動不了海戰。再說了,它幹嗎緊巴巴地跑到人家領土上去,攻打人家的子民?要我看啊,最好將它留在海里,就這樣飄着,說不定一百年後,能化成一座小島……”

謝開言回頭道:“胭脂的想法很是奇巧,不過,胭脂能對殿下說說這番話麼?”

胭脂婆瞪眼,伸手朝脖子一抹,說道:“殿下這麼寵着太子妃,都聽不進太子妃的話。要我這個低等下人去說,有幾個腦袋夠殿下砍呀?”

謝開言回頭再看星象,黯然無聲。

一顆星子拖着微弱的尾光墜落西方,緊跟着,又有一顆劃落夜幕。

胭脂婆扯着謝開言的衣袖,興奮異常,嚷道:“快,快,許個願,準能實現。”

“爲什麼?”

“理國一直有流傳,落星是天神的眼淚,民衆許下願望就能得到天神的觀照,撞得連連好運。”

謝開言淡然佇立:“古書記載,星墜爲石,磨擦生光,屬天象自行運轉景況,哪裡是由得你的天神去把持着?”

胭脂婆忍不住揪了謝開言一把,憤恨道:“你這人一點也不討人喜歡!”

謝開言滿腹心事靜立一旁。

胭脂婆兀自在對天祝禱,喃喃道:“天神天神你聽我,請讓殿下止干戈……天神天神你應我,保佑孩童免災禍……”

謝開言暗想:她倒是反戰爭的,這點心意非常不錯,不知會不會促使她逃出去。並凝神去聽餘下的祝詞。

胭脂婆說着:“天神天神吼一聲,劈得左遷落馬身,馬兒馬兒快快跑,送我飛躍扶桑島……”

謝開言內心一嘆:算了,還是先脅迫她再說吧。

胭脂婆哪裡知道謝開言的百結愁腸,自顧自地說了一番心願。她回頭一看,發現謝開言默然站在一旁,冷冷淡淡的樣子,不由得笑道:“太子妃又在想什麼哪?”

“胭脂別晃我,讓我靜一會兒。”

胭脂婆依然搖着謝開言的肩膀:“天見可憐的,發個呆還要避開殿下,只怕是有說不得的心事吧。”

謝開言的確是避開了葉沉淵的眼睛在想心事,不願引他起疑。他將她看得這樣緊,她在平日只是好好陪着他,並不提任何一句其他話。在胭脂婆面前,她卻不需要顧忌這麼多,甚至還能與胭脂婆閒聊幾句。

一顆星落下夜幕,謝開言拂開胭脂婆的手,說道:“別管我了,快許願吧。”

胭脂婆將左遷落馬不能娶她的心意又說了一次。

謝開言踱步到一旁,站在了空曠處,胭脂婆看她兩肩擔着風,無知無覺的模樣,眼底柔和了一下,嗔道:“太子妃過來圍上斗篷吧!這裡天涼,比不上你們南翎!”

謝開言默不作聲站了會,突然回過神來,覺得這句話很耳熟。以前在連城鎮小屋舍外,句狐憐她吹晚風,也曾提醒過她要保暖。

謝開言訝然擡頭:“你說話總是讓我想起了一個人,通常,別人從來不敢在我面前提起南翎。”

胭脂婆咬脣道:“誰?”

謝開言黯然一刻,回道:“一個故去的朋友。”

“你想念他麼?”

謝開言背過身,點了點頭。

胭脂婆揉了揉發僵的臉,笑道:“既然想念他,爲什麼不在剛纔許個願,說不定能再見到他。”

謝開言背立不動,緩聲說道:“因我知道,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他已故去,便留在我心底……決計沒有再能見到的道理……”

她頓了頓,控制聲音緩急,又說道:“更何況,我已不願再見他一次。”

胭脂婆難以接受這個回答一般,驚叫起來:“爲什麼!”

謝開言只覺嘴裡發苦:“我不見他,便不知海外有奇山,能一心留在謝族當族長,不曾見到這以後所有的人,那更能留得他一條命。”

“可是這樣,不就是連殿下都見不着面麼?”

“是的。”

胭脂婆驚奇道:“你願意?”

“我十分願意。”

胭脂婆驚呆而立:“怎可能……”

謝開言說道:“又有一顆星掉下來了,快許願吧。”她走回了寢居里,再也不去看天幕,更不曾許下那些不切實際的願望。

半夜涼初透,葉沉淵從牀上起身,走到美人榻前,彎腰親吻下去,卻發現謝開言並沒有睡着。她蓋着被毯,側頭去看窗臺,清冷的月光撒落在瓷缸上,像是浮着一層雪。

“怎麼了?”見她如此安靜,他坐在榻邊,極力逗她說話。

謝開言擁被坐起問:“阿潛有什麼心願嗎?”

葉沉淵笑了笑:“怎會想到這些心竅?”

她搖着他的手,認真說道:“告訴我吧。”

他想了想說道:“登基後立你爲後,你伴我一生。”

她立刻縮回手,轉頭看向月色,不說話。

“不對麼?”

“那是太子的心意,不是阿潛的。”

他淡淡哂道:“怎能分得這樣細。”

謝開言掀開被,端坐在榻上,與他促膝相對。“你知道麼,我在十三歲那年好像見過你。”

葉沉淵回道:“現在纔想起來?”伸指揩了揩她的臉。

她低頭想了想:“那年下很大的雪,我騎馬路過寧州,去抓長尾雪雞給叔叔做壽禮,一個少年郎站在雪地裡,穿得單薄,無論怎樣都不說話——那人是你麼?”

葉沉淵摸了摸她的臉:“是的。”

她低嘆道:“原來那時你就一身冷氣了,冰樁子一樣的,我心想,普通人家的兒郎怎會如此怪異——”

他伸手掐了掐她的臉,她吃痛捂住臉頰,再不說話了。

他掐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脣送到嘴邊親了親:“你該問我爲什麼站在那裡,又爲什麼不說話。”

她揉揉臉,又揉揉下巴,慍怒道:“卓太傅曾說,你從十二歲起,每到冬季,就被流放到北疆。你站那裡,自然是爲了鍛鍊身骨,適應冷氣候的。你不說話,自然是瞧不起我等凡夫俗子,認爲我等看向你的目光裡,盡是傻氣。”

他笑了笑:“現在的凡夫俗子,也不見得如何聰明。”

謝開言看着葉沉淵,欲言又止。葉沉淵看在眼裡,說道:“有話直說,不準躲閃。”

她當真對上他的眼睛,如實說道:“十六歲再見你,我已沒有一點印象,可見,若不是去葉府盜圖,我不會與你再有任何牽連,極有可能忘了你。”

葉沉淵冷不防說:“那自然是高興的。”

謝開言悵然點頭,回神看到他的眼光,突然清醒過來,說道:“我其實是悲傷的。”

他已伸手將她抱了過來,放在懷裡揉捏一番。她忍住痛,一聲不吭,隨着他的心意擺弄身體。

等他雪容降下霽色,她才溫聲問道:“那個時候的阿潛,可有什麼心願?”

“沒有。”

已經走過的路,葉沉淵向來不曾回頭看。

謝開言一怔,道:“那可怎麼辦,我爲當年的阿潛準備了禮物。”

葉沉淵捏捏她嘴角,笑道:“你口口聲聲提那時的阿潛,不正是我麼。”

她搖頭:“不一樣的。”

他見她的雪膚上浮起一抹紅色,忍不住低頭親了親。

她推開他到處流連的脣,輕聲道:“我傷你那一晚,正是你十七歲的生辰,對麼?”

他無心他事,沉溺在她的胸口處,透過衣衫含住了她的頂端。她驚喘一下,從他懷裡掙扎起身,拿出一尊半尺長短的玉石雕塑,放在他面前。“送給你的禮物,晚到十年。”

少年公子潛穿着雪袍,靜立杏花樹下,面向大海計算潮汐起替。冷清的樣子長久鐫刻在她的腦海裡,歷經十年,仍然生動如昔。

所以她將他雕琢了出來,每一刀每一處,都有她細細摩挲過的痕跡。

葉沉淵看着栩栩如生的人偶雕塑,冷淡說道:“竟然記得這樣精細。”並不伸手拿。

謝開言問:“不喜歡麼?”

他坐在榻上,拉她入懷,將她抱在懷裡。緊箍住她的身子後,他才儘量抑制住冷漠的聲音,說道:“你這幾日如此反常,當我看不出你的意圖麼。”

她在內心暗歎,不說話。

“安分些,你應知道,我再沒耐心尋你回來。”

她回頭看他:“知道了,你去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