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此時明溯麾下,胡敏率着這一支遊騎女兵雖然另類,卻實在算不得奇葩,雖說一堆女兵坐在陽光下面,排隊等着騎馬的陣勢,確實勾引了不少火熱的目光,然而,更爲奇葩的卻在操場的另一邊。
此時,楚門正領着七八十個鼻涕蟲慢慢地沿着場邊練習着折返跑。折返跑是鄉勇們每日必修的基本操典要求,但是對於一個四五歲的小孩來說,要求卻是過於高了一些,只因爲他們身體的平衡性還未開發出來。往往一個急劇的轉身之間,便是七八個娃兒腳下不穩,晃悠着倒在地上,然後,陳業、孫尚等人趕緊衝了上去,小心翼翼地扶起這些小不點,拍拍身上的灰塵,把他們又放入了跑道,就像那信佛持齋的人們放生初生的小動物一樣。
小傢伙們卻很堅持,即便是摔得鼻青臉腫,也絲毫沒有泄氣,慢慢地,一個個適應了這種動與靜閃電般的結合,轉身之間,愈發自然起來。
明溯來到場邊的時候,正好一個小傢伙因爲動作過猛,腳下一個急剎不住,一頭栽進了場邊的小溪中去,正待喚人上去救撈,那小傢伙卻突然從水中浮出了腦袋,遠遠地望了一眼已折返到終點的同伴身影,深吸一口氣,雙手一合,一個猛子往前紮了下去,再出現的時候已經到了溪邊。
明溯慢慢地走到了溪便,蹲了下來,向那小傢伙伸出了一隻手,那小傢伙卻毫不領情,穩穩地從水中一步一步地行了上來,飛快趕上了夥伴的隊伍。望着自己身邊往後延伸的一長溜水跡,明溯尷尬地笑了笑,收回來懸在半空中的那隻手,轉身進了場地。
毫無疑問,楚門從四鄉八里尋回來的這些娃兒都有着過人的毅力,長期生活在仇恨之中的他們身上,有着同齡人難以企越的刻苦和堅決。親人的傷亡,無盡的痛苦,讓他們過早地承擔起生活的磨難,對於摧毀他們親情掛念的賊人,不管是想念中的,還是親眼目睹到的,一切的一切,對於他們而言是那麼的刻骨銘心。這些心頭蒙上復仇陰影的娃兒無疑將會成長爲明溯手中一把鋒利的直劍。
見到明溯過來,楚門停下了指揮,迅速奔了過來,一個乾淨利索的橫臂擊打胸部之後,大聲地稟道:“全縣之中因爲賊寇或者戰事喪失父母的孤兒全部集中在此,我代表他們感謝亭君大人的慈悲。”
“在操場之上,沒有亭長,有的,只有曲長,這支隊伍的最高軍事長官。”明溯微笑着糾正了他的習慣。
“是,曲長。”看得出來,奔波了近半年的楚門身上一脫公子哥兒的懦弱和猶豫,聞言,立即順着話音,乾淨利索地糾正了自己。
明溯轉向那幫惶恐不安的娃兒,仔細地一個個瞧了過去,及至注意到了那個落水的小傢伙時,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回頭問楚門:“你剛纔說他們是什麼?”
“稟曲長大人,他們是孤兒。”楚門以爲明溯適才耳背,聲音故意增大了幾分。
“不!”明溯咆哮道:“他們不是孤兒,從今日開始,他們便是我手下的士卒,是我們的親人,更是你楚門楚隊正率領的兒童團。”聲音稍微和緩了一些,明溯繼續言道:“從今天開始,我便授予你們羽林稱號。”
旁邊樂進從懷中掏出早就準備好的一面純黑色的旗幟,拔起旁邊一支白蠟杆,套在上面,雙手高高地舉起,肅穆地向前行至楚門面前,低沉地言道:“楚隊正,請接旗。”
楚門愣了一愣,繼而欣喜若狂地行了一個軍禮,雙手恭恭敬敬地接了過去,要知道,此時全曲之中,只有三面旗幟,獨立三隊是一面,各隊月考後不停地交接的也是一面,此時,作爲這羣乳臭未乾的娃兒頭,楚門手中又是一面。
旗幟雖然製作得極爲簡單,卻是代表了一種榮耀,一種精神,場上諸多操練着的隊伍都停了下來,一道道羨慕和嫉妒的目光掃了過來。楚門狂熱地將那面旗幟高高地數起,往隊伍中間走了三四步,突然,一個原地轉身,重重地頓了一下足,猶如一座遮風擋雨的大山,就此立在了羽林隊的前面,嘶啞地喊道:“請曲長訓話。”
明溯也不客氣,將腰間屠龍拔出,伸出左手,輕輕地一拉,頓時血涌入注,樂進忙從身上掏出一塊絲巾,欲要上前包紮,明溯卻止住了他,面朝那幫驚惑不解的娃兒,慢慢地將左手伸了出去,一條血痕從手心滲了出來,一顆顆像血紅的珍珠一樣滴到地上,又滲入了泥土,消失不見。“這是什麼?”明溯詢問的眼神掃過每一張稚嫩的面孔:“誰能告訴我。”
“是血。”一個娃兒壯起膽子答道,見有人帶了頭,隊伍中頓時嗡嗡一片,紛紛響應。
“你說這是什麼?”明溯轉向楚門。
認識明溯已經大半年,自認爲對他已經有一定了解的楚門自信地答道:“這是一種精神,爲了目標不畏生死的精神。”
“對,這是一種捨生忘死的精神。”明溯讚賞地點了點頭,隨便,野獸般地吼道:“這更是一種恥辱!”
“恥辱?”楚門不解地問道,此時,他突然發現直到今日,其實他還是不懂明溯,自以爲很是聰穎的他,思維卻一直跟不上明溯的跳躍。
“恥辱!”明溯堅定地言道:“父母親倒在敵人的刀戟之下,我從你們哀痛的臉上,看到了恥辱兩個字;親人寶貴的生命喪失在賊人的殺戮之中,我從你們畏懼的臉上又一次看到了恥辱兩個字;血與火的交織中,順着地面快速往前流淌的,依然是刻在你們臉上的恥辱兩個字。面對敵人的屠刀,”舉起了手中的長刀,鮮血順着刀鋒慢慢地流了下來,明溯厲聲地喝道:“除了恥辱,你們還能做什麼!”
全場靜穆了片刻,那個落水的娃兒懦懦地言道:“我們要報仇。”
“對,就是報仇。”明溯重重點了一下頭,右手垂下,卻狠命地將左手握成了一個拳頭,向天揮了一揮,喝道:“血與火的恥辱必將用敵人身上千百倍的血來洗刷乾淨,血債血還,爲了親人。”
“血債血還。血債血還。血債血還……”全場席捲過一陣雷鳴般的悲呼。
明溯很滿意自己的動員效果,將屠龍插入腰間,回身接過樂進手中的絲巾,拼命地按在左手,頓時鮮血浸透了過去,烈烈的陽光照耀之下,很快,絲巾暗紅斑駁,上面厚厚地結了一層血痂。
“亂起杏花落,賊平梧葉飛。頓忘三伏暑,竟解萬山圍。大將傷流矢,諸軍曳血衣。先登不如此,焉得凱歌歸。”仰望羣山巍峨,明溯蒼涼地吟道。一直以來,明溯在衆人心中不過是一個曼戲人生的半大孩童,一個運氣較好的遊俠之輩,即便有些才氣,也是下里巴人,上不得檯面,此時,聞聽此磅礴之作,諸人無不震撼,那自小也讀了不少詩書的夏侯淳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緊忙上前言道:“請大人爲此詩留名。”
明溯聞言不禁一個踉蹌,適才胸中波瀾頓起,突然憶起此詩方能應景,哪裡還記得原名是甚,見衆人期盼,便努力回憶了一下,似乎是後世哪個不得志的官兒所作,名稱甚長,其他卻甚麼都想不起來了,於是沉吟了一下,言道:“且記爲甲子前聞賊有感罷。”
半日之後,明溯這篇《甲子前聞賊有感》已然傳遍二十四莊,衆人無不誦吟。在衆鄉勇的狂熱之中,加上葛權等人別有用心的煽動,郭貴、夏侯淳等人不待明溯同意,便將這支鄉勇隊伍命名爲“先登軍”,旗幟則是就此取才,拿了明溯那包紮傷口的血絲巾,鑲了個黑邊,便高高地懸掛在了高臺之上。至此,這一隻隊伍方纔算是真正有了自己的軍魂。
身爲始作俑者的明溯卻是不知道這些事情,此時,他正躺在牀上,額頭覆蓋着一塊涼井水擰過的布巾,雙頰通紅,眼睛緊閉,胡亂地說着些旁人聽不懂的胡話。
強撐了這麼久,明溯早就疲憊不堪,那天,又一時衝動,割破了掌心,流了如此多的血,鐵打的人兒,頓時倒了下來。
二十四莊的靈魂突然不管事了,一時之間,大家很是不能適應,幸好那胡敏也甚是潑辣,臨危授命郭貴、葛權、夏侯淳、葛建等人全權支配一應事項,又使了曹仁快馬加鞭趕去那湘縣延請先生推崇的名醫張機過來診治,自己則與樂進寸步不離地守在明溯身邊,清酒擦身,涼巾敷額,蒲扇輕搖……想盡了辦法爲明溯降那高燒不退的體溫。
三日之後,張機趕了過來,見自己素來看重的後輩倒在那裡,張機心中也實在不是滋味,這個倔強的傢伙,自己讓他跟在後面懸壺濟世,救得一二緊急之人,他偏偏要逞強去挽救那萬民於水火之中,現在終於病倒了下來,哎,等他醒了之後自己還應好生勸說一番纔是。
張機心中微微一嘆,將那開好的藥方交由曹仁出去配了過來,自己卻是隨意地在周邊走動了一會。這一轉,頓時他的心中頓起波折,平整的莊道,整齊的院落,乾淨的溪水,雖然滿面焦慮卻是忙忙碌碌中的衆人,還有那集中大小解的“廁所”,覆蓋了青石面板的水溝……這一切都讓張機感到了新奇,就像那日聞說蒿素一樣,張機心中又一次對這個充滿了神秘的創造力的少年起了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