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從璟被自己那張猙獰的笑臉嚇得一跳,渾身一個機靈便回過神來,擡頭望了一眼府門上的氣死風燈,他感覺後背溼漉漉的,想必已經全是汗水。
“李彥饒......”李從璟招手讓李彥饒過來,“你再遣人去通報一聲,不,這回你親自去,告訴耶律敏,就說孤王偶然身體不適,再者今日天色已晚,改日再來造訪。”
“這......”李彥饒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這去通報的人前腳剛走沒多久,怎麼李從璟後腳就要改變主意?但對李從璟命令,李彥饒自然不敢質疑,立馬依言去照辦。
李從璟拖着疲憊的雙腿,一步步離開那座如同海市蜃樓般的府邸,一路上一言不發。孟松柏等人都覺得分外詫異,不能理解爲何秦王在府前站了片刻,就好像累得馬上就要癱倒一般?
他們自然不知道,此時李從璟心中正有驚濤駭浪。
李從璟最後拿定注意,絕不能如此輕率去見耶律敏。他本以爲他的準備已經足夠充分,現在看來並不是如此,最大的問題在於,他這回要面對的是一個女人,而且還極有可能是一個沒有完全成爲政治人物的女人。
李從璟徑直到了西樓的軍情處據點,讓軍情處銳士將有關耶律敏的情報都搬出來,而後就一頭鑽進了紙堆書海中。他決定再好好了解一下耶律敏,雖然他自認爲已經很瞭解對方,無論是幽州時的她,還是回到契丹後的她,雖然眼下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但他希望能抓住最關鍵的那絲靈感。
一連一晝夜在紙堆中折騰,李從璟的收穫卻談不上豐富,耶律敏的私生活幾乎爲零,要不然民間也不會流傳這是個嫁給了契丹的女人,這就讓信息變得單一,幾乎都是關於她的爲政舉措與風格。
當然,李從璟也有一些不是新發現的發現,例如耶律敏多有關注百姓疾苦的舉措,卻因爲耶律倍不同意而得不到施行,因爲霸業需要聚斂財富爲國所用,而改善民生則是藏富於民。
又一桌飯菜被李從璟揮手斥退之後,桃夭夭那張美輪美奐的臉出現在屋子裡。當然,低頭的李從璟最先看到的是一雙漂亮的長腿,沒有任何瑕疵曲線完美的大長腿,他的視線順着長腿上移,就看到了那隻餓狼般的眸子。
不得不說,這隻眸子裡的駭人之色有些煞風景。
桃夭夭在李從璟身旁坐了下來,兩人共坐一條長凳,對着滿屋子凌亂的紙片、摺子、冊子。李從璟側頭對桃夭夭笑了下,便算是打過招呼,繼續紅着眼眸翻閱手中的冊子。
“你果真沒有準備後手?”半響,桃夭夭開口問,既有些納悶又有些不可思議,不過語氣總算沒有置氣的意思。
“世事無常,人能算計和左右的又能有多少?”李從璟也很想有這個“後手”,然而事與願違,很多時候人不得不在準備並不充分的情況下,去放手一搏。
桃夭夭也看出來李從璟的確沒有過多準備,她一手
拖着下巴沉吟片刻,“能從這些情報中篩選出來的消息,想必你也都瞭解的差不多了,若是你想了解一些其它的東西,我這裡倒是有些貨。”
李從璟擡頭,看到桃夭夭面色有些怪異,還有香腮邊的那一抹嫣紅是怎麼回事,莫非是嬌羞?他愕然,不知桃夭夭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我倒是忘了,你此番北上,可是與耶律敏一起呆過許久的。”李從璟笑道,“你且說說,你都瞭解了哪些情況?”
桃夭夭站起身,完美的腰身直晃晃展現在李從璟面前,不過李從璟此時卻無暇欣賞,只聽桃夭夭邊緩緩踱步邊說道:“每個人活着都有自己活着的理由,爲財爲權爲親人爲享樂,理由或者高尚或者卑微,或者驚世駭俗或者平淡無奇,那麼我問你,耶律敏爲什麼而活着?”
李從璟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他發現這個問題並不簡單,如耶律敏、耶律德光、耶律倍這些人,包括他自己在內,都不是渾渾噩噩活着的人,每個人都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若說耶律德光、耶律倍存在的理由是那把交椅,耶律敏活着的理由又是什麼?
八年前,當耶律敏還只是一介少女時,她因不滿耶律阿保機、述律平對她的冷漠,爲反抗一場政治婚姻而逃離契丹,可以說是爲了自由。在幽州的數年,從最開始的無所事事,到後來投身民政事務中,可以說是隨心所欲,什麼高興就做什麼。那麼四年前她決定回去契丹,又是爲什麼?以及四年後的今天,已經做了契丹北院宰相數年的耶律敏,又在爲什麼而活?
權勢?地位?富貴?還是其它?
李從璟無法想透這個問題,哪怕他這些年並沒有疏忽對有關耶律敏相情報的瞭解,眼下也在信息海中沉浸了一日夜,他還是無法對這個問題做出準確論斷。
他想起在宰相府門前預見、推演出的場景,他的眉頭又皺得更深了些。
李從璟知曉,在眼下事關契丹和耶律敏命運的抉擇面前,不解決這個根本問題,他就沒有把握說服耶律敏站在自己一邊。
修長纖細的手指在書案上輕輕滑過,桃夭夭忽然無聲的笑了一下,她回過頭來,似近非近似遠非遠的望着李從璟,“你難道不知道,女人是個複雜的......存在?”
“的確夠複雜。”李從璟苦笑。
“然而有些時候,女人卻又很簡單。”空靈的聲音從桃夭夭櫻桃般的口中悠悠吐出,她的目光微微上揚,有些難以捉摸。
李從璟無力道:“桃大當家,能不能直接說謎底?”
桃夭夭感覺自己方纔一番豐富的微表情全都給浪費了,她橫了李從璟一眼,留下一句話就丟下李從璟,大步離開了屋子。
而聽了這句話的李從璟,則怔在紙堆書海中,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從璟從紙堆中站起身,吩咐在門外候着的孟松柏,“傳令李彥饒,替孤王約見耶律敏
,地方就在一品樓。另外,給孤王準備熱水、飯食。”
桃夭夭的話給了李從璟一線靈感,可能連耶律敏自己都沒有搞懂的問題,現在他已經替她弄懂了,站起身來的李從璟,嘴角又掛起一縷自信而從容的微笑,透過重重迷霧,他終於看清了耶律敏的本質。自然,他心中對如何說服耶律敏,也有了腹稿和把握。
梳洗飽食後的李從璟,眼眶雖然還有些紅,整個人卻已容光煥發,他乘車出門,比約定時辰早了一些到一品樓。一品樓是軍情處的產業,在酒樓遍地的西樓城並不算翹楚,卻也不是尋常所在。
李從璟親自挑選了會面的雅間,並對一應佈置都做了些調整,眼看時辰差不多了,李從璟開始親自煮茶。他喜好品茶,煮茶雖不常做,但也精通門道,不及多時,雅間便有淡淡清香飄蕩,聞之令人神清氣爽,也就是在這時,耶律敏出現在李從璟面前。
整個閣樓都沒有其它人,這間雅間又極爲寬敞,四周倒是有三面沒有牆壁,而是以簾子輔以帷幔加以佈置,是以不僅視野極好,空氣通透不虞爐火熱氣悶人,而且微風拂動帷幔,平添幾分意趣,更令人舒爽的是,樓外有樹,樹外有河,並無其他人等礙眼。
四周沒甚麼多餘佈置,雅間中央有一矮几,矮几前後各有一張坐墊,旁有火爐,茶釜正在上面冒着白汽,微微嗡鳴,聲如琴絃。
耶律敏看到李從璟的時候,這個頭髮束在腦後,只簡單插一隻髮簪的傢伙,臉上帶着親善和久違的淡淡微笑,他一身布衣青衫,在嫋嫋升騰的水汽與氤氳的茶香中,氣質淡雅而有書卷氣,顯得忽遠忽近若即若離,彷彿無法觸摸,又似乎一觸就會夢碎。
就在這個剎那間,耶律敏的鼻子猛然有些泛酸,沒有人知道,類似的場景曾多少次在腦海縈繞在夢中沉浮,羅衾不耐五更寒,小樓一夜聽風雨,望斷天涯路。
然而兩人四年未見,如今彼爲大唐秦王,此爲契丹宰相,誰也不知對方是否還是當年那人,況且就算是當年,那份心思也是深埋在地下,不曾見過天日,更遑論眼下契丹即將西征,契丹、大唐關係微妙,箇中許多惆悵處,讓人不知該如何擺放自己的身份。
忍住了心頭一起涌現的複雜情緒,耶律敏彎身見禮,笑容含而不露:“秦王殿下,好久不見。”
“來,坐。這是我特意從蜀中帶來的茶葉,品品看味道如何。”李從璟招呼耶律敏落座,爲她斟上茶水,笑容一如當初,“我可是許久未曾煮茶過了,也不知手藝生疏了沒,若是滋味不如當年,你可得給我賣幾分面子,休要點破。”
“殿下的手藝,向來都是極好的。”熟悉的笑容與一如往日般的隨和舉止,讓耶律敏心生異樣,剎那間的觸動,讓人覺得時間彷彿從未流逝。
他還記得,當年那個少女,最喜他煮的茶麼?
他應該是記得的,只有她中意的那種茶,喜放一分姜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