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如當初。”耶律敏放下茶碗,眼底淌過一抹追憶之色,她有些感慨的開口,“實不曾想到,時隔多年,殿下的手藝竟然絲毫未變。”
“人也沒變,否則你便嘗不出這是當初的味道了。”李從璟看着耶律敏,目如晨陽,光芒和煦。
耶律敏婉兒一笑,卻如夕陽,憑空生出些許落寞之意,“自西樓相別,數年來大唐國勢日盛,想必殿下分外操勞。”她心中想問的是,這些年你過得可還好麼。
“倒也說不上操勞,只是日夜事務纏身,讓人無暇分身,許多事情慾爲而不可爲。”李從璟的語氣中充斥着些許無奈,又好似有些自責,“說起辛勞,你這個做宰相的可不會比我輕鬆,契丹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以你在幽州掌管屯田之事展現出來的性子,這些年想必多有辛苦之處。”
耶律敏看到李從璟那雙眸子裡閃爍着的光,亮得厲害,就那麼直接打在她臉上,好似這裡面有千言萬語,卻又盡在一望之中,她的心跳有些沒來由的慌亂,不禁去想:他這是在說,他一直記掛着我過得好不好麼?
“各盡本職罷了。”耶律敏不敢去直視李從璟的目光,她微微偏過頭,看到窗外竟是碧空如洗,“一別數年,殿下今日到西樓來,不知所爲何事?”
李從璟嘆息一聲,“多年未見,本不欲兀一碰面便說這不快之事,你當真要此時相問?”
耶律敏本能的感到了不妙,畢竟耶律倍和徐知誥聯手給兩川添麻煩的事,就在不久前發生,而耶律倍接下來又要出征黑車子室韋,這又是違背當年西樓協議的行爲,耶律倍如此得罪李從璟得罪大唐,李從璟焉能咽得下這口氣?只是不知他究竟是怎樣的反應與應對?但無論如何,以他的脾性,想必即將到來的都是雷霆暴雨,絕不會使人覺得輕鬆。
然而該面對的終究要面對,逃避從來都不是辦法,耶律敏勉強露出一個笑容,卻脆弱的不堪懷疑,“早晚得說,又何必要等呢?”
李從璟收了雙手放在身前,側頭看向欄杆之外,神色忽然比空無一物的長空還要落寞,“我有大麻煩了。”
“大麻煩?”耶律敏既疑且驚,以李從璟的本事和如今的權勢,還有什麼可以稱爲大麻煩?如果有那樣的大麻煩,那又是怎樣的麻煩?
“你可知我畢生之所願?”李從璟認真的問。
“當然。”這個問題並不難回答,耶律敏幾乎是脫口而出,“平定天下,治國安邦!”
“好一個平定天下,治國安邦!”李從璟笑容苦澀,“上解君王之難,下解黎民之苦,這的確是我平生之所願。然而現在,這個志願恐怕難有實現之期了。”
他的神情是那樣愁苦,彷彿一個君王失去了自己的家國,遭受了臣民的拋棄,他曾是那樣光芒萬丈、不可一世,故而這份愁苦與落寞,就顯得猶爲悲慘。
耶律敏從未見過這樣的李從璟,她心口不禁陣陣發疼,如給針刺一般,她迫不及待的追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有何等難處,是連你也化解不了的?”此時此刻,善解人意如她,體貼李從璟之難處如她,幾乎已經忘了那個李從璟北上目的的問題。
“我且問你,當日在幽州,你爲何捨棄固有的富貴生活,去爲屯田之事奔波勞碌?”李從璟忽然目
光炯炯的問。
耶律敏怔了怔,不知李從璟此問用意何在,不等她回答,李從璟已是接着道:“我記得彼時你的回答是:食君之祿,爲君分憂。後來黑格問你,堂堂契丹公主,爲何甘願爲唐朝地方官吏驅使,而不思報效國家。而你的回答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既然天下萬物皆該一視同仁,那麼爲大唐百姓奔波,和爲契丹平民做事,又有什麼區別?”
耶律敏當然記得她說過的這些話,令她吃驚的是,李從璟竟然至今也還記得這些。當時當日,養尊處優了十數年的契丹公主,跟隨李從璟千里奔波,見識到了沙場屍橫遍野的慘狀,見識到了黎民生不如死的悲慼,見識到了生命的脆弱與無常,本性善良如她,遂決定應該做些什麼。
屯田也好,回契丹主政也罷,她不過是想讓那些在亂世中朝不保夕的百姓,過得能好上那麼一分,爲此她願盡所能。這是她作爲一介善良女子的卑微心願,也是她作爲契丹公主歸來主政後的大抱負。
久而久之,這成了她是耶律敏的存在意義。
這與她當時傾心於李從璟並不矛盾,正是兩者的相輔相成,才導致了一系列遭遇的發生。
歷史上的君王,既有得意忘形視萬民如草芥如李存勖者,也有不忘初心視百姓如己出如李嗣源者。耶律倍、耶律德光是前者,耶律敏則類似於後者,至於李從璟......他根本就不是這個時代的人。
“天下大爭,說得好聽,實則不過是大難之年,天下災禍,也從沒有比戰火兵禍給人間造成的苦難更多的。”李從璟神情痛苦,“生於亂世,投身沙場是宿命使然,但征戰沙場的目的,卻應該是以戈止戈。還天下一個太平盛世,令百姓人人安居,叫黎民個個樂業,這是我此生之所願,你可知曉?”
李從璟上輩子不過是個小老百姓,將心比心,這番話自然沒有作假。
“敏兒自然知曉。便是因爲知曉殿下之志,對殿下在幽州的作爲有所感觸,敏兒纔有投身民政之念,纔有今日之耶律敏。”李從璟痛苦的模樣叫耶律敏心尖兒打顫,她忍不住要落下淚來,她幾乎下定了決心,這番一定要保護眼前這個人。
桃夭夭留給李從璟的那句話,是這樣說的:你這個呆子,難道不知耶律敏早已傾心於你?
當時他發怔,是因爲他早先真沒想過這個問題,原本他以爲耶律敏對待他的種種,不過是孤身流落異鄉後對所熟之人的慣性依賴,此番回想,似乎並不是如此。
但李從璟也知道,僅憑這個還不足以讓耶律敏答應他的謀劃。因爲耶律敏如今是契丹宰相,有她自己的位置,更有她自身存在的理由,個人情感可以作爲談話切入點,爲談話提供便利、助力,但絕不能是全部依仗。
跟耶律倍、耶律德光直接談權勢即可,因爲他們只注重這個最實際的東西,跟耶律敏則不能如此,權勢只是她實現抱負和自身價值的手段,並不是歸宿,所以李從璟得跟她談理想......
“但是眼下,此志卻難以實現了。”李從璟仰天而嘆。
“這卻是爲何?”耶律敏趕緊追問,話一出口,猛有所悟,一時間神色僵硬,眼神暗淡,“耶律倍與徐知誥聯手動亂兩川,果真給殿下造成了大麻煩......?”
“兩川雖有動亂,眼下卻已得到控制,若只是如此,倒不足爲慮。然而國中卻有人以此爲口實,對我加以攻訐,參我恃功自傲,已失軍政之才,令我滯留兩川,長久不得迴歸洛陽。”李從璟道。
“何人竟敢如此大膽,這般攻訐殿下?”耶律敏這話一問出口,見了李從璟的神色,頓時醒悟過來,“莫非是......”
李從璟苦笑:“便如契丹,皇子不止一個,故而有爭端。”
“既是如此,敏兒該如何相助......”耶律敏低下頭,目光落在茶几上,她雙手不自覺的絞動着衣角,顯得極爲不安且焦慮,她沒有察覺到的是,這樣的動作她已經多年未曾有過了。
她想幫助李從璟,但在這件事上能做的又實在有限,她暗暗責備自己的無能,在對方幫助過她許多之後,如今到了對方需要她的時候,她卻只能惴惴不安。而作爲契丹宰相,她身上的限制跟她擁有的權力一樣多。
然而,耶律敏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李從璟接下來說出的,竟是那樣一句話。
李從璟以前所未有的莊重語氣說:“幫我管好契丹!”
耶律敏怔在那裡。
“只要契丹無事,令我無後顧之憂,無論國內還是江南,有再多險難我都能如常應對。”李從璟看着耶律敏的眼睛,認真的說。
剎那間,耶律敏幾乎要哭出來。
沒有任何時候,耶律敏發現自己竟是這般脆弱,在這個男人面前,彷彿對方只需要一句話、一個眼神,就足以讓她卸下所有防備,卸下所有重擔,撲倒他懷裡去大哭一場。
四年前,西樓城前的唐軍大營中,耶律敏告訴李從璟,她要回契丹去。
那一刻,她希望他的挽留,也希望他不要挽留。
他若挽留了,她就能長久伴他左右,若能如此,此生也足矣。
他若不挽留,她就回契丹,好好治理契丹民政,掌握契丹權柄,不讓契丹妄生事端,這樣也算爲他分憂了。因爲她知道,有他在的大唐,不容侵犯也不容忤逆,若是契丹擅起刀兵,突破了他對契丹的容忍底線,必然招致大唐再度興兵北伐,屆時對契丹而言,將是一場大災禍。
契丹只有依靠大唐,順從大唐,百姓們才能好生生活。這個念頭,在她成爲契丹宰相後的這幾年裡,愈發變得堅定,大唐與契丹的互通有無,讓她看到了和平帶給契丹百姓生活改善的希望,與之相比,向大唐稱臣納貢實在不值一提——之前草原諸部,不一直都是這樣?
她主政契丹,是爲契丹百姓,是爲她自己,也是爲李從璟——那是她的志向,也是李從璟的皇圖霸業。
這些年來,作爲北院宰相,她看似風光無限,但一介女子擁有這般權力,又會面對多少艱難?
而今,李從璟一句“幫我管理好契丹”“令我無後顧之憂”,不僅承認了她的價值,也體諒了她長久以來的辛苦,天下間再多讚美,契丹人再如何說“這是一個嫁給了契丹的女人”,也不及李從璟這句話來的重要、有分量。
在耶律敏拼命忍住淚水的時候,她終於意識到,原來,她也不過是個女人。
一個需要被體諒,需要被關愛,需要被推倒......不,需要被呵護的女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