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Chapter 58

與慶典區域隔了幾條街的一家咖啡廳裡, 修蕾與克洛德面對面坐着。克洛德這次學了乖,雖然咖啡廳裡沒有幾個人,但他還是把兜帽戴了起來, 以免被人認出面容。

“你這樣子好像更可疑了。”修蕾說。

“希望慶典沒有被我們破壞。”克洛德說。

“那麼, 你要談什麼?”修蕾攪拌着面前的牛奶咖啡, 今天她難得沒點熱可可。

“奧古斯特醒了嗎?”克洛德問。

“沒有。”

“你相不相信莫頓是被他殺死的?”

“說實話, 有點相信了。”修蕾露出無懈可擊的笑容, “但即使這就是真相,我依然站在奧格那邊。”

“這我也猜得到。”克洛德失笑,“老師最看重你, 你卻不怎麼顧及他的生死。”

“他不會在乎的。”修蕾說,“他喜歡的就是像我這樣對他無情無義的學生。”

“這倒是真的。”

“那天你是打算殺死奧格嗎?”修蕾問, “爲莫頓報仇?”

“爲了老師不明不白的死, 也爲了我自己這兩年的牢獄生活, 我當然要反擊,再說, 不將他打成重傷我就無法離開巴別塔。”克洛德答,“我倒沒有存心殺他,不然我就會再補一刀,我走之前根本沒有確認他的呼吸。”

修蕾點點頭。

“我聽說他假死了大半天,想必是安息之盾輾轉到了他手裡吧?”克洛德說, “若非如此, 他恐怕拼着最後一口氣也要拖住我的。”

修蕾低頭望着杯子裡的奶咖, 沒說話。

“老師將安息之盾給了你, 是嗎?”克洛德輕輕笑了笑, “從始至終我只是個犧牲品罷了,就是那種供你鍛鍊、助你成長的毫無價值的人。”

“說不定他只是怕我失敗之後被你輕易殺死。”修蕾神色複雜, “克洛德,你真的那麼尊敬莫頓?”

“不,我現在已經開始恨他了。”克洛德說,“可我是在他身邊長大的,不像你,背後還有維爾納家族作支撐,還有許多可靠的家人和朋友。我小時候一無所有,只有他這麼一個老師而已,他的處世哲學已經在我的靈魂上刻下烙印,就算我長大後有了自己的思想,依舊很難掙扎出這層桎梏,你能明白嗎?”

“也正是因爲我一無所有。”克洛德看着她,“所以我不像你那樣,能輕易放棄權利、輕易擺脫恐懼……甚至輕易相信別人。”

“聽起來我確實很幸運。”修蕾垂眸笑笑,“可你既然這麼說了,就說明你其實並不認同他。”

“那是當然。”克洛德苦笑。

“你是天性在反抗他,也反抗我們現在的爭鬥。”修蕾說,“所以你很久之前就和我做了一個沒用的約定,讓我不要去傷害別人,你不想和我爭,也不希望我和你爭。”

“那不是約定,只是個幼稚的希望。”克洛德說,“如果非要說是約定,那麼先違約的人是我。”

“我可以這樣理解嗎?你沒有什麼野心,你做了那麼多過分的事,非要讓自己變得強大,這只是出於恐懼而已,我無論看起來多麼無害,你卻總覺得我會威脅到你的性命。”修蕾說。

“我沒辦法相信你。”克洛德笑了,“這跟你是什麼樣的人並沒有關係,你應該很明白。”

“我當然明白。”修蕾低下頭,“我們兩個都是受詛咒的人。”

克洛德轉向窗外,目光沒有焦點,放任自己的頭腦暫時脫離緊張的狀態。

他不得不承認,這世上最理解他的人只可能是修蕾,只有修蕾對他的心情感同身受,這真是件難得的事,可惜他們兩人必須相爭直到其中一方死去。

這是個無解的問題。

“你有沒有想過就此銷聲匿跡呢?”修蕾問,“畢竟就算你打敗了我,也無法回來了,你是個重刑犯,永遠不可能繼承巴別塔。”

“你難道不會追殺我?”克洛德神色微妙,“你會睡不着覺的,我也是。如果這件事這麼容易解決,我們也不至於走到今天這一步。”

“你是怎麼打算的?”

“很簡單,一種結局是我死,那沒什麼可說的;另外一種是你死,而我的罪名可以洗清,奧古斯特犯下的罪不是就被你們洗白了嗎?證據可以扭曲,真相可以掩蓋,又有幾個人親眼目睹過我的罪行?只要有足夠強大的武力,再運用合適的手段歪曲事實,我要回到巴別塔並不困難,而當我掌權之後,又有幾個人會去深挖當年的真相?”克洛德微笑。

“這樣你就不會害怕了嗎?”修蕾問。

克洛德竟爲這麼簡單的一個問題沉默了半分鐘之久。

“不,我當然會害怕,怕得不得了。”他說,“但我總會習慣的,或者說我已經習慣了。不是死,就是在恐懼中度過餘生,這就是我的命運。而你還是比我幸運,修蕾,我是一個罪人,你可以殺死我而不用有任何的負疚感,你沒有犯過罪,不用受到討伐,良心也不必不安,只要你除掉了我,你就可以安度餘生了。”

修蕾看着他的眼睛。

“我一直都很羨慕你,修蕾。”克洛德無力地笑笑,“一直都是。”

——

相隔幾桌遠的座位上,阿諾特咬着吸管使勁偷聽,而鍾夜正捧着他那碎屏的手機,手機勉強還能用,就是不大好看而已。

“你聽得見他們說什麼嗎?”阿諾特低聲問。

鍾夜搖了搖頭。

“你在看什麼?”阿諾特望向他,似乎是覺得他冷靜得不可理喻。

“慶典的實況轉播。”鍾夜按下了鎖屏鍵,擡頭:“我們好像沒引起太大騷動。”

“應該高興嗎?每天都會有人聲稱在某某某處發現了克洛德的蹤跡,巴別塔都快被整死了,動作不會那麼快的。”

鍾夜若有所思地望着遠處的克洛德。

“你今天出奇的平靜。”阿諾特說。

“面對自己根本無能爲力的事,不平靜又能怎麼樣?”

阿諾特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像是血液正在他身體裡左衝右突,自從見到克洛德之後他就一直是這樣,隨時恨不得撲上去咬那人一口,但他到底剋制住了。

鍾夜低笑:“我要是像你這樣子,心臟病都該犯了。”

“你也不必像我這樣。”阿諾特冷冷地說,他這種冷淡倒不是針對鍾夜,“你沒有親人死在他手裡。”

鍾夜沉默了片刻。

“他們究竟在說什麼?”阿諾特似乎覺得不妥,自行轉移了話題,伸長脖子望着修蕾那一桌,等他再轉過身來,卻看見鍾夜臉上顯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

“怎麼了?”阿諾特吃了一驚,“我說,克洛德不可能贏過修蕾的,你用不着這麼擔心。”

“這我倒勉強相信了。”鍾夜的話沒了下文,他看到克洛德正將兜帽拉低四顧,似乎準備走了。

阿諾特也注意到這一點,他站起身,以一種戒備的姿態面對着克洛德,對方卻沒有看他,只是邁着隨意的步伐走出了店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馬路對面的人流中,阿諾特才稍微放鬆了警惕。

鍾夜走到修蕾旁邊,見她正全神貫注地盯着面前的空杯子,她不像是在出神,倒像是在極其清醒的狀態下思考着什麼事情,她那種通透靜默的神情讓鍾夜的心沒來由地顫了一下。

幸好修蕾很快就擡頭看他,慢慢露出一個笑容。

“小夜,剛纔我……”她的話說到一半,手機忽然震起來,是巴別塔傳來的聯絡,修蕾一刻也不敢耽誤地按下接聽。

“你說什麼?”不過幾秒之後,修蕾難以置信地提高了聲音。

——

奧古斯特醒了,他甦醒的時間竟比醫院預計的要早上半個月,真不知該說他身體素質好還是意志過於強大。

修蕾一行人第一時間從青龍區趕去了中心醫院,但還是遲了一步,奧古斯特只甦醒了很短的時間,喝了一點水、說了幾句話,之後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他這次不會睡太久,估計晚上就能醒來,屆時就可以服用一些流食補充身體,漸漸恢復正常的飲食。在昏迷的這段時間裡他的身體實在消瘦了很多。

修蕾一直在醫院等到了晚上,八點多的時候,奧古斯特果然醒了過來,醫生再次檢查了他的身體狀況,護士喂他喝了一些溫熱的稀粥,等到這一切都結束,他再次安穩躺在牀上的時候,修蕾才嘗試着往病房裡邁了一步。

奧古斯特看見門框旁邊露出的半個腦袋,失笑說:“進來。”

修蕾這才輕手輕腳地進屋,掩上了房門。

“奧格,你困嗎?”她站在牀前問,“我沒什麼事,你累的話就先休息。”

“坐吧。”奧古斯特指了指牀邊的椅子,“我不困,下午那時候很想睡,現在已經精神許多了。”

修蕾依言坐下。

“最近的事我稍微聽說了一些。”奧古斯特微笑着,他的聲音依然很虛弱,卻已不再嘶啞了,“抱歉。”

修蕾很難確定他說的抱歉是針對哪一件事。

“多謝你的安息之盾。”他笑了笑,又嘆了口氣,“我居然一直沒發現你在護身符裡藏了東西,也挺傻的是不是?”

修蕾竟然認真地點點頭,引的奧古斯特一陣笑。

“你見到埃默森了嗎?”他問,“今天下午他來看我了。”

修蕾怔了怔,“我沒看見他。”

“可能已經走了。”奧古斯特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花板,“修蕾,那件事情的確是我做的。”

修蕾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沉默不語。

“我完全是爲了自私自利的念頭而做了這件事。”他說,“不管你們怎麼想,對我而言確實是這樣,所以,不要覺得我是被你們連累而負了罪。”

“我這麼做當然是罪大惡極,而且有欠考慮,因爲那時候我還沒能瞭解全部的真相,更何況還傷害了埃默森。”他說,“但很奇怪,直到今天我也沒有後悔。我總覺得,如果莫頓活到了今日,你們會更加難以解脫。”

“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自我安慰的幻想。”他自嘲般笑了笑。

“你的感覺沒有錯。”修蕾卻說,“你做了一件我想都不敢想,私心裡卻覺得很高興的事……我對不起埃姆。”

奧古斯特望着她,放在被子下面的手動了動,似乎想擡起胳膊,最終卻忍住了沒有動作。

“但是克洛德這件事情上你太過分了。”修蕾擡起頭對上他的眼睛,“爲什麼要將我和阿諾特關起來?你差一點就死了,你難道真的以爲沒了你巴別塔還能正常運轉,實驗城還能繼續從前的安穩嗎?”

奧古斯特看了她半晌,微微笑了笑:“現在一切都還好不是嗎?”

“這只是暫時的。”修蕾說,“我不可能當好這個首席執政官。”

“這件事我承認是我錯了,當時情況危急,我也稍微有點熱血上頭了。”奧古斯特說,“但如果再來一次,我想我還是會那麼做。”

修蕾幾乎是在瞪他。

奧古斯特卻沒有服軟的打算,他認定的事情一向不會改變,修蕾盯了他一會兒,無奈地移開了目光。

“等我身體好些了,會回到職位上做些補償的,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道歉。”奧古斯特微笑着。

“克洛德還逃竄在外,而我們幾乎沒有辦法制服他。”修蕾說,“你可能連回到職位上的機會都沒有了。”

“是嗎?”奧古斯特定定看着她,“我看你倒像是已經有了主意。”

修蕾沒說話。

“果真是這樣嗎?”奧古斯特的笑容中摻雜了一絲苦澀。

“我也沒資格勸你什麼,但是千萬別像我這樣做傻事。”他說,“有些人是不能承受失去你的痛苦的。”

修蕾的神情控制得很好,可以說是毫無破綻,於是奧古斯特勸了一句也就不再勸了。

“那天克洛德有跟你說什麼嗎?”她最後問。

奧古斯特想了片刻,說:“他說你是深淵。”

“深淵?”修蕾頓了一下,“這是什麼意思?”

“大概是恐懼的深淵。”奧古斯特苦笑,“或者是說他看不透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