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卯了。
卯時三刻,四通市準時打開了大門。作爲一家官家主持的夷蠻通商市場,四通市完全由官方主辦,因而作息時間完全依照了官家的做派。
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放亮,儘管掠過北邙的寒風凜冽地刮過一枝枝旗幡,街道兩側的店鋪依然一個個打了開來。街面上人車鱗鱗,積蓄了一夜的精力在這個時候終於能夠釋放出來,小廝們都像憋了口氣似的,一個個頂着東北風,站在門口,扯直了嗓子拼命吶喊着。
至於那些有頭有臉的掌櫃們,則都打起了精神,有的撣着灰塵,有的盤着貨物,有的……如同明溯這個胡商客棧的大掌櫃的,則是往櫃檯後盤腿一坐,泡起一盞熱乎乎濃茶,抱在手中齜牙咧嘴地捂着。
很快,胡商客棧門口便傳來了陣陣車馬聲,明溯一愣,隨手喊過那粗壯的廚師,吩咐道:“去那外面看着點,凡是車馬進市的,把面容記下來,一會兒酬金按照兩……不,五倍收。”
攤上這麼有“錢”途的差事,那廚師自然是笑呵呵地跑了出去,就那麼叉腰往門口一站,手指亂點,吆喝道:“你,你……還有你,你們幾個把名帖先送了過來,掌櫃的要登記。”
有那步行進來的士子見那些耀武揚威的沾了光去,心中不由有些懊喪,直恨不能趕緊回去也套上一杆車,請上幾個臨時的長隨,好優先排在前面。
袁紹也混夾在步行的士子中間,見此情形,心中微微一愣,旁邊的下人見狀提醒了一聲,袁紹卻是毫不在意,將手中蒲扇一搖,便率先行了上去,旁邊曹操小眼睛一轉,似乎悟出了點甚麼,便擠開人羣,匆匆忙忙地往那市外反方向奔去。
明溯絲毫都沒有想到,自己昨日臨時的一番佈置,今日反而成了洛陽城中的風靡之物,一時之間,客棧門口人潮簇擁,喧鬧震天,布綢混搭,神態各異,唯一相同的是:所有前來的士子手中都毫無區別地持着一把蒲扇。輕輕撲打的蒲扇與街上席捲而過的北風形成一個鮮明的對比,讓過路的商販盡皆愣了一愣,有那腦袋瓜子特別靈活的便看出了商機,從今日往後,可能蒲扇便要流行了,於是,便捨棄了當下的生意,去尋那制扇的人家好生先訂了一批貨囤積起來。
這麼能賺錢的門道,明溯又怎麼會想不到呢。昨日裡徐庶等人得到吩咐,連夜去那城西的養鵝人家搜刮了一氣,直將個洛陽的鵝兒弄回來大半,此時一隻只正紮了腳扔在後面空地,嘎嘎慘叫一片,卻是凡是長過三寸的羽毛都被拔了個一乾二淨。這鵝本就是靠那絨毛與羽毛禦寒,此時兩層衣服突然被剝去了一層,頓時一隻只如同那哀鴻過境,抖抖颯颯。
此時,明溯卻沒空管這些閒事。
“把這個櫃子擡過來,牌兒放上面……就那塊收費處的牌子……扇子排整齊了,嗯,就這樣……再設個登記的薄子,若是有那沒搶到的,可以先登記預約……怎麼能不收費呢,說你笨還不承認,收,而且比如收全款!”店中的小廝被明溯指揮得東奔西跑,一個個忙得滿頭大汗,便是自詡機靈的徐庶此時也被呵斥得一無是處,這位三國一流末梢的謀士跑到明溯嘴邊基本上可以與那傻二愣子去做親兄弟了。
“辰時到!龍出於野……客人們排隊進場嘍!”隨着一聲吆喝,客棧門口那道樹皮還沒剝乾淨的木門緩緩地打了開來。有那想趁亂一擁而上的士子看看旁邊粗壯廚師腰間兩柄明晃晃的大菜刀,心中頓時咯噔一下,便老老實實地跑到後面排隊去了。
袁紹擠在人羣中,心中暗暗思忖道:龍出於野,好大的口氣,看來今日洛陽城中是要出上個頭條新聞了。今日這花魁人物,毫無疑問,便是那條龍了,只不過,在許靖眼中,究竟誰纔是那條真龍,此時一衆士子皆不清楚。不清楚,但不代表不會去憧憬撒,若是今日被評點到前幾位,想必不出旬月,自家名號定然會響徹九州。
這時候,曹操的車駕正好行至門外,聞言頓時哈哈大笑,一個翻身便從轅上躍了下來,朗聲言道:“今日這花魁吾要定了!大家誰都不要和吾搶……”後面幾名從譙縣帶出來的粗壯漢子一個個仗着臂圓腰粗,上去分出一條狹窄的過道,回身守定,讓曹操進去。
那廚師依了明溯的吩咐,正在門口維持秩序,此時突然發現好一陣人仰馬翻,轉眼之間,一個矮矮胖胖的黑炭頭不倫不類地搖着蒲扇行了進來,心中惱怒,便上前一把攔住,呵斥道:“到後面排隊去。”
“眼睛瞎了,沒看見我家大人也是坐車來的麼!”曹操還沒有說話,後面的漢子已經一起吼了起來。那廚師一看曹操人多勢衆,想想好漢也不能吃了眼前虧,便使勁地擠出了一絲笑容,彎腰接過名貼,放了曹操進去。
後面的士子頓時一陣喧譁,那廚師卻是不管不顧,回身吼了一聲“誰再吵便拿棒子趕了出去”,卻顧自將那蠻狠之人的名帖給直接送到了明溯手上,並朝那人羣中醒目異常的黑炭頭點了一點。
“曹操來了?”明溯本意也就是爲徒兒許靖做個排場,招攬點生意,多賺點錢銀,不曾想,自己臨時想出來的口號“龍出於野”,錢銀還沒出手,卻已引出了曹操這個一直隱藏在幕後的真龍天子來了,心中一陣暗喜,眼前恍若出現無數的金塊銀條紛飛,當下也不動神色,只是淡淡地言道:“將這個送到登記的地方,一會記得將羽扇的價格提上百倍。”
許靖昨日已經得到明溯教授了小半夜,此時開門接客,自然不再再擺出個臭架子出來,卻是風度翩翩地着了一身月白的長袍,悠悠地行至那已經改裝好的說書檯前,回身微微朝那捧着茶盞兒的明溯躬了一下身,見明溯將頭點上一點,便回身輕輕地咳嗦一聲,朗聲言道:“各位客官,文休今日奉了師尊之命,爲大家續解一段封神演義……”
言罷,也不待前面之人反應,許靖便將那驚堂木一拍,雪白的羽扇輕輕在胸前拍打幾下,又端起面前的茶盞兒稍稍潤了一下喉嚨,這才先念了揭兒將頭起了:“兩枚仙杏安天下,一條金棍定乾坤。風雷兩翅開先輩,變化千端起後昆。眼似金鈴通九地,發如紫草短三髡。秘傳玄妙真仙訣,煉就金剛體不昏——今日吾要爲大家講的卻是那文王姬昌第一百子,也是闡教門人的雷震子救父的故事,話說此人面如青靛,發似硃砂,眼睛暴湛,牙齒橫生,出於脣外;身軀長有二丈,善使一條黃金棍……這便是長大後的雷震子第一次出場,最末父子二人,灑淚而別,着實令人感動,只可惜這一別竟成永訣,文王至死也未能再見雷震子一面。”
說起來,這個許靖也確實是塊說評書的料子,這一番故事講了下來,面前衆人已是漸漸沉浸在那情節之中,便是連那旁邊等着賣羽扇的胡娘,此時也是愣愣地立於櫃檯後,目中兩行熱淚滾滾涌出,口中猶自吶吶地言道:“怎麼就沒再見面呢,太悲慼了,嗚嗚……”
明溯也沒想到,陰差陽錯收下來的一個弟子,那鬼谷玄微子的一篇短短的文章通宵都沒能悟出個頭緒,可一站到說書檯前,卻是比自己還有派頭,當下,便興奮地拼命鼓起掌來,見昨日說書的少年都帶了頭,當下,諸人也不再猶豫,一連串驚天動地的掌聲雷鳴般直衝大梁,透過那青瓦窗隙,傳了出去,又惹得許多好奇的商販前來圍觀。
得到明溯的吩咐,許靖卻是不再提那明日趕早的話題,回身羅羅一揖,滿面真摯的笑容,還沒等他開口,面前臺上已經是滿滿的一大綹錢銀,這山頭堆得比昨日還高。
“且慢!”突然,一聲大吼從人羣中突兀響起,大家皆是一怔,轉頭去看,卻原來是一個黑炭頭,有那識得此人,便私下裡嘀咕了起來。
“當今時政,蜺墮雞化,地動山搖,婦人干政,奸人弄權,朝政日非,人心思亂,”曹操卻是不管不顧,一路推搡開諸人,行了上前,望着那滿臺的錢銀,冷冷地一笑,喝道:“汝不在那島上好好講學,卻跑過來學個娘們,賣唱做戲,豈不墮了天下士人的臉面!”
“正所謂讀死書,死讀書,孰不知讀萬卷書,而不如行萬里路,那孔孟聖言,亦是實踐中間出來的真理。吾等士人若是不思爲國效力,爲民代言,爲聖上盡忠,只去一味地埋頭讀書,生搬死套,如此脫離了生民,便是讀爛了詩書,於國於民,又有何用?!”許靖早就得到明溯的吩咐,此時見果然有人出來責難,而且便是那曾經威脅自家兄弟的曹操,當下,便冷着一張臉,寒聲道:“更有那不知變化之人,或爲爭高下,塗改經書,互相攻訐,或爲求名聲,仗勢欺凌,威脅評點,豈爲吾輩所欲爲……左右有那些奸惡之輩在其中作祟,影響公正,那評點還不如不評點,講學還不如去說書。”
許靖這番話一出,頓時贏得屋中絕大多數士人的響應。畢竟這個時代能夠脫穎而出,名揚四海,得到真正的實惠的是少之又少,那些久抑人下,難以出頭的一般都不會從自己身上找原因,此時,許靖這個月旦評的主持人更是親口暗暗點出以往的評點背後潛藏着諸多貓膩。聞言,屋中的士子那個心中怎一個爽字了得。不管今日自己得到如何評價,好的自然是回去吹噓一番,差的也不打緊,誰叫“父親是李剛”的太多了呢,儘可以將問題關鍵歸結到曹操之流的顯赫身世背景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