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這些心思目前宋揚也只能深深的掩埋在內心深處。原因很簡單,先前明溯說服韓遂時突然冒出來一句:“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本來韓遂還不以爲意,可越想之下,便越是覺得當時拿眼睛瞥着自己的明溯說這句話時可謂是別有深意。
或者說,明溯那壓根就是警告自己:我已經看出你的心思了,若是你還固執己見,想要分道揚鑣,或者說離心離德,那麼就別我辣手摧命了。
明溯這是典型的敲山震虎。
宋揚不是傻蛋,多年的經歷,長期的隱忍,讓他過早的對這個社會產生了最爲現實的看法。
而且,宋揚還有一個最大的優點,說得好聽,那是從善如流,說得難聽一些就是識時務、知進退……能選擇投降!
儘管這個投降並不是發自內心的,可宋揚心中清楚,漢人最愛吃的便是這以套。哪怕自己今天降了明天再反,對於漢人的官吏而言,至少也曾體現出過工作的成效。至於後面爲甚麼還會反,一般總會總結爲客觀理由。
主觀上我壓根就沒有錯誤,你憑甚麼處理我?或許,這就是漢人爲官講究雙庸,也就是中庸和平庸的最根本原因。
正是宋揚的這個優點,在涼州的時候救了他一命。
從表面上,宋揚是主動將手下羌騎交給典韋等人統領,實際上與人數衆多的湟中義從胡鬧翻之後,羌人士卒已經可以算得上是走投無路了。
若是明溯居中調停,朝廷大軍與湟中義從胡暫停摩擦,那麼三方騰出手來,第一個要對付的可能就是自己。
所以,當時實力劇減的宋揚一狠心,便索性將手下士卒盡數送了出去。這就是學之於漢人的以退爲進。
事實上,似乎明溯直到現在還是極爲信任自己的,不僅將自己帶了一起上路,方纔和韓遂談論那麼隱晦的事情時都沒有避開自己的意思。
要知道,稱王稱霸那可是禍及九族的大罪。
之所以明溯會如此毫不避諱的表達出來,其心中考慮只有三個可能性:
其一,明溯壓根就沒把自己當個活人看待,無論是誰,都該從言語之中猜出自己想要自立爲王的意思。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或許明溯早就準備去除自己這個涼州隱患了吧。
其二,同樣也是準備滅口。無論宋揚是否準備自立,或者說他還沒這個想法,但是,請不要忘了……死者是最好的保密者。只有一個死去的人,纔是令人放心的好人——如果換了自己處於明溯的立場上,恐怕此時已經喝令屬下上來動手了。
其三,明溯是通過這種方式明白無疑的告訴自己,他要招攬自己,而且是不容拒絕的。說白了,就是給你臉不要臉的話,那就別怪老子打你的臉了。
三個可能性不識相的結果都是一個死字,幸好,宋揚一向認爲自己是一個能夠很快的適應環境的人。所以,還沒等明溯繼續發問,他亦是趨步上前,雙手微拱,先道賀了一番韓遂之後,便正色對明溯言道:“侯爺這也太偏心了吧?”
“宗建這是怎麼了?”明溯正準備將那涪縣的要害之處好生的與韓遂講解一番,順帶聽聽他有何新的主張,不曾想旁邊卻是突然插入了一個囉嗦鬼。
宋揚想得很多,甚至從心理學乃至人性的角度去好生分析了一番明溯的表現,然而明溯卻是從來沒有那樣的想法。
或許,對於宋揚,明溯的態度介入亦敵亦友之間,但是在雙方關係沒有真正的明晰之前,他也不會去耗費那個腦子考慮該如何安置或者處置對方。
一句話:宋揚這是有些自作多情了。
明溯連梳理自己治下的勢力現在還有些力有不逮,恨不能立馬抓個超級大謀士過來爲自己代勞,哪裡有閒暇去思索宋揚的問題呢。
反正都是砧板上的一塊肉,都被老子拐到這十萬大山裡來了,有種的你自己跑出去喂猛獸去撒。這個時代的偏僻山區可不比後世,尋常商賈路過都是前呼後擁,聚集了數十上百人方敢一起上路,若是宋揚一個人離開,恐怕無須半天,就已經被那暗中窺覷的山野猛獸給一擁而上,撕成了一片爛肉散骨了。
對於宋揚的插話,明溯是有些莫名其妙,所以隨便問了一句之後,正在心中快速的組織詞語的宋揚又一次被他選擇了無視。
這種明顯輕視的態度看得宋揚心中直打鼓:難不成對方連招攬自己得想法都免掉了?如果是這樣的話,只要等明溯空了出來,那便是自己的死日到了。
宋揚這是越想心中越怕,越怕這額間的冷汗便如同那水流一般滾落直下,雙腿更是像站在篩子上一樣颯颯發抖。
當然了,他還有個選擇,那便是趁明溯沒有露出猙獰的獠牙之前選擇悄悄離開。若是尋常之人,或許此時一想到便會去做了。可宋揚不同啊……作爲一個長期在惡劣自然環境中生存的羌人,對於這種陌生環境之中的危險程度,宋揚的認識比誰都要深刻。
留下來固然是個死字,可若是私自逃進密林,恐怕便是比死還要恐怖的事情馬上就要臨頭了。
其實,古代之人大多並不畏懼死亡,甚至於有些時候內心深處還有些暗暗的小興奮去渴求死亡的降臨,免得自己一直在這個困惑艱難的環境中掙扎前行。可是,不畏懼死亡不代表他們可以接受所有的死亡方式,尤其是——死無全屍!
若是你要問我古人爲何能夠忍受住頭部上期的酸臭味,無論男女老少,都選擇留住那麼多的長髮,甚至還能盤上一根長及腰身的辮子出來,答案很是簡單:身體髮膚受諸於父母。
不懂的小朋友可以去想想那後世歷史中所記載的兗州之戰中,夏侯惇左眼爲流矢所傷後一把拔出箭矢,連同眼珠子送入口中,那是不願意浪費祖宗傳給自己的血肉。
當然了,歷史上更好理解的還有一個羣體。淨身之後的宦官對於自己被騸下來的那個玩意都是十分的珍稀,單純用一句視若珍寶已經無法去形容了。
石灰保存,早供晚拜,其心中的虔誠程度與其說是對於自己身體零件的惋惜,倒不若說是對完整健康生活的追求和渴望。
這同樣也是身體髮膚受諸於父母思想的延續性影響。
所以說,宋揚並不怕死,不過他還是希望自己能夠體體面面的死去,不談風光大葬,至少也得留下個全屍好去地下見自己的祖宗先人。
明溯正背對着宋揚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益州食肉者,對於其臉上忽紅忽白的神色並不清楚,然而那韓遂卻一直站在宋揚的對面。
韓遂本是個靈竅之人,長期在底層官府一路拼殺了上去,養成了其奸猾的思想模式。宋揚先前看似埋怨不滿的話,明溯是覺得莫名其妙,不知所言,可韓遂一聽就明白了這小子是想要和自己搶一搶風頭。
說白了,宋揚也想投入自家主公的麾下。可是……韓遂皺眉想了想,總覺得這中間有甚麼不對勁。
畢竟也算是“老同事”了,按照自己對宋揚的認識,此人並不是如此好降服的撒!若是說宋揚那是對自己獲得了涪縣縣令一職有些眼紅,那也說不過去啊。
當初在叛軍之中,就算是那些愚昧無知的羌人士卒都在私下裡傳說,宋揚志存高遠,一直想當羌人乃至於漢人的王。
一個想當王的對別人的縣令之位眼紅?這種話說出去就連三歲的娃兒都不信,更別提韓遂了。
那麼,宋揚到底是想幹甚麼呢,抑或,他準備好了甚麼圈套等着自家主公去鑽?到底是剛認了主公的人,現在韓遂考慮問題的出發點都放在了明溯身上。
明溯可不知道自己隨口的一句話,竟然惹出了場中二人如此多的想法,正在他講得起勁時,突然發現面前的韓遂心不在焉的掉頭望向自己身後,眼中神情一會兒是若有所思,一會兒又是殺氣沖天。
“文約,文約……文約!”想想自己浪費了無數的唾沫星子,結果這個唯一的忠實聽衆卻當場開起了小差,明溯不由得惱怒萬分。
“……啊,主公有何吩咐?”韓遂的目光正與宋揚隔着空氣默默的廝殺着,突然被明溯提高了聲音這麼一喊,驚嚇了一番之後頓時回過神來了。
“我頭上長花了麼?”明溯不悅的問了一句。三人站的位置正在一片山坡上,那宋揚站在最高處,明溯在中間,韓遂因爲是下屬所以便自覺的站在了下首的位置。如此一來,那韓遂看宋揚的目光落到明溯眼中,就像在仰首琢磨自己的頭髮一般。
“……”這話對於韓遂的思維跳躍程度的衝擊度實在太大了,一時之間韓遂也不知道應該如何應答,只得吶吶的言道:“先前屬下見宗建老弟似乎有些話想說,所以便走了神。”這是典型的禍水東引,當然了,在說這句話的時候,韓遂眼中神光一閃,卻是依然迸射出了一道殺意。
所謂的打眼色就是這個意思,明溯本來就覺得先前情形有些詭異,此時一見韓遂悄悄打出的那個殺氣十足的眼神,心中警惕頓起,雖然沒有立即表現於神色,腳下卻是連連後退,等與宋揚拉開一段距離時,左手已經順勢按在了刀鞘上面。
不曾想,還沒等明溯做出下一步的舉動,那宋揚已是原地往下重重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