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雲灝擡起頭,凝望着雲霄間展翅南飛的一羣大雁,半晌沉默不答。
“陛下……”馮正清又是一聲低喚。
齊雲灝倏地迴轉身來,雙眼緊盯着他道:“那麼,以馮卿的意思呢?”
“臣……”馮正清踟躕片刻,垂下了眼簾,“臣以爲,兩國聯姻,未必不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
身側,傳來幾聲冷笑,卻是一直枯坐無語的齊天馳放下手中的茶盞,露出了滿臉的譏嘲。
“我天啓怎麼了?必定要犧牲皇族成員的一生幸福去換得所謂的和平嗎?”
一向溫和淡定的澄親王忽然出言犀利,讓馮正清不由愣住,呆望着他說不出話來。
齊雲灝的目光黯淡了一下,卻還是含笑望着他問道:“不知十八叔對此有何見地?”
齊天馳側過頭,擱在膝間的左手緊緊捏成一個拳頭:“花剌的狼子野心、羅臻措的奸猾狡詐陛下不是不知道。大戰當前,他們忽然屈膝求和,其間必有緣故。難道陛下不怕將公主嫁去花剌,反成了他們牽制天啓的一個人質?”
齊雲灝的嘴角牽動了一下,卻並不答話。
一旁的馮正清長揖到底:“啓稟陛下,臣早已對花剌此行的目的進行了暗查。據悉近來花剌國內不甚太平,現任可汗阿都江接替王兄溫圖錄之位,統治花剌近十年,如今身染沉痾,日漸衰弱。可汗之位成了族中子弟爭奪的目標。其中,勝算最大的就是羅臻措口中的二皇子納夕。此人實爲溫圖錄之子,在其父故世之後,母親按照蠻俗下嫁阿都江,他也由此變成了花剌宮廷的二皇子。聞說此人狡慧機智,野心勃勃。花剌舊臣皆爲他收買,對其推擁備至。另一位奪位的熱門是阿都江的親生兒子,五皇子格爾齊平。其母爲阿都江的寵妃絡平氏,據說絡平一族在花剌影響極大,朝中文武重臣大多出此門中,掌握着花剌一半的命脈……據此,臣大膽揣測,羅臻措此行的目的,一方面是要通過聯姻及和談來提高二皇子納夕的聲譽地位;另一方面,也是爲日漸紛亂的花剌政局爭取緩衝的時間……”
齊天馳聞言勾起脣角:“如此,我們天啓若是下嫁了公主,豈非幫了花剌一把?”
馮正清搖頭道:“非也。公主下嫁,雖對花剌有利,於我天啓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通過這場聯姻,至少能爲我們爭取數年的和平,在這數年之間,我們正可以乘機充盈國庫,整頓軍隊。待準備充足之後,再執戟論戰不遲。”
“呵呵……”身側傳來一聲冷笑,馮正清回頭一望,卻見澄親王齊天馳正斜睨着他,目光凜冽陰冷仿若冬日的寒霜。
“尚書大人好算計。但你是否想過,萬一花剌娶了公主之後卻撕毀合約,翻臉無情該怎麼辦?即便真用聯姻換得邊境數年的安定,然而數年之後呢?在花剌和天啓開戰之際,我們的菀柔公主將落入何等的境地?大人莫非忘了,菀柔公主是先皇的愛女,陛下唯一的胞妹?”
他一聲聲追問尖厲如刀,逼得馮正清啞口無語,額頭上冒出了一層細汗。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得把目光投向一直沉默靜聽的皇帝。
“陛下,這……您看……”
齊雲灝肩頭一顫,慢慢地在身後的椅子上坐下。面色沉鬱、嘴角緊抿,微眯的雙眸中翻滾過萬千情緒。
是啊,兩國聯姻固然能爲天啓爭取厲兵秣馬的時機,消解國內現存的重重危機。然而,這一切卻要以蘿蘿一生的幸福爲交換。金枝玉葉的她,從來都是在萬千寵愛裡長大,何曾見識過雨雪風霜?更別說,拋家棄國、遠嫁敵幫……這一份淒涼苦楚,嬌弱率真的她如何能夠承受?
然而,若是不嫁,白白地錯過和談的機會,讓戰火轉瞬間瀰漫西北邊境,他又該如何向百官和黎民交待,如何對得起江山社稷?
想到這裡,他搖搖頭,目光深邃而遙遠:“容朕細想吧,聯姻是大事,不能倉促定奪。何況,在朕的心中,國事、親情,那一頭都沉重如山……”
“主子慢跑,小心濺溼了裙子……”一高一低的呼喚從花間的石徑傳來,隨即,噼噼啪啪的腳步聲漸漸地由遠而近。
明琪止住步子,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但見若有似無的濛濛雨絲中,有一抹嬌俏的身影輕靈如風般地沿着石徑一路跑來。深紫色的寬袖絲袍上,金絲繡制的牡丹在雨中散放着華美的光芒。粉紅的芙蓉臉上,靈動的眸子清澈如水,有一縷秀被雨沾溼了,粘在她如月的彎眉上。
身後一名緋衣宮女高舉着綢傘緊跟着她,一邊跑,一邊無奈地喘着氣:“等一等啊,主子,小心天雨路滑……”
那女子一頭鑽進了臨水的九曲迴廊,笑着抖了抖身上的雨滴,回頭打趣道:“我又不是小孩子,這點小雨怕什麼?”
明琪的脣邊不由得帶上了淺笑,趕緊走上前去,朝她深深地一揖道:“拜見梅小主。”
梅雪霽聞聲回眸,見是明琪,立即含笑點頭:“是明公公,真巧,我正要去你們翔騖宮找蘿蘿。”
明琪一愣,隨即面露喜色:“是嗎?太好了,奴才恰巧也是奉了殿下之命來請您呢。”
梅雪霽偏過頭,眼中含着三分趣味,“她請我何事?莫非又是下棋?”
明琪搖了搖頭,目光黯淡、欲言又止。
“唉……您還是先去吧,去了就知情了。”
雲紗帳幔,繡金芙蓉。倚枕的玉顏憔悴,如水的雙眸早已哭得通紅,唯有緊抿的嘴角依舊含着不屈的倔強。
梅雪霽望着齊雲蘿悲苦欲絕的面龐,一時惶亂無措。
“這……也許只是傳言吧?雲灝他,他哪裡捨得了你?”
齊雲蘿閉上雙目,兩串晶瑩的淚水順着她蒼白的面龐滾滾而下。
“我在他心中,哪裡敵得過江山社稷?縱有不捨,幾番權衡之下,想必也只有……”
“不,”梅雪霽打斷她,“雲灝重情重義,心裡又最疼你這個妹妹,我想他一定不會將你遠嫁花剌的!”
齊雲蘿聞言愣愣地望着她,良久之後,忽然“哇”地哭出聲來:“霽兒,我該怎麼辦?若是皇兄狠下心來真的答應了花剌,我,我寧願去死!”
梅雪霽擁住她,止不住怦然心跳……是啊,雲灝是個慈愛的兄長,但他更是個憂國憂民的皇帝。萬一兩頭權衡之後,他真的決定犧牲蘿蘿的幸福,那該怎麼辦……
忽然之間,她心念一動:“對了,你何不去求太后?太后最疼你,想必不會袖手旁觀。”
齊雲蘿不語,伏在梅雪霽的懷中哭得更是悽切。
“唉,別提了,”一旁的明琪搖着頭,遞過來一方絲帕,“殿下就是從太后娘娘的承恩殿出來,才哭成這樣的……”
梅雪霽一愣:“太后娘娘是蘿蘿的親生母親,難道對此坐視不理,任她遠嫁番邦?”
明琪無奈地嘆了口氣:“唉,您也不是不知道。咱們太后的心性,最是克己復禮、深明大義,將國運社稷看得比什麼都重。縱然疼愛殿下,卻是心如鐵石,任殿下痛哭哀求,左右不肯出面勸說皇上放棄和親。”
梅雪霽呆呆地望着他,一時間愁腸百轉,腦子裡亂成一團。
忽然之間,只聽“噗嗵”一聲,卻見明琪直挺挺地朝她跪下,雙手撐地,“咚咚”地扣起了響頭。
“梅小主,求您救救我們殿下!”
梅雪霽一驚,忙不迭地放下懷中的齊雲蘿,跨前一步去扶他:“明公公休要如此,這事連太后都……我,我哪裡有這個能力?”
“您有!”明琪擡起頭,滿眼是熱切和希冀的光芒,“您是陛下最疼愛的梅小主,我天啓未來的皇后娘娘,您的話對陛下至關重要……”
“霽兒……”一旁的齊雲蘿也悄然跪倒,聲音哽咽,雙目中淚影婆娑,“念着我曾放你出宮的情份,你一定要救我……”
“蘿蘿,快起來。”梅雪霽扶住她的雙臂要將她拉起來,誰知她卻彷彿生根一般地伏在地上,幾番拖扯,卻哪裡撼得動她分毫?
梅雪霽心中又急又苦,眼眶也不由得紅了。無奈之下,只得放開齊雲蘿,慨嘆着不住搖頭。
“唉,你何必如此?我……我又沒說不幫你。”
“霽兒?”齊雲蘿驀地擡起一雙淚眼,神色間帶了一抹驚喜,“你真的願意幫我?”
梅雪霽苦笑:“我空有意願,卻毫無頭緒。”
齊雲蘿擦乾淚水從地上站起,伸手從自己的雲鬢間拔下一枝玉釵,猛地敲在牀欄上斷成了兩截。
“你將這個給皇兄,就說下嫁番邦之日,便是蘿蘿玉石俱焚之際。”
梅雪霽默然接過,小心翼翼地用絲帕將兩截玉釵包好,揣入懷間。
“對了,”她回頭問明琪,“朝廷許諾何時答覆花剌使者?”
“就是今日,”明琪擡起頭來,疏朗的雙眉不由自主地緊鎖:“這會子,想必那羅臻措已經上了金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