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皇后爲她的決心所深深打動,加之她的到來確實成了天啓江山穩固的吉兆,因此對她格外疼惜與喜愛。數年之後,程皇后現從簡若塵的秋水剪瞳中日益流露出對太子的婉轉情意,經過一番考量,還是不以她低微的身份爲念,將她送進太子的東宮做了一名侍妾。
所幸這個女子恬靜淡泊、進退知禮,頗得太子的看重。兩年後,便產下了昭兒……
“太后娘娘,您快瞧,那是誰?”一聲輕呼打斷了程太后的思緒,她茫然地擡起頭來,卻見身旁的碧泱正興沖沖地用手指點着對岸的方向。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遠處是一條橫架於水上的廊榭,白牆烏瓦,畫棟雕樑。每對廊柱間掩映着碧綠色的木雕透窗,將左右兩邊的景色盡數引入眼簾。
在如畫的風景間,有幾名紅衣太監正簇擁着一大一小兩個人匆匆地向前走着,小的那個身穿銀色緙絲錦袍,頭戴綴珠金冠,圓圓的小臉上帶着興奮的笑,邊走邊指手畫腳高聲談笑着;而在他身旁牽着他的小手的是一位妙齡女子,眉眼如畫、衣袂如仙,此時正含笑微偏了頭與那男孩說着話。
“呦,這不是霽丫頭和昭兒嗎?”程太后回頭對着宜妃道:“哀家聽說這些日子皇帝把昭兒託給霽丫頭管教,不知可有成效?”
宜妃淺淺地笑了笑,欠身回覆道:“昭兒長進了多少臣妾不知道,只知道他回宮後,口裡總是念唸叨叨,有時是詩詞、有時是地名、有時是一些連臣妾也聽不懂的新鮮詞兒……”
“哈哈哈”程太后揚起頭爽朗地笑了:“連你這個做孃的都聽不懂,想必是真長進了!看來,霽兒這丫頭倒還真有一套。”
碧泱和碧煙立在太后身後也禁不住捂着嘴笑了。
宜妃道:“本想好好問問他究竟學到了些什麼,只是這個孩子近來一有空就往掬月宮跑,臣妾見他的機會也少了。”說着淡淡地轉過頭,把目光投向齊昭成漸漸遠去的背影。
捕捉到她臉上一閃而過的落寞,程太后漸收了脣邊的笑意。她沉思地點了點頭道:“哀家知道你的心事。難爲你伺候皇上多年,爲他產下皇子,但是他的心卻從未放在你的身上……”
宜妃面帶惶恐地回過頭來,起身跪下道:“臣妾從未心存抱怨,臣妾,臣妾只是……有些寂寞罷了……”說着,一雙柔美如春水般的眼睛裡盈上了淚影。
程太后慨嘆着扶起了她,柔聲道:“你端莊賢淑,德冠後宮,皇帝對你還是頗爲敬重的。至於他的心嘛……唉,君心難測,誰又能抓得住呢?至少,你還有昭兒,今後多少有個倚靠,哀家覺得你比其他的嬪妃們有福。”
宜妃拭乾淚,點頭道:“太后娘娘說的是。”
“至於霽丫頭,看着她一心一意爲你教導昭兒的份上,你也別怨恨她……”
宜妃愣了一愣,慌忙搖頭道:“太后娘娘明鑑,臣妾心裡對她感激還來不及呢,哪裡會怨恨她?”
程太后擡眼默默凝視她,但見她目光坦蕩、不閃不避,不禁笑着點頭:“好,哀家素來知道你是個心懷寬廣的女子,不像那些一味爭寵吃醋的……”
正說着,忽見一個藍袍小太監走進艙內,躬身施禮道:“啓稟太后娘娘,張太妃和祿王求見。”
程太后微愣了一下,隨即道:“宣他們進來吧。”
“是。”那小太監俯應了一聲,匆匆出去了。
程太后從几上端過茶盞,呷了幾口,一擡頭,卻見黃太妃和祿王已經掀簾而入。
程太后氣定神閒地凝視着他們,精緻的娥眉因爲訝異而微微地上揚……只是數日不見,張太妃看上去彷彿又老了幾歲。恍惚記得,她的年紀還小自己三歲啊……
如今的她縱然錦衣華服、滿頭珠翠,卻只能用厚厚的脂粉掩蓋臉上垂垂的老態。唯有眉下那雙微挑的鳳目,於不經意間水波流動,依稀還能想見她當年的風采。
當年的她,曾是那般的嬌柔嫵媚、風儀萬千,深得先皇的寵愛。在誕下先皇的第六子祿王齊雲渺之後,她也曾野心勃勃地窺視她的皇后寶座,並使盡心機地要爲齊雲渺謀得太子之位。
無奈,她的兒子齊雲渺生來體弱多病,木訥少言。比之氣宇軒昂、天生霸氣的齊雲灝,他更顯得瘦小萎靡、懦弱懶散。待他長到八、九歲之後,她終於徹底地明白了今生母憑子貴的無望,滿頭的青絲就從那時起,漸漸地轉成了白……
“給太后娘娘請安。”眼前的母子二人雙雙躬下身,畢恭畢敬地朝她行禮。
程太后雍容地一笑:“平身吧。”
在擡起頭的一瞬間,程太后捕捉到張太妃眼中一絲熟悉的凌厲,但是轉瞬間,那抹尖銳如芒刺的目光便被低垂的眼簾壓住了。而立於她身側的齊雲渺此時卻半睜着彷彿睏倦未醒的雙眼,目光匆匆地掃過舫內的角角落落,在與宜妃簡若塵的視線交集的片刻,他略顯愣怔地張開了嘴巴,隨後立即慌里慌張地低下了頭。
程太后冷眼看着這一切,心底浮起一絲不快……先皇在世時,常常叱責齊雲渺目光散淡、舉止猥瑣,有失皇家的氣度。看來,這個毛病他卻至今還改不了……
“玉柔妹妹,”程太后移開目光,笑着輕喚張太妃的閨名,“大熱的天,怎麼不在自己的宮中靜養?若是有事,只需讓宮女太監們來傳個話便可以了,咱們老姐妹之間何需如此客套,大老遠地親自跑過來請安?”
張太妃垂目笑道:“您是太后娘娘、後宮之主,照理我該日日過來請安纔是。只是近來身子疲乏、老弱不堪,已是荒疏了禮數。”一番話說得雖謙恭有禮,語調間卻帶了三分的沉悶。
程太后目光流轉,與宜妃對換了一個眼色。宜妃會意,立即上前幾步,盈盈萬福道:“臣妾參見太妃娘娘、祿王爺。”
張太妃滿臉帶笑,上前摻起她細細打量一番道:“許久不見,宜妃越出色了。不知小皇子可好?”
宜妃笑道:“好。”
張太妃把目光投向程太后:“姐姐好福氣,有這樣美貌賢淑的兒媳。不但仁孝溫順、德容兼備,最最要緊的還是爲皇家承繼了宗嗣。相較之下,妹妹的福氣可就差遠了………”說着擡眼望了自己的兒子,欲言又止,臉上滿是沉鬱之色。
程太后擡眼笑道:“妹妹若想要抱孫子,只需讓渺兒早早成了親便是。對了,渺兒已經十九了吧,也到了該納妃的年齡啦。”
“可不正是這話?”張太妃點頭道:“今日我來找姐姐,正是爲了此事。”
“哦?”程太后一揚眉:“莫非渺兒有了中意的女子?”
齊雲渺聽了這話擡起頭來,目光在太后臉上匆匆一掃,旋即垂下雙目,一聲不吭。
張太妃望着他嘆息着搖了搖頭道:“渺兒自小畏羞孤僻,哪裡會看上什麼中意的女子?只是……”她沉吟着,目光漸漸亮,“聽說,多穆爾的鳳凰公主要遠嫁天啓,皇上的意思是想在皇族中尋覓適齡子弟與之婚配。不知……”
程太后不語,一雙精光深蘊的眸子微微眯起。身旁的宜妃淺笑着立起身來,低頭襝衽道:“天色已晚,臣妾欲先行告退,望太后與太妃娘娘恕罪。”
程太后對她微微頷,目光中帶了些嘉許之意道:“你去吧。”
宜妃又一展拜,帶着宮女們離開了。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舫尾的一道水晶簾之後,程太后回過頭來,眉宇間多了幾分難色:“與多穆爾聯姻之事,我倒是聽皇上提起過。只不過,好像選的是澄親王。”
張太妃愣怔半晌,臉上不由得帶上了憤憤之色:“渺兒是陛下的兄弟,況且也正值當婚之年。其他不說,單論親疏遠近,那多穆爾的公主也不該賜婚給澄親王……”
程太后不快地打斷她道:“皇帝自有皇帝的思量,說到底還不是爲了天啓的江山社稷?豈能如平頭百姓一般,心裡只牽掛着自家的親疏遠近?”
張太妃面上一紅,訕訕地道:“……我家渺兒哪裡不及那澄親王?”
程太后揮手對她淡淡地一笑:“賜婚公主的事就不用提了,哀家老了,早已不想幹涉朝政上的事兒。何況此次與多穆爾的聯姻關係國運,哀家更是不便插手。這樣吧,”她說着含笑瞥了一眼悶坐無語的齊雲渺:“渺兒的婚事哀家會記在心上。待過了這一陣,哀家便讓人在待字的名門閨秀中細細物色,定爲他尋覓一位才貌雙全的王妃。”
“但是……”張太妃張口還想說些什麼,卻被齊雲渺用眼色制止住了。
“多謝太后娘娘。”他在椅子上欠了欠身,眸光深處,殷殷的笑意裡面卻包含了冰雪般的凜冽。沒有人注意到他擱在扶手上的右手已死死地握成了拳頭,小指上精心豢養的修長指甲深刻地嵌入了掌心之中……有一絲痛楚從掌間一直傳達到他的心頭。
好……他的嘴角不自主地牽動了一下。我會記住的,今天,連帶已經過去的每一天,你們所帶給我的種種輕蔑和傷害,都會伴着這種痛楚鐫刻在我的心上,永不磨滅、永不磨滅!直到……
和你們清算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