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等級。
張角宣揚的教義,雖然名義上是說衆生平等,天下大同,可畢竟在教中,還是有着高低尊卑之分的。
那名爲王二狗的漢子便是昨晚不肯放下兵器的黑衣人,此時一聽,便已明白了面前這人便是那陳二哥口中敬佩不已的一方渠帥,緊忙換了一副諂媚的笑容,湊了上前,欲要接過明溯肩上的女娃兒。
那娃兒先前已經見過其兇狠的模樣,見他上來抱自己,小嘴一撇,頓時嚇得哭了起來。這一哭之下,那王二狗覺得被掃了面子,口中不乾不淨地咒罵了兩句,奈何明溯站在面前,也不敢放肆,便躬身退了下去。
“你剛纔在說甚麼?”明溯眼中露出一絲厲色,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
“沒沒沒……我是在誇她長得漂亮。”王二狗本是上來獻媚,卻惱了明溯,心中暗恨,卻是不敢回嘴,緊忙低頭掩飾了一聲,眼底卻是露出了一絲暴虐殘忍。
那王二狗本是亭中僅次於陳二的二號人物,亦是陳二手下的頭號打手,平素蠻狠慣了,哪裡會有人當衆給他臉色。在他的心中,這明溯再是地位崇尊,也不過是個過江龍罷了,今日這小娃兒不識趣,跌了自己面子,回頭只要明溯一走,還不任由他拿捏?
明溯卻沒那閒空搭理他的表現,見無人再上來囉裡囉嗦,便將肩上的娃兒放了下來,送到無名懷中,自己則是上門提起了木勺,正待舀了下去,卻是將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
這粥湯雖然遠遠地聞起來清香撲鼻,其實裡面清澈透亮,依稀只能看到幾顆米粒,明溯不甘心地將勺子慢慢地探了下去,直到碰及桶底,方纔小心地挽了上來,可即便如此,那木勺中間也不過才區區數十顆米粒而已。
明溯回身才欲將粥湯倒了回去,那娃兒卻是滿面的祈求之色,顫顫地將手中的破瓦罐送了上來,小嘴脣抖索着,不停地吞嚥着口水,看那樣子,也着實是餓得慌了。
心中暗暗地嘆息一聲,明溯便將粥湯盛入娃兒手中的破瓦罐之中,那娃兒滿面的欣喜,也不走開,尋得一個空處,便蹲了下來,小心地捧着瓦罐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
“這附近可有地方能買到糧食?”明溯愛憐地撫摸了一下那娃兒的頭頂,轉身分開人羣行了出去,口中卻是低聲詢問了一句。
那黑衣人想了想,正要說話,旁邊另外一人卻是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衣襟。
“何處還有糧食?”明溯往前走了幾步,見身後無人回答,便索性停了下來,高聲又問了一句。
那幾名黑衣人卻都是將頭低了下來,不肯回答,明溯想了想,便扯過旁邊一名老者,親切地問道:“老大爺,這附近可有糧食?”
先前明溯的舉動都落在了衆人的眼中,大傢伙都對這位慈眉善目的少年印象極佳,此時見其問起,那老者便忐忑地言道:“此地南去三十里,有一猛虎莊,風言莊中存糧萬石。”
“很好!”明溯也不待那老者說完,便安慰地拍了拍他佝僂的腰背,淡淡地言道:“我這就去那猛虎莊一趟。”
聞言,那老者不禁劇烈地咳嗽了一聲,惶急地言道:“可是,那猛虎莊……”才說到這裡,旁邊的黑衣人亦是重重地咳嗦了一聲,那老者頓時畏懼地住了口。
“怎麼了?”明溯回頭瞪了一眼那黑衣人:“難道那猛虎莊有甚麼玄妙不成?”
見明溯還在追問,那幾名黑衣人互相望了望,那打頭之人把牙一咬,便說出了實情。
原來那猛虎莊本是國中豪強,莊中聚丁千餘,皆是彪悍之輩,莊主與遼東雜胡亦有勾結,經常通商往來。前些年,北海國督郵定了規矩,要求各置之下諸裡、莊皆須按月繳納例銀。
置者,度其遠近之間置之也,乃是傳驛之所,又名郵,主要負責傳郵、接待使者,並給使者提供車馬飲食。大縣之中一般會按照區域劃分設置幾個,小縣則大多與鄉亭合併。
這督郵所管轄的置雖然沒有治安、接受百姓借宿的義務,卻因爲時常要傳遞郵書,中間便養了許多馬匹,更有那些專門負責傳遞的郵差久居其中,所以便逐漸形成了一個龐大的機構,由其頂頭上司督郵派出專門的官吏進行日常管理。
前面已經介紹過了,這漢朝的官吏分爲有秩、無秩,有秩之人由官府出俸祿養着,無秩之人則是就地收取錢銀生活。督郵手下養了很多閒人,官府又不出錢銀,只得將這些費用攤派下去。
本來按照猛虎莊的規模,每月應當繳納米糧五十石,大錢一千個,可這莊主卻是依仗勢力強橫,不僅沒有如數奉上例貢,反而使人將那前去索要的掾吏給鞭撻了一番,驅逐了出去。
如此一來,督郵便不開心了,於是親自帶了人馬上門去索要,不料,那莊主卻是暗暗派人趕在半路之上,將其給刺殺了。
國中都尉聞聽此事之後,大爲震怒,便派了士卒欲要前去剿滅猛虎莊,然而,那莊主卻是甚有能耐,也不知道怎麼弄的,反正是這邊兵馬纔出據城,那邊遼東雜胡便是越境衝了過來,大肆燒殺劫掠了一番。
無奈之下,國相只得親自出面協調,好生賠禮道歉了一番,雜胡軍隊才退出了國境。從此以後,北海國中,無論官民,皆是無人再敢去擼那猛虎莊的虎鬚。
督郵?明溯心中暗暗好笑,這歷史上的劉備,討伐黃巾有功之後,當上了縣尉,最終卻是因爲張飛怒而鞭撻前來索賄的督郵,結果只得掛了印綬狼狽逃去外地,還被髮了海捕公文到處張貼,若不是後來遇上代州劉恢,憐憫他祖上也曾是漢室宗親,悄悄收容了下來,恐怕就不會再有後來的三國鼎立了。
沒想到,這個甚麼猛虎莊的莊主卻是比張三哥還要兇猛,人家來勒索點錢銀,便直接派人殺了,最後竟然跟個沒事人一樣,在國相面前耀武揚威了一番。
一聽說這莊主竟然還與雜胡勾結,爲害過當地百姓,明溯心中便升起一股無名之火,當下,心中更是堅定了前去見識一番的心思。
那人還待勸說,明溯卻是淡淡地言道:“任他那裡是龍潭虎穴,我也去闖上一闖。你且前面帶路便是。”說完,便直接進去喚上一衆士卒,打馬徑直往南邊去了。
那人見明溯固執己見,心中無奈,只得趕緊吩咐另外幾人趕去陳二處報信,自己則是氣咻咻的追了上去。
古歷四月,大致相當於後世的五月下旬前後,此時天氣乍寒還暖,連續陰雨之後,一種黏糊糊的悶熱在心頭盤升。
直道兩側,麥苗已經竄上來尺許高度。似乎一塊石子投入了蒼茫的大海之中,馬蹄聲震破了晨起的寂靜,風兒拂動之間,一片碧浪從近處逐漸向遠處一路起伏過去,幾名田戶莊奴或俯身拾草,或吆喝背犁,遠遠地點綴在浪花中間,似那海中的磐石一般,任波浪千般衝擊,卻穩穩地扎牢在原地。
這條直道一路向南,直通沂山、蒙山環繞之間的琅琊郡方向,往前百餘里便進入大山深處,因而行人極少。像明溯一行人一般全身甲盔、縱馬奔馳的情況,除了大股賊起,官府急報之外,當地人已經很多能夠見到了。
聽到那如雷的震動聲,路邊的行人好奇地停了下來,零零落落地避至道旁,給這一小支騎卒讓開了道路。
到了猛虎莊旁邊,那田中忙忙碌碌的莊奴卻是越來越多。就在莊前,明溯勒住了汗血寶馬,轉頭四顧,只見四周空曠,視野極爲遼闊,望之生機勃勃,不禁暗讚了一句:好一片肥沃的田地。
田地雖好,可那要看是在甚麼人手中。就那些麥田中間辛勤耕作的人們,任是從年頭忙到年尾,估摸最後也難以掙回半年的飽飯。這時候,明溯方纔明白後世民衆爲甚麼一聽到“打土豪,分田地”就那麼激情萬丈,而許多文人騷客亦是熱衷於哀嘆這個時代分配製度的不公。
當然,明溯雖然喜歡剽竊點詩詞,卻不是那種只懂得無病呻吟,只說不做的文人,所以,現在,他來了。
既然來了,當然要做點甚麼!
那莊中監門正悠閒地坐於門前,突然望見一行騎卒從遠方奔了過來,爲首一人駕一匹通體血紅的駿馬,素白長袍迎風飄逸,身後一衆隨從清一色的明光鎧甲,心中正在驚疑之間,便聽到一聲大喝:“巴西閬中秦家,有重要事情前來商議。速去回稟你家莊主!”
本來這監門還想上前盤問一番,可一看明溯等人氣勢軒昂,顯然來歷頗大,話語間更是帶着一種久爲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口氣,雖說這個少年口中的巴西閬中秦家他從未聽說過,可還是不由自主地應了一聲,便掉頭徑直往莊中奔了過去。一時之間,也沒有注意到,自己忘了先關上大門。
其實,也不是他疏忽,自打那次刺殺督郵事件之後,猛虎莊承平已久,他倒也不虞有人大白天的膽敢殺上門來尋絆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