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火車停在了湖區邊緣的山腳下, 這時雨已經停了，他們走出站臺，穿過狹長的林間小道, 寬闊的白沙湖岸鋪展在眼前, 這時身後傳來遙遠的汽笛聲, 修蕾回頭去看, 隱約望見白色的蒸汽從林中升騰而起, 又一輛回程的小火車出發了。
湖邊遊客零散，比這趟車拉來的乘客稍多一些，不少附近的居民會來這裡散心。溼潤的白沙上散佈着棲息的水鳥, 阿諾特走到湖水邊蹲下身，用手指在被沾溼的沙土上畫下一個笑臉。
“這片湖區很大吧？而且有這樣的沙岸, 簡直就像一片海。”他站起身, 說：“其實陰天正合適, 出太陽的時候沙地會很晃眼。”
修蕾向四周看了看，“實驗城居然有這種地方, 我都不知道。”
她也蹲下來，在阿諾特畫下的笑臉上隨便加了幾筆，成了臉頰上兩朵羞澀的小紅暈。
阿諾特忍不住笑了笑：“其實實驗城風景不錯的地方有很多，諾亞和艾斯卡爾宅都很漂亮。”
“那又不是對公衆開放的場所。”修蕾說，“你都去過？”
“我去過諾亞。”阿諾特遺憾地說, “艾斯卡爾宅嘛, 只看過照片而已。”
“我可以介紹你進去參觀。”修蕾說。
“現在奧古斯特還在那裡吧？”阿諾特苦笑。
“以後會有機會的。”修蕾起身, 拍了拍沾了泥土的手, “我再問一次, 你爲什麼對我的事瞭如指掌？從我的經歷、社會關係到心理狀態和思想，好像沒有你不知道的。”
阿諾特笑說：“信息時代嘛, 只要有點黑客技術，徹查某個人還不是輕而易舉？何況修蕾你在諾亞曾是個名人，關於你的小道消息多得數不過來，光是蒐集這些我就花了不少時間。”
“你是變態嗎？”
“別這麼說。”阿諾特苦笑一下，“不過有一點你說錯了，我對你的想法其實並不瞭解，只是根據你的經歷和言行稍加揣度而已，畢竟我們很相似，想法上多少會有共通之處。”
“就憑那幾條短信，我在你面前已經無所遁形了。”修蕾說。
阿諾特笑了一聲：“怎麼會？你昨天的行動我就沒有想到，我以爲你至少會猶豫幾個月。另外，我直到現在也不能確定你加入我們的真實目的。”
修蕾扭過頭，一隻水鳥正撲棱着翅膀落在她面前的沙地上，她下意識地想找點鳥食餵給它，手上卻空空的什麼都沒有。
“我沒你想象的那麼複雜。”她說。
“我還是相信自己的眼光。”阿諾特搖頭：“稍微等我一下，我去買些吃的來。”
——
沙岸一側有石砌的矮牆，大約半米高，沿着湖岸伸展，阿諾特跳上矮牆牆頭，張開雙臂勉強保持着平衡，向前行走。
“你不覺得，伊甸園這個名字和實驗城很般配嗎？”他一邊專心看着腳下一邊說。
“哪裡般配？”修蕾將手中的全麥麪包撕碎成小片，拋向周圍起起落落的水鳥。
“實驗城正式的名字是‘失落都市’亞特蘭蒂斯。”阿諾特說：“湮滅於塵埃中的失落古國，莫頓爲什麼要起這樣一個名字，難道他是悲觀主義者？”
“他只是想重現傳說中亞特蘭蒂斯的繁榮。”修蕾說，“他不是悲觀主義者，不然就不會建立實驗城了。”
“還有巴別塔。”阿諾特笑笑。
巴別塔，聖經中的通天之塔，最終因爲人們四散東西而未能建成，離心的原因正是語言和種族的差異，實驗城抹去國籍的差別，使用通行語，似乎正是爲了延續巴別塔的傳奇。
“然後你是不是要說諾亞？”修蕾看他一眼。
諾亞也許更容易理解，許多人都相信亞特蘭蒂斯古國毀於洪水，而方舟的職責正是從洪水中拯救人類。當實驗城面臨危機的那天，作爲種子的諾亞將是延續繁榮的唯一希望。
事實上莫頓也是這麼安排的，諾亞學園有着戰異系學生會主席成爲執政官候選人的傳統，克洛德就是通過這種途徑上任，而巴別塔專員大多曾是諾亞的學生。諾亞聚集了整座城市的精英，也就肩負了整座城市的責任。
“是啊，既然莫頓這麼喜歡從傳說和聖經中取名字來用，那麼伊甸園應該也合他的胃口。”阿諾特笑了笑：“我當時花了許多心思才選定這個名字呢。”
“不錯的名字。”修蕾說，這時候聚集在她周圍的水鳥已經越來越多了，“這名字還有其他寓意嗎？比如毒蛇、深淵之類的。”
“我可沒想那麼多，什麼伊甸園終將覆滅、樂園即是深淵，那都是外面的哲學家牽強附會，我難道會這樣咒自己？”阿諾特伸平雙臂，那動作好像隨時要呼扇呼扇翅膀起飛：“也許你看不出來，我其實是個想法簡單的人，不像莫頓、克洛德之流，心思那麼深。”
修蕾故意說：“這我倒是看出來了，你派人去砸我家書店的那一次，我還以爲你心智不全。”
阿諾特：“……”
“你不打算道歉嗎？”修蕾似笑非笑。
“咳，那次行動雖然只是小打小鬧，但是還蠻傷感情的。”阿諾特吸了吸鼻子：“我道歉，是我太心急了，我只是想盡快引起你的重視。”
“到底發生什麼事讓你非要用這種手段來引起我的關注？直接在短信裡說不行嗎？”修蕾問。
——
雨停後陰雲散盡，天空很快放晴，夕陽從走廊的落地窗照入，在地磚上投下光影。
埃默森的影子倏地掠了過去，他很少在自己家裡跑這麼快，下一刻，奧古斯特的房門幾乎是被撞開的。
房間的窗戶開着，寒涼的風撲面而來，奧古斯特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埃默森快速地掃視他的房間，那本德語書倒扣在桌面上，旁邊放着一杯涼茶，亮着屏幕的手機擱置在一邊。
他兩步衝過去抓起手機一看，短信界面開着，是修蕾發來的信息，和發給他的那條一模一樣：
“我已經加入伊甸園，不用找我。”
埃默森瞬間炸毛：“這是什麼情況？！”
奧古斯特回過頭來看他，神情居然還算平靜：“你也收到了？”
“修蕾會不會是被劫持了？有人冒充她發了這條短信？”埃默森急得團團轉。
“可能性很小。”奧古斯特灰色的眼睛淡淡掃了一眼窗外，遠遠地能看到鍾夜在後園湖泊邊走動的身影，從這裡看出去，那被縮小的身形很快就消失在杉木林中。
他擡手攔住暴走的埃默森，說：“讓侍從叫鍾夜回來，去一樓餐廳，一起商量一下。”
——
奢華寬闊的餐廳算不上很好的會議地點，這裡浮誇的裝潢也不像是奧古斯特喜歡的風格，但是這裡最適合談論事情，較大的空間使每句話的話尾都蕩着隱約的迴音，營造出一種詭異的安靜氛圍。
鍾夜坐在長桌邊，反覆檢查着自己的手機，可惜無論短信微信還是其他社交軟件，都沒有收到來自修蕾的任何消息，電話當然也沒有。
“一定是被劫持了！”埃默森說：“不然爲什麼忽略了鍾夜？劫持她的人顯然不瞭解她的近況！”
“我剛剛給楓林書店打了電話。”奧古斯特說，“尹晟也沒有收到任何消息。”
埃默森語塞了片刻，猜測說：“難道這個劫持者的目標是巴別塔，所以只給我們兩個發了短信？”
“你就這麼肯定是劫持？”奧古斯特說，“能劫持她的人不多，伊甸園也沒必要這樣做。”
“也許不是伊甸園而是別的什麼呢。”埃默森不以爲然，“或者……”
他眼睛一亮：“或者真像我說的，修蕾去臥底了？”
鍾夜：“這……”
“肯定是這樣！”埃默森一錘桌面，“給我們發短信一定是計劃的一部分，她想把我們也騙過去，如此一來臥底行動纔不會被輕易揭穿。”
奧古斯特：“修蕾不是這麼魯莽的人，應該不會貿然採取這種行動。”
埃默森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一蹬桌子腿兒，晃着椅子想了半天：“那還能是什麼？”
“你們給她打過電話嗎？”鍾夜忽然問。
“打過了，關機。”埃默森很鬱悶，“已經派人去找，但她如果真和伊甸園那幫人在一起，恐怕很難找到。”
奧古斯特看向鍾夜：“你有什麼線索嗎？”
“我……”鍾夜回憶着修蕾昨天說過的話，感覺能作爲線索的只有那一句。
我可能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回去了。
當時鍾夜並不明白她爲什麼要這麼說，現在也不完全明白，但好歹有了一個大致的方向。
“我覺得她不是真的加入伊甸園，但也不是去臥底。”鍾夜說，“只是直覺……關於伊甸園你們還知道多少，能不能多跟我說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