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青龍坊東南的青光觀,在寺觀衆多的長安城中實在很不起眼。既沒有佔據一坊之地的壯麗廟宇,亦沒有引人駐足的園林美景,更從不曾出過廣受尊重的法師名流。即使是在爲數不多的女冠觀中,它亦彷彿是悄無聲息的。除了兩三個大世族之外,極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更別提供奉香火了。它就這樣毫不引人注意地蟄伏在長安城的角落中,寧靜得彷彿並非處於鬧市中,而是藏在深山裡,幾乎要被世人所忘記。
晨光熹微,王玫從香甜的夢鄉里醒了過來。許是剛醒過來,仍有些不清醒,她望着有些陌生的青紗牀帳,恍然回過神:是了,這是青光觀,不是家中。昨日她剛剛受戒,成爲了一位女冠。本以爲換了陌生的環境,她會一時難以適應。卻未曾想到,一躺在那張略有些硬的矮足牀上,她便睡熟了,一覺到天明。
“九娘?”一身道袍的丹娘從松木屏風外走了過來,手裡捧着水盆與軟巾,一如往常。
王玫卻笑了起來:“丹娘,如今已不是在家中,不必過來服侍我。洗漱之事,我自己也做得。咱們還須在觀中生活一段時日,凡事皆遵從此處的規矩爲好。再擺什麼世家貴女的架子,便不合時宜了。”青光觀多有世家女子出家修行,通常其侍婢也受戒隨侍在旁。雖然觀中默許侍婢服侍,但據她觀察,不少世家出身的女冠也會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何況,她心中暗暗將這段時光當成磨礪,也頗有些懷念過去那種自立的生活,自是不想再同家中一樣享受那種無處不妥帖的服侍。
丹娘眉頭微蹙,將水盆與軟巾放到牀邊的几案上:“寮舍已經很是簡陋,奴擔心九娘受不住,只是想讓九娘過得更舒適一些。”
王玫環視周遭,笑道:“簡潔明淨,沒什麼不好。而且,比起長秋寺的寮舍,已經寬敞多了。對了,昨天你我都已經受戒,觀主也取了法號。如今都是道門子弟,便互相喚法號罷。”提到法號,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昨日受戒時,那位形容清癯、氣度超然,年約四十餘歲的女冠垂目望了她半晌,道:“既然你出家只爲求一清淨之地,法號便喚‘清淨’罷。你那婢子是個穩重可靠的,法號‘誠意’便是。”受戒前她便將出家緣由盡數道來,坦誠地說明不日便將還俗。但那位女冠彷彿見多了這種事體,竟是分毫不動容,連眼神也未曾變過。或許,修道之人便是如此超脫世俗之外罷。
丹娘猶豫片刻,方低聲道:“是,清淨道長。”
這法號她說起來多少有些不習慣,但王玫卻笑盈盈地應了一聲,起身作揖道:“誠意道長。”在這無人認識的道觀內,她心中毫無負累,既不必擔心自己露出太多破綻讓親人們疑心,也不用憂心元十九逼迫一事,便難得露出了略有些俏皮的一面。
丹娘微微一怔,也不由自主地作了個揖。
兩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均忍不住輕輕一笑。
王玫將搭在屏風上的道袍穿好,又自行洗漱完,這才發現她不會梳道髻。她嘗試了許多次,畢竟不曾盤過髮髻,直到將滿頭濃密的烏髮弄得略有些亂了,纔不得不向丹娘求助。丹娘笑着幫她盤好髮髻,戴上蓮花冠。
“快卯時中了罷?早課可別遲了。”一切妥當後,王玫略整了整袍服,拿起竹拂塵,翩然走出寮舍。
青光觀前後共有三進。第一進是供奉道君的殿堂,主殿自是三清殿,側殿則是老君殿、祖師殿,院落中間還建有碑亭。第二進是靈宮殿、紫微閣、蓬萊閣,據說是迎同門坐忘論道之所,或是聽觀主講經之處。第三進便是寮舍了,供女冠們或信徒居住歇息。寮舍院落很是不小,大概有近百間,住了數十個女冠,不少房間還空着。
這座女冠觀對修行並無太嚴格的要求,只需晨昏按時到三清殿中誦經半個時辰,將早晚課做好便可。其餘時候,女冠們繼續在殿中唸誦經文也罷,在寮舍中打坐靜思也罷,吟唱或演奏道曲也罷,甚至去曲江池漫步也罷,隨意安排即是。
王玫纔剛來,也不曾細想過自己往後每天要如何打發時間,但至少早晚課她必須做好。
主僕二人來到三清殿,便見三清造像前已經坐滿了人。觀主閉目端坐在香案前,其餘女冠皆背門面向她趺坐,整座大殿裡悄然無聲。兩人小心地找了個空席位坐下,如其他人那般閉目養神起來。
卯時中,觀主輕輕地敲了敲身邊的雲板。衆女冠遂齊聲唸誦起了《道德經》。
王玫抄了一段時間佛經,倒是記得差不離了。不過,這道教經典前世也素有耳聞,跟着旁邊的師姐們唸了幾段便越發流利了不少。然而,女冠們唸經的聲音輕柔悠長,將那玄妙的《道德經》誦得格外動聽。她只顧着欣賞,倒是忘了細細琢磨經文中的涵義。
半個時辰很快便過去了,早課結束。觀主在弟子的簇擁下回到寮舍,其餘女冠也三三兩兩地走了。似乎沒有什麼人對新來的王玫、丹娘感到好奇,頂多便是瞥了幾眼,便自顧自地離開了。
這樣涼薄的脾性,王玫反倒覺得輕鬆不少。若遇上太熱心問她爲何出家的,她也只能撒謊了。撒謊這種事,當然能不做便不做最好。
她與丹娘回到寮舍院落後,徑直向着廚下而去,領了自己那份朝食,便可回到寮舍進食了。光從吃食就可看出來,青光觀的香火甚是不錯。朝食便有蒸餅、湯餅、芝麻胡餅、天花畢羅、子母餛飩、雞子羹、紫米粥、魚片羹等多種選擇。道家雖不像佛家那般忌口,但大葷之物仍然不常用。青光觀中用的肉食,多爲禽肉、魚肉之類,做法也頗爲清淡。
主僕兩個一同進了朝食,便在寮舍院落中散起步來。這院子裡種了不少花草,雖未到花期,但枝葉皆是翠綠可愛,漫步其中也頗有意趣。
眼見着日頭升得高了,陽光漸漸炙熱起來,王玫便打算回到寮舍中抄經。當然,如今需要抄的便是《道德經》了。一則可記誦經文,二則仍可練習書法,三則可打發時間,一舉三得,自是很不錯。至於其他活動,如吟唱或演奏道曲之類,或許也可學習一二。而外出逛逛散心什麼的,她則打算待天氣涼爽些再說。
“九娘……清淨道長,既是要抄經,弟子可在一旁服侍筆墨。”丹娘道。
王玫搖了搖首:“抄經或冥思還是一人獨處合適,你自去忙罷,或歇息片刻也好。”
見她堅持,丹娘只得停了腳步,目送她回到寮舍。忠心的侍婢覺得自己有些辜負了家中郎主、娘子的囑咐,微微有些懊惱。但是,畢竟九娘纔是她的主人,她也不能違揹她的意思。
回到寮舍中,王玫便取出從家裡帶來的墨錠、陶硯,挽起袖子將墨磨得均勻細膩、濃淡合宜,再執起羊毫筆蘸墨抄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慾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衆妙之門。比起梵語諸多難以理解的佛經,《道德經》可讀通,又確實“玄之又玄”,每個人的解釋或許都不同。她一面抄寫一面在心中默唸,有不解之處均記錄下來,打算日後再去問兄長。在她心目中,自家兄長當然是無所不知無所不通的。
《道德經》並不算長,不過,抄了兩遍之後,手腕也略有些痠痛了。她便放下筆,坐在矮榻上閉目冥思起來。當然,她也不懂得打坐冥思的訣竅法門,但閉目養神、腦中放空,還是能做得到的。
倏然,寮舍外傳來淡淡的聲音:“清淨,觀主召你去靜室。”
王玫睜開眼,略有些疑惑。她記得,以昨日那位觀主的表現,明顯對她毫無興趣。而從觀中淡薄的人際關係來看,她也不可能體貼到如學校的老師一般,喚她這位“轉學生”過去,詢問她是否適應觀中的生活。難不成要考校她的經文?她纔剛來,就算再怎麼考校,也應該輪不上她罷。
她打開門,外頭站着的正是觀主的一位親傳弟子,年約三十許,眉目略有些淡漠:“師姐可知,觀主爲何召喚弟子?”
“有人來探望你,去罷,別讓觀主久等。”
“多謝師姐指點。”
王玫有些無奈又有些歡喜地嘆了口氣:阿孃果然還是忍不住了麼?在家中時,她與兄長好不容易纔勸服李氏別想着每天都來看望她,隔個三四日再來最好。沒想到,她竟然擔心得一日都忍不得了。這一片慈母之心,她自是滿心感動。只是憂心母親日日掛念往返,又需照顧嫂嫂,又需主持中饋,會不會太過疲憊。而且,這番反常的舉動,是否會引來元十九的注意?不過,她其實應該放心纔是,母親李氏並非尋常婦人,這種事情自是會想得很周全。她只須勸她好好保養身體,不必太過擔心她便是。
來到觀主的靜室前,她隱約聽到裡頭傳來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卻似並非李氏,不禁有些疑惑起來:阿爺須去衙門,阿兄更是忙碌於準備府試與毀掉元十九手中的把柄,阿嫂還在休養身體——除了家人之外,還有誰知道她剛剛出家,便前來探望她呢?
“弟子清淨,拜見觀主。”
“進來罷。”
“是。”
門吱呀一聲輕響,靜室內的人皆不再說話,循聲看去:便見推開的門外立着一位身穿淡青色道袍、頭戴翠玉蓮花冠的年輕女冠。她雖是素面朝天,卻更顯得膚質潔白細膩如美玉,臉上的氣色也格外好。甚至比幾日之前渾身鬱色一掃而空的時候,還更加從容一些,彷彿掙脫了禁錮自己的無形枷鎖一般,輕輕鬆鬆,笑意湛然,眉目間亦是顧盼生輝。如此氣質,配上那寬鬆的大袖右衽輕紗道袍,似是無風自動,格外多了幾分飄飄欲仙之意。
待看清楚觀主正在招待的客人之後,她的雙目更是一亮:“弟子見過觀主、崔郎君、崔小郎君。”她早便該想到了,除了崔氏父子之外,確實不會有其他人知道她在這裡了。而且,他們竟然會特地前來探望她,實在讓她驚喜不已。
崔郎君仍是滿臉從未打理的鬍鬚,摸着鬍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微微一笑:“聽說你的法號是‘清淨’?如何?清淨道長?如今可得了清淨?”
“確實是清淨多了。”王玫坦然回道,“住處清淨,心中也清淨,一覺便能睡到天亮。”她也很喜歡觀主給的這個法號,處在這塵世當中,清淨實在是太難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