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繼續靜靜地對坐着,時不時飲一口漿水,聽着外面隱約傳來的說話聲。
或許是這樣的氣氛實在太平和,或許是內心的不安和鬱怒已經積壓得太久了,王玫突然生出了一種訴說的衝動。她垂下眼,握緊了手中盛漿水的陶杯:“崔郎君可否幫我出個主意?”
“什麼主意?擺脫那個大興善寺出現的惡人的主意?”崔郎君挑起眉,他自然很快便聯想到了大興善寺中發生的事,“王娘子居然這麼信得過我?你我也不過是第二回見面而已。”
“能教養出阿實那樣的孩兒,崔郎君的爲人我自是信得過的。”王玫毫不猶豫地回答,“如今我被那惡人逼得實在走投無路,還請崔郎君幫我一幫。”
“那你說罷,也算是償還你兩次施飯之恩。”說罷,崔郎君微微一怔,想起了自家兒子最近的口頭禪,不禁失笑了。想必這王娘子確實與他們父子是有緣之人罷,不然也不會一再遇見,恩情也一還復一施,就如阿實所期望的那般,像是總也斷不掉了。
王玫便將她與元十九郎過去的糾葛簡明地說了:“本是我當年錯愛種下的因,卻不料結出這般苦果。我又不想連累其他人,也只能拒絕兄長與他那位摯友的好意了。只是,那元十九以家族名聲要挾,我如今不知該如何是好……所以今日才胡亂在街頭到處逛,也好散散心。”
崔郎君眯起了眼睛:元十九郎?這人他自是不陌生。作爲北魏皇室之後,元家在世家中也算是門第頗高了。因同是鮮卑胡人,與長孫氏、宇文氏相比亦毫不遜色。只是在朝中的權勢,遠不如皇后孃家長孫氏,以及同樣爲北周皇室的宇文氏。五年前,年方十八歲的元十九考取進士科入第,雖不是甲第,但因是個年少才子,也轟動了長安城。隨後他便娶了滎陽鄭氏太學博士之女,表兄表妹、青梅竹馬,亦是羨煞旁人。只是沒想到,此人竟然是個始亂終棄、品性卑劣的僞君子。他的母親也同樣出身滎陽鄭氏,與元鄭氏是不同房的族姐妹,也算是繞着彎的遠親了。不過,只要思及自己竟然與這種人做了親戚,怎麼都覺得實在噁心得緊。男子漢大丈夫,便是玩弄計謀也應在朝堂之上或戰場之中才是。對曾經耳鬢廝磨的女子使這種要挾伎倆,委實令人不齒。
“那元十九手裡拿着把柄,確實難辦。”
“是麼?”王玫嘆息了一聲,垂下頭,鴉發雲鬢上的步搖輕輕一動。
崔郎君看她有些垂頭喪氣,不禁淺淺一笑。他沉吟了一番,視線卻不知爲何落在她如雲的烏髮高髻上,那蝶翅下垂落紅寶珠的步搖也似格外栩栩如生一般微微晃動着。察覺自己略有些失態,他默默地移開了目光:“雖然難辦,卻也並不是沒有法子。”
王玫立刻擡起頭,雙眼亮晶晶地望着他。
崔郎君欣然接受了她期待而又欽佩的目光,笑道:“後頭的老君像,便可救你。”
王玫眨了眨眼睛:咦,她怎麼有些聽不懂?老君像?是要虔誠跪求太上老君顯靈麼?他不會出這麼不靠譜的對策罷?
崔郎君清咳了一聲,似是看出她並沒有轉過彎來,繼續道:“若你出家度爲女冠,想必誰也不敢逼嫁於你。”
“出家?女冠?”王玫一下子睜圓了眼睛,笑了起來,“沒錯,我怎麼沒想到呢?若是出家,不管是比丘尼還是女冠,便都能躲得過去了。等阿兄把元十九手裡那些把柄解決了,再還俗便是。崔郎君果真機智,救我於苦難之中,大恩不言謝,受我一拜!”
她立即向對面的人行了一個稽首大禮。這樣的大恩,真是等同再造了。而且,這主意委實太妙了。既不會牽累家人,也不會惹人矚目。不論是誰,都不會逼着一個尼姑或者女道士嫁人罷!畢竟那可是方外之人,逼迫太甚只會引出醜聞而已。出家,真是躲避逼嫁的不二法寶啊!
崔郎君坦然受了她的大禮,不緊不慢地補上一句:“如你這般好吃之人,還是別想着出家成比丘尼了。女冠又不忌口,也不必苦修,每日靜坐冥思一段時間還能平心靜氣、休養身體,正適合你。”
聽了他的話,王玫難得地臉紅了:給恩人留下了“吃貨”這個印象,實在是太毀形象了。不過,“吃貨”便“吃貨”罷,能吃能喝有什麼不好的?反正,她這位恩人在她看來也似乎不在意什麼形象——其實,說起來,她也就是偶爾暴食一番,興致一來喜歡嚐嚐鮮而已。對吃食的追求,還真沒有老饕那般挑剔。
“崔郎君可有什麼好的道觀推薦?”收女道士的道觀,她還不曾聽說過。不論是佛家還是道家,出家之人總是男子多過女子的。而且,那些個偏僻寺觀還不知會不會藏污納垢什麼的,她可不能貿然行動。
“……連道觀也須我來推薦?”崔郎君嘆了口氣,“好罷,送佛送到西。”他略想了想:“你家住在哪個裡坊?找個離家中近些的道觀,也方便與家人來往。其實,只要有度牒,你在家中修道亦無妨。”
“不可。”王玫搖了搖首,“須得做出個模樣來才行。既然要出家,便實實在在地出家,到道觀中住一陣。以免那人渣又想出什麼陰損計謀來禍害我們。”
“你倒是小心,也好。”
“我家住在宣平坊中。”
“宣平坊?”崔郎君略加思索,以他對長安諸裡坊的瞭解,自是毫不費力地便想到了最合適的地方,“從宣平坊出,往南經過三個裡坊,便是青龍坊。那裡的東南角有座青光觀,雖然小巧,卻是前朝時士族捐建,又有不少世家貴女曾在裡頭修行,頗有名氣。而且,那裡臨近曲江池,去遊玩散心也便宜些。”
“青光觀?我記下了。”王玫在心裡唸了幾回那青光觀的名字,自是歡喜不迭。
就在這時,殿門外突然有人推動,響起了一個格外清脆的聲音:“這位娘子,我認得你。你是王娘子身邊的侍婢?王娘子也來了麼?咦?她在這殿中冥思?真巧,我阿爺也在裡頭冥思呢!都坐了一天一夜了,還不肯用吃食。”
丹娘有些慌張的迴應也由遠及近了:“阿實郎君此話當真?但先前部曲們在裡頭看了,怎麼未見崔郎君……”說着,她趕緊推開了殿門,然後僵住了:原以爲孤身一人在裡頭冥思的主人,可不正與一個虯髯漢子對坐?而且,兩人身邊的食盒都已經空了……
王玫微笑着朝她頷頷首:“丹娘,遇到了熟人,便沒有向你們示警。”
丹娘有些不知該如何迴應是好,低聲道:“後頭收拾出來了一間寮舍,九娘可想略作歇息?”
“王娘子!”此時,拎着個食盒的崔簡也走了進來,高興極了,“想不到真的能在這裡見着你!”
“阿實。”王玫看他禮貌地朝自己行了個禮,這才走近前來,立即牽住他的手,“無妨,丹娘。我眼下不累,正好與阿實敘敘舊。”
“是,婢子在這裡守着……”
“你也下去用些吃食,歇息片刻罷。”王玫笑得如沐春風,先前的鬱色早已一掃而空。
丹娘怔了怔,自是想到了什麼,對着崔郎君行了一禮,便悄然退到庭院中了。真是三清道君護佑,讓九娘遇到了貴人指點。若是這元十九之事能安然解決,九娘也不必徹夜難眠、強顏歡笑了罷。
暮鼓聲響起的時候,王玫纔回到家中。
她本想先去兄長的書房請罪道歉,但來迎她的大管事王榮卻道七郎正在內堂。於是,她便徑直去了內堂拜見父母兄長。她到的時候,除了仍在休養的嫂嫂崔氏之外,一家人都齊聚在內堂裡。
“阿爺、阿孃、阿兄,兒回來了。”
“可算是回來了。”李氏嗔道,“阿孃以爲你玩得都忘了時辰了,還擔心你錯過坊門關閉呢!”雖是這麼說着,但她看起來似乎比玩了一天的女兒還要高興些,伸手將女兒攬過來:“今日都去什麼地方了?你在家中悶了這麼久,也是時候出門逛一逛了。可憐見的,回長安都兩個月了,連東市都沒去過呢。”
王珂勾了勾嘴脣:“阿兄也很是好奇。我將你帶出去了,結果卻一個人回來了,阿孃還以爲我將你丟了,將我好一頓埋怨呢。”
“對不住,阿兄。”王玫懇切地望着他,“我只是悶得慌了,所以纔想散散心。沒有告知阿兄就私自離開,是我的錯。不過,我也沒有特地去哪裡,就是隨便走了走。”
王珂垂下眼,嘆了口氣:“罷了,此事不怨你。”他說的自是一語雙關。是他忽略了妹妹的想法,一門心思地替她安排,卻忘了詢問她願不願意。倘若她確實不願意,又與強嫁有何區別?不過,事已至此,再瞞着父親母親卻是不該了。他日元十九上門要挾事發,父親母親只會更惱怒悲傷。
於是,一家人用完夕食,孩子們都退下之後,王珂主動說起了近來發生之事。
王奇、李氏先前被他們兄妹倆蒙在鼓中,但也多少看出了些不對勁。此時聽了,自是勃然大怒。
“元氏豎子!休想強娶我女兒!”一向性格溫和的王奇也忍不住破口大罵,“我就算是拼了這張老臉,也要去元家問問元殿中侍御史!他們元家教出這麼一個好兒子,便有什麼好臉面麼?!”
而李氏更是氣得紅了眼睛:“鄭氏欺人太甚!她以爲自家兒子是什麼珍寶不成!誰上趕着要?元十九那獠奴,誰看上他都是瞎了眼!還不知道他心裡又存了什麼骯髒心思!當初小鄭氏助他得了文名,沒幾年便病死了!誰知道他又想拿玫娘做些什麼事?!”
王玫一邊安撫她,一邊在心裡寬慰不幸受牽連的前身。仔細想想,當初那墜入愛河的少女哪裡又有足夠的冷靜去揭開情郎甜言蜜語下的真面目?
王珂雙目微微翕張,沉聲道:“元十九再執拗瘋魔,也確實不會做於他無利之事。他定是覺得娶了九娘有利可圖,方如此執着。”元月之時那番舉動,或許只是心血來潮而已。那畜生確實做得出那般事體。但,大興善寺之事……
王玫也似是想到了什麼,有些難以置信:“莫非,他知道我們家那次赴芙蓉宴,得貴主、鄭夫人提攜,阿兄又即將入仕?所以,他纔想一箭雙鵰?”也並不是沒有可能,此人爲名爲利便能始亂終棄,沒有名利誘惑在前,他又怎會執着如斯?或許,在這名利與執念雙重的引誘下,他才走到了如今這般地步!
王珂彎了彎嘴脣,目光冰冷:“他若是續娶,應該也擺脫不了滎陽鄭氏女。但鄭氏給不了他更多,所以才費盡心思想找更合適的罷。阿孃,近來還有什麼合適的五姓嫡支嫡女麼?”
李氏將近來赴宴所得的消息在腦中過了一遍:“初嫁嫡女自是看不上元家,歸宗嫡女……門第權勢上合適的,只有咱們玫娘。”五姓女幼承庭訓,多與五姓子聯姻,自是相敬如賓。和離歸宗女很少,而寡婦歸宗因無子而再嫁者也並不算太多。何況,嫡支嫡女也就那麼幾個房頭而已,分支嫡女倒很是不少。不過,元十九那畜生也看不上罷!
“原來如此。”王玫略作思索,“不過,阿爺、阿孃、阿兄不必擔心。今日閒逛長安城又遇到了崔小郎君父子。崔郎君給我出了個主意,我覺得很是不錯。眼下,也只有我暫時出家,才能避開元十九的脅迫了。”
“出家?”李氏忙握住她的手,“我的兒!阿孃怎麼捨得讓你出家!”
“阿孃,我只是暫時出家,而且是爲女冠,連忌口都不必,也不辛苦。”王玫微微一笑,“我相信阿兄,待阿兄將事情都解決之後,我再還俗回家不遲。”
王奇、王珂皆沉吟了一會兒,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最好的對策:“此計甚好。”
李氏猶豫半晌,也不得不同意了:“唉,你不願在家中修行,阿孃天天去看你。”
“兒不孝,讓阿爺、阿孃、阿兄擔心了。”王玫正色,向着父親、母親與兄長行了稽首大禮,認真道,“待兒回家,再爲阿爺、阿孃盡孝。其他一切,皆交給阿兄了。”
“你放心罷。”王珂低聲道。他突然對那從未謀面的崔郎君父子有些好奇了。許是當局者迷,他竟未能想到出家這個主意。不得不說,有此急智之人,應當並非常人。到底是清河崔氏子,還是博陵崔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