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Chapter 60

三日後, 實驗城北方郊外的一所別墅被巴別塔專員圍得水泄不通,全副武裝的黑衣專員組成了一道黑色死線,堵住了別墅四面所有可能的出路。

這座別墅曾是莫頓名下的一處秘密地產, 由於位置偏僻和所有權帶來的迷惑性, 幾年間都沒有外人踏入, 巴別塔也從未起意調查此地, 人們一直以爲這是一座無人居住的空宅。

然而, 以上次暴露的IP地址爲源頭,在無數次撲空之後,他們被微弱的線索牽引至這一終點。奧鬆別墅, 這裡極可能就是克洛德的藏身之地。

一名專員在仔細查看了飛行探測器傳回的視頻資料後,來到敞開着車門的轎車跟前, 對後座上的修蕾說:“修蕾大人, 克洛德·蘇瓦爾的確就在這院牆之中, 探測結果顯示他位於東北角的後園。”

別墅的大門朝南開,門外有一條通行車輛的小道, 道路兩旁是茂盛的梧桐樹,梧桐的葉子還是嫩綠的,遮擋着春日的陽光,灑下宜人的陰涼。

修蕾下車呼吸了一口清潤的空氣,向別墅的鐵柵門內看了看, 說:“按照之前說好的, 我一個人進去, 從我進門開始, 兩小時之內不準任何人踏入這所別墅。尤其要注意阿諾特和埃默森, 如果他們兩個得到消息趕來了,你用盡一切辦法也要阻止他們進入這扇門。”

“是。”專員點頭。

另一邊已經有人將鐵柵門上栓着的鎖鏈鋸斷, 大門敞開一條小縫,在修蕾進入之後,兩扇門慢慢地合攏,斷裂的鐵鎖纏繞在上面,旁人如果不仔細看恐怕會以爲從未有人進去過。

埃默森自從聲稱離家出走後就回了艾斯卡爾宅,一直沒在巴別塔露面,他給修蕾發消息說一旦探到克洛德的行蹤就立即通知他,但修蕾只當沒這回事。至於阿諾特,他只是給各機關引導了一個方向,沒有參與後續的具體調查,這些天他正忙着故地重遊,只有晚上纔回來巴別塔,近來的許多事項都是瞞着他進行的,今天巴別塔的秘密出動顯然也沒有通知他。

前庭的道路被一座久疏打理的花壇分爲兩邊,一條路通向那華麗主宅的正門,一條路繞過建築通往後園。修蕾沿路行走,經過別墅的側面向後園而去,這一路上週遭都安靜得詭異,路邊瘋長着雜草,小道上常有硌腳的碎石,建築物的窗檐下甚至結了蛛網,這裡真像是很多年沒有人住過了。

繞過了主宅,經過一道破舊的木柵,修蕾不知不覺置身於後園之中,這裡沒有春日理應綻開的鮮花,有的只是高矮不一的樹木和滿地雜草,蔥蔥蘢蘢圍繞着石子路生長。繁茂的枝葉裹挾着這一方天地,陽光和微風零星透進來,光影交錯搖晃。

修蕾走到石子路的盡頭,看到面前立着破敗的白石拱門,其後不遠處是一座不完整的碎裂聖壇,這地方就像是一處小教堂的遺蹟,它或是在過去的戰火中被炸燬了,或是被無情地拆除,只餘下一兩處線索供人肖想它從前聖潔輝煌的模樣。

就在拱門和聖壇之間,立着一條木製的長椅,克洛德安然坐在那上面,側臉對着修蕾的方向。

修蕾踏着雜草上前幾步,站在離他幾米遠的地方。

“你怎麼不走?”

“總逃避也不是辦法。”克洛德的眼光盯在聖壇上,那裡恰好暴露在陽光下,“我們總要面對面分個勝負的。”

他回過頭,望着修蕾。

“你怎麼一個人來了?”他笑了笑,“你的那些朋友呢?”

修蕾站在林木籠罩的陰影中,定定看着他:“你可能已經知道了,我帶來了三百名巴別塔專員,他們現在就圍繞在你的別墅周圍,他們都是我的屬下,而我的朋友一個也沒有來。”

“你沒告訴他們?”克洛德斂去笑容,“或者是不讓他們來?”

“今天要發生的事他們沒必要知道得那麼清楚。”修蕾的眉際浮過一片陰雲,沉靜地說:“克洛德,我已經有所抉擇了。”

克洛德凝望着她的神情,忽然有種不好的感覺,修蕾今日的言行與他所預料的出入太大,他預感到事情正向着他不能掌控的地步發展。殊不知修蕾也同樣有種微妙的感覺,她不太明白克洛德今日的神色爲何竟能如此平靜,就好像省悟了什麼似的。

克洛德仍坐在那把椅子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修蕾對上他的目光,慢慢地從後腰的口袋裡掏出一把手/槍。

克洛德出於本能戒備了一瞬,卻又很快放鬆了身體,這種反應沒能逃過修蕾的眼睛。

“你的力量太強大了,奧格不是你的對手,我當然也不是。”修蕾對他悲哀地微笑了一下,“與其增加不必要的犧牲,令巴別塔的成百上千條性命爲我陪葬,不如我們現在就乾脆了結這件事。”

“我已經決定將首席執政官的位置讓與你。而我就像你一樣,在過去的千百個日日夜夜裡受着疑慮的折磨煎熬,這種煎熬是不會停止的,我很清楚將來的生活會變成什麼樣,也很清楚,你不可能放過我。”修蕾仍舊帶着那種慘淡的微笑,將槍口慢慢地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所以,再見了,克洛德。”

克洛德的面容在她舉起槍的那一霎失去了血色,他的身體從座椅上彈了起來,徑直撲向了修蕾,他甚至忘了使用異能,只是遵循本能衝了上去,他看到修蕾的手指按動扳機,在那扳機陷下去一半兒的時候,他趕到了,他抓住槍身偏移了槍口的角度,下一瞬猛地將手/槍奪了過來,用力扔到了路邊的林木叢中。

“你瘋了嗎?!”

剛纔的奔跑前衝使他們兩個人都跌在了地上,修蕾面色蒼白,勉強爬了起來,克洛德抓住她的肩膀怒吼:“你究竟在想什麼?!既然都追到了這裡,至少聽我把……”

他激昂的話音突兀地斷了。

克洛德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神情望着修蕾,目光閃爍顫抖,抓着她肩膀的雙手痙攣般地用力。

一柄短刃正插在他的腹部,冰冷的觸感喚醒着漸漸尖銳的疼痛,那種疼痛簡直難以忍受,克洛德慢慢彎下腰去,雙眼無神地望向自己的傷口。

就像他那逐漸麻痹變冷的身體一樣,他的心也墜向了冰寒的深谷。

“克洛,你太容易上當了。”修蕾湊近他的耳邊,輕聲說:“我那把槍裡,根本沒有裝子彈。”

——

是了,修蕾怎麼可能是那種會輕易放棄自己性命的人呢,她怎麼可能低頭呢,克洛德苦澀地想。

傷口的疼痛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克洛德感覺到一種麻木正從傷口擴散到他的全身,這種麻木減緩了他的痛苦,卻也抽走了他的力氣,活力和溫度都在漸漸離開他的軀體。

他想要掙扎,修蕾卻輕易按住了他,說:“別動,匕首上淬了毒/藥,你不亂動的話或許還能活得久一些。”

短刃的尖端仍舊刺在他的身體裡,修蕾沒有抽刀的意思,克洛德也沒力氣逃離,何況拔出刀只會加速他的流血死亡。他忍受着痛苦不適,閉上眼睛嘗試用異能助自己脫離困境,他的頭腦依舊還很清醒,可這一次無論他怎麼默唸和召喚,周圍卻一點變化都不起。

以他現在所持有的異能,原本是可以逼退修蕾和治癒自己的傷口的。可他的能力卻像是和氣力一起流失了一般,再也不隨他的意念而動,身周寂靜如死,毫無意料中該有的反應。

他艱難地喘了一口氣,感覺到周圍空氣中某種因子的含量上升了,那是看不見也摸不到的,但是敏銳的異能者可以感覺得到,某種不利於他的因子密度正在急劇增加,就像是被什麼東西壓縮到了他的身側,密集地籠罩了他。

“你……做了什麼?”克洛德眼下發青,無力地問。

“銀色壁壘。”修蕾的臉色幾乎是和他一樣的蒼白,“我把銀色壁壘帶來了。”

“這不可能。”克洛德說,“銀色壁壘只在巴別塔之中產生效用。”

“確實是那樣。”修蕾說,“維持銀色壁壘需要大量能源,很難擴大使用範圍,貿然擴張甚至會威脅到塔外異能者的安全,巴別塔沒有那種權力。”

“但是,”她低頭看着已癱倒在她身上的克洛德,“銀色壁壘究竟是什麼呢?它只是一種生成磁場和指定磁場生效範圍的機器罷了,真正起作用的是磁場中的因子,我帶來的只是那些因子而已。”

熟悉異能實驗的克洛德不會聽不懂她的話,但他還是圓睜着雙眼愣了片刻。

“你帶來了……因子?”他怔怔地說,“用什麼,怎麼會……”

“我的異能——鋼之結界啊,你忘了嗎?”修蕾稍稍笑了笑,“它看起來只是一道保護我的屏障,實質上卻不止如此。人和物件也好,元素和因子也好,只有被允許進來的才能進來,只有被允許出去的才能出去。”

“換句話說,我將銀色壁壘產生的磁場關在了我的結界裡。”修蕾低下頭,黯然笑着,“然後帶來了這裡。”

克洛德痛苦地眯起眼睛,身周的這種因子密度絕不尋常,甚至超過了銀色壁壘所能達到的極限,或許是它的十倍、百倍,這種異常給他帶來了極大的不適,他慢慢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念頭。

“你究竟將磁場壓縮到了什麼地步?”他問。

“足以將所有的異能從你身體裡祛除的地步。”修蕾淡淡地說,“你再也不是異能者了,克洛。”

克洛德不能相信地擡頭看她,這個動作耗費了他很大的力氣:“怎麼可能?這樣就連你也……”

“沒錯,我也在結界之中,用不了多久,我就無法支持它的存在了。”修蕾笑了,“現在如果有異能者來到距我們五步以內的地方,他也將變成一個普通人。”

“你爲什麼一定要這麼做?”

“這麼做又怎樣呢?”修蕾神色晦暗,“……這是打倒你的唯一辦法,總比死在你的手裡要好些。”

克洛德低下了頭,絕望的笑意爬上他的嘴角,他用連自己都聽不清的聲音說了一聲“傻瓜”。

在他的上方,修蕾的神情稍稍變了,正用一種複雜而壓抑的目光看着他。

“克洛。”她忽然出聲了,“你還記得兩年前的事吧?”

這時候,後園的叢林還是如此寂靜,陽光照常穿過斑駁的樹影,甚至能聽到遙遠的一聲聲鳥鳴。克洛德感到身體已完全麻木,只有思想還在繼續運轉,他還能聽見微風的聲音,還能感到陽光的溫度,一種久違的平靜正在侵染他的靈魂。

“記得。”他放緩了呼吸的速度,坦然回答。

“那時候你將我軟禁在巴別塔,進行你的實驗,足足花了一個月的時間,你得到了想要的數據,卻無法壓服內心的恐懼,你怕我會報復你,怕我由於那個咒語而終有一天要殺死你。”修蕾說,“所以你對我起了殺心,有好幾次……四次或是五次吧,在實驗場裡,你靜悄悄地站在我背後,拿手/槍對準了我的頭,猶豫再三,最終卻沒能按動扳機。”

“五次。”克洛德記得很清楚,“你怎麼會知道的?”

“你太大意了,實驗場里布滿了金屬儀器,我透過一臺儀器的表面恰好可以看見你的倒影。”修蕾無奈笑了笑,“你每次都是站在剛進門的那個地方,正對着我座椅的背面,擡起槍瞄準,但也只是瞄準而已。”

“那麼多次的機會,你爲什麼沒能殺死我呢?”修蕾放輕了聲音,“在你決定要參與這場爭鬥的時候,你爲什麼不把自己的那顆良心挖出來扔掉呢?”

克洛德竟打了個寒顫。

“你猶豫的時間太久了,直到奧古斯特成功集結了四分區武裝,將巴別塔包圍。”修蕾說,“那天也是你最後一次來實驗場找我。”

克洛德動了動嘴脣,卻無法出聲。

“而我又做了什麼呢?”修蕾的臉色慘白,“我鎖死了實驗場的門,趁你不備奪走了你的手/槍,你想逃走,卻發現一切已經晚了。”

“所以最終,是我打傷了你。”

“我用你的手/槍,一連三顆子彈,打傷了你。”

連鳥鳴都止歇了,有那麼一會兒,修蕾什麼都聽不到,倒在她懷裡的克洛德就像是已經死去了一般。

“這一次也是一樣的。”她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你明明佔據着優勢,卻還是猶豫不決,顧及着那一丁點同門的情誼,枯守着那少許支離破碎的善心。都這麼久了,你竟然還沒有學會做一個徹頭徹尾的惡人。”

克洛德無力地勾了勾脣。

“所以這一次,是我殺死了你。”修蕾握刀的手愈加攥緊,她的眼光停留在日色下白得耀目的昔日聖壇之上,那種刺目的光線甚至讓淚水充滿了她的眼睛。

“你沒有違背什麼約定,克洛。”修蕾說,“神明一直在看着呢,違背約定的人是我。”

她將匕首拔了出來。

“始終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