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三伏天氣,且剛過正午,長安街頭不復往常那般車馬如龍的繁華景象,連埋頭趕路的行人也少了一些。在這種彷彿只要略擡一擡手便汗出如漿的時候,出門討生活的平民百姓也不得不避開暑熱,選擇較爲清涼的清晨或者傍晚出行。而那些必須在這時候出門的富貴人家,則在馬車或牛車裡置了冰盆,驅散悶熱的暑氣後便舒適多了。
一輛烏檀馬車不緊不慢地在寬闊的街道上行駛着。兩匹油光水滑的溫順母馬踏着小步,在馬車伕刻意的放縱下,隨意地轉着方向,穿過一道道坊門、越過一條條街道。馬車上,竹捲簾半垂半落,擋住了熾烈的日光。薄紗製成的馬車門簾已經束了起來,通風散熱。而斜倚在馬車內的年輕女子則好奇地望着車外的景物,眼中充滿了讚歎之色。
長安城修得規整而嚴密,若遠遠望過去,難免會爲它的宏偉規劃所驚歎。然而,倘若從每一個裡坊中穿過,又能欣賞到與衆不同的景色。漂亮的宅第園林、莊嚴的寺觀、高低錯落有致的房屋、旌旗招展的食肆酒肆,或忙碌或輕鬆的人羣。每一座裡坊,都彷彿獨一無二的畫卷,具有不同的生命氣質。
“丹娘,前頭似有個不錯的食肆,去買些吃食罷?”王玫忽然指着路旁的一個小食肆道。那食肆似是專賣湯餅和蒸餅,大熱天裡蒸汽騰騰,裡頭的店家與食客俱是揮汗如雨,卻依舊很是熱鬧,想必口味應該也不錯。
丹娘猶豫了一下,瞧了瞧身邊的三個大食盒:“九娘,咱們一路已經買了不少吃食……這種天氣,吃食也存不住,若想帶回去給郎主、娘子嚐嚐,恐怕便要壞了……”
王玫勾了勾嘴角:“我想嚐嚐,說不定這家的湯餅和蒸餅味道格外好一些呢?”丹娘自是不能理解,心情不好的時候若是暴食一通,說不準便能靠着食物治癒自己了。然而,有這位忠心耿耿的貼身侍婢在旁邊盯着,她也不好意思吃下那麼多,買來的各色吃食都只略嚐了嚐便放下了。連暴食都找不着機會,她越發覺得有些鬱悶了。
丹娘想了想,點點頭,敲了敲車廂,對外頭道:“九娘想嚐嚐那邊食肆中的湯餅與蒸餅,可否煩勞趙九大兄走一趟?”
一直在馬車旁邊步行護送的趙九早就汗溼重衣,發現小食肆旁邊還有個酒肆,沉聲道:“天氣炎熱,九娘可還覺得口渴?想飲什麼漿水?”
王玫道:“馬車內還有剛買的幾種漿水,我倒是不渴。只是你們在外頭步行護送,走了這麼許久,應該也累了。先別隻顧着我,去食肆中用些吃食,略歇息一會兒罷。我看不遠處似有個小寺觀,想下車走一走,你們待會兒帶着食盒去找我們便是。”
“便是歇息,也須輪班方可。九娘身邊斷不得人。”
“一切由你安排。”
馬車駛向那掩藏在林蔭中的小寺觀,停在略有些破敗的山門前。王玫藉着丹孃的扶助下了馬車,心中頗有些懊悔:若早知今日會在外頭走動,她便應該穿上一身男裝,更方便行走。她擡頭看着山門上的牌匾:“原來是座道觀。”李唐皇室自詡爲老子李耳之後,自是對道家之術多有提倡。只是她來到這個時代之後,還未能有機會上道觀中走上一走,如今也是機緣巧合了。
於是,她跨步走了進去,順着林蔭小道,緩緩打量着周圍。
這道觀並不大,也就是前後兩進。前頭一進的正中是供着三清的三清殿,香火併不旺盛;兩邊各有一側殿,名老君殿、紫微殿;三殿中間是一座碑亭,大概寫着道觀建造緣由及捐建者生平。後一進隱約有人影晃動,大約是道士、道童之類。
丹娘道:“哪位部曲大兄去裡頭問問,可有乾淨的寮舍,讓九娘歇息片刻?”
一個生着褐色眼珠的大漢站出來,將手中提着的食盒拿給旁邊的部曲:“某去瞧瞧,九娘和這位小娘子且在前頭拜一拜,稍等片刻。”
王玫略頷首,在那碑亭面前逗留了一會兒,又去三清殿裡跪拜了,而後對丹娘道:“我想獨自一人在老君殿裡靜思片刻。將食盒也帶進去,取些吃食,權作供奉罷。”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獨處的機會,終於可以開始自己的暴食治癒計劃了。
丹娘雙眉微鎖,低聲道:“九娘可得小心些,有什麼事趕緊喚奴。奴就在殿外候着。”
“裡頭又沒什麼人,哪裡會有什麼危險?”王玫不由得失笑。她這位貼身婢女,如今倒有些草木皆兵的意思了。
於是,部曲們將食盒提了進去,又簡單地走動了一番,果然未發現人影,這才安心地關上殿門,將王玫一人留在了老君殿內。
王玫打開食盒,挑了些吃食點心放在供桌上,又跪在茵褥上稽首拜下,口中輕輕念道:“太上老君在上,護佑王家上下安康,遠離小人算計。若這一回能避過那人渣的謀算,信女定會一直在家供奉老君香火。”說着,她突然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嘴脣:曾記得似是哪位大家說過,國人從無穩定的宗教信仰,總是哪個顯靈便信哪個,佛家也拜得、道家也拜得,甚至不知哪裡來的山靈精怪大仙們也拜得。她又何嘗不是如此?先前佛祖菩薩也拜過了,如今道家老君也拜過了,漫天神佛都被她苦求了一遭,或許總有一個顯靈的罷。
想到此,她站了起來,眯着眼睛看向地上的三個食盒,隨意抱起一個,一邊慢吞吞地在殿裡轉悠,一邊吃了起來。
這老君殿並不大,但牆壁上卻繪了太上老君騎着青牛、領着小道童騰雲駕霧的壁畫。筆觸宛如行雲流水,那雲霧也繪得氤氳非常,連她也看得出來這繪畫之人定是大家。“沒想到,這樣破敗的小道觀裡,竟也藏着名家畫作,真是不可貌相。”
“呵,沒想到世家貴女竟抱着食盒進食,轉眼間便吃下去三個橡子餅、兩個蜜棗蒸餅,確實是人不可貌相。”
背後傳來一聲輕笑,正在啃着鷺鷥餅的王玫嚇了一跳,險些噎住,世家貴女風範霎時全無。好不容易捶了捶前胸,將那塊鷺鷥餅吞了下去,她才小心翼翼地回頭一看。便見老君像後頭輕巧地跳下來一個有些眼熟的人:“你是……崔郎君?”許是他被老君像旁邊垂落的帳幔遮住了,方纔那些部曲竟然沒有發現此處還藏着人。不過,既然是熟人,她也就沒有必要將外頭守着的丹娘與大漢們都喊進來了。
那人挑了挑眉,濃密且凌亂的鬍鬚裡,只能看得清那雙滿含興味的眼睛:“我都成了這幅模樣,王娘子如何還能認得出來?”他的鬍鬚又留了一個月,刻意一點也不曾打理,整張臉都已經不能見人了,居然還是被人認了出來,這可真是危險了。
“你那雙眼睛的形狀,和阿實一模一樣。”王玫答道。她也不知爲什麼,一見這個大鬍子,立刻便聯想到了大興善寺廊牆上的禮佛圖。老君殿裡的壁畫如此出色,遇到這位“藝術家”或者“狂士”也在情理之中。
那崔郎君摸了一把臉上的鬍子,喃喃道:“真能認得出來?”難不成,他又得換個地方了?突然,從他的腹部,傳來一陣響亮的鳴聲。他回過神,撫了撫飢餓如火燒的腹部,鼻子微微動了動,直勾勾地望向了王玫——手中的食盒。他終於知道,讓自己從冥思中醒轉過來的罪魁禍首是什麼了。
王玫忍不住看了過去:這一位是多久沒吃了?然後,她發現那崔郎君又雙目發亮地盯上了她懷裡散發出陣陣香味的食盒,連忙指了指香案前放着的那兩個大食盒:“那裡頭的吃食,崔郎君隨意用罷。”她的暴食計劃,就這樣壽終正寢了。
崔郎君大步地走過去,和她一樣抱起了一個食盒,速度快又不失優雅地吃了起來。“這芝麻胡餅比起輔興坊的胡餅也不遑多讓了。咦,這環餅也很是不錯,酥脆得很。唔,這餅餌略有些涼了,味道尚可。古樓子要趁熱吃纔好,幸好沒有完全涼下來。咦,底下居然還有花折鵝糕、七返糕?”
王玫見他邊吃邊評論,似是對這些吃食都很是瞭解,食慾也被帶動得更旺盛了,不知不覺便空了大半個食盒,然後才發現自己好像吃得有些撐了。待會兒趙九還會帶湯餅和蒸餅回來,她還能吃得下去麼?或者,這具身體也只能裝得下這麼多了?想當年——好罷,好漢不提當年勇,就別再想當年了。
崔郎君擡起首,目光略有些詭異地看了看她手裡的食盒:“有這麼好的胃口,居然還生得如此瘦弱……”說着,他便毫不客氣地打開最後那個食盒:“竟然有幾杯漿水?正好吃得渴了,你要喝什麼漿水?”
等一等,這些吃食漿水什麼的,似乎都是她帶來的?怎麼此人卻是反客爲主了?王玫眨了眨眼睛,但對方這般自然的舉止,她卻奇異地並不覺得厭惡。許是他灑脫的風度讓人實在生不出負面的情緒罷。“我要烏梅飲。”
“那我便喝酪漿罷。嘖,若是有些酒水便更好了。”
兩人趺坐在香案前的茵褥上,慢慢地飲起了漿水解渴。
許是因爲有過一面之緣,許是因爲對方見過她狼狽不堪的樣子,許是他的態度太過自然而然,王玫竟然覺得和這個稱得上陌生人的男子這樣安安靜靜地坐在這裡,內心的焦慮和躁動便漸漸地消解了不少。兩人這樣坐着,既不覺得尷尬亦不覺得曖昧,彷彿認識多年的鄰居或者同學一般,讓她覺得格外放鬆。
“阿實呢?怎麼不見他?”
“方纔出去買吃食了。”
“他才四五歲,你便如此放心麼?”
“有幾個小道童會陪着他一同去。”崔郎君瞥了瞥對面的年輕女子,“王娘子怎麼會跑到這大通坊來了?此處沒什麼好景緻,也沒什麼出名的寺觀,又是平民百姓聚居之處,尋常世家貴女都不會過來。”
“原來這裡是大通坊?”王玫勾起嘴脣。其實她完全不知道這大通坊究竟是哪裡,但若是平民百姓聚居地,想必便是城南罷。“我只是讓馬車在這長安城裡隨意走一走,沒想到便走到此處來了。不過,崔郎君方纔所言,我並不認同。每一座裡坊都是與衆不同,又何必非要有什麼好景緻才能令人駐足觀賞呢?”
“嘖,沒想到王娘子的見解倒也與常人不似。”崔郎君摸着鬍鬚笑了起來,“這話聽着確實很有意思。”這和他的想法不謀而合。不論是名川大山還是路旁的野花蓬草,不管是繁盛都城還是鄉間炊煙,都自有一番風致。這偌大的天下,是怎麼走、怎麼看,也看不盡的。
“崔郎君是爲了這裡的壁畫來的?離開大興善寺,也是因爲看夠了那幅禮佛圖?後來我阿兄阿嫂特地去了一趟,想向阿實致謝,沒想到你們卻已經走了。”
“你不是已經謝過了麼?又何必特地再謝一回?唔,那我便自作主張,將這食盒留下罷,算作給阿實的謝禮。往後你便不必提起那回事了——那又不是什麼讓人愉悅的事,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來?反而憑生不快。”
“也是。”王玫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