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完母親姚秦湘的喪事,姚瑾策忽然覺得有些厭世。
母親去世的一瞬,他悲涼而倉惶,然而接踵而來的事完全消磨了他的悲痛情緒。
祖父的笑裡藏刀,叔父的咄咄逼人,姚氏一族的當面一套背後一套,都令他覺得無比厭煩。他甚至不止一次聽到下人們在背地裡議論,說大夫人死了,小公子的好日子也不會長久了。
——好日子?他在姚莊何曾有過好日子?當一羣血緣至*日都只想着如何能順利利用到自己的時候,這種日子即便僞裝的再幸福圓滿,又如何稱得上好日子?
母親死了,他自然要守孝,明着娶妻孝期不可能,但他的好叔母竟然明着往他的院子裡塞人。那幾個丫頭整日打扮的妖冶勾人,彷彿全然不知院子的主人剛剛失去了母親。更令他憤怒的是,彷彿所有人都覺得這是順利成章之事,姚莊死了一個大夫人,在還算隆重的喪禮過後,就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了一樣。
這樣的地方,姚瑾策真是一刻都呆不下去。可他還不能走。
雖然姚文遠將姚瑾策看的很緊,但他並非走不了。此時不能走,自然是爲了將來離開的夠徹底——徹底到,姚莊不復存在。
古人有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誠然如是。所以消滅敵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在敵人的心臟選好時機插上一刀——想要覆滅姚氏,不親入姚莊,如何能一刀一個準?他想要覆滅的是姚氏的瘋狂與他們瘋狂的資本,但並不想覆滅姚氏族人,所以他必須待在姚莊,才能在第一時間知曉姚莊動態,也能在這裡,探到更多他需要的東西。
但是爲了得到這些,並不代表他就要刻意討好這些用心險惡的嘴臉。
“策兒,你有沒有聽到叔父方纔的話?”
姚瑾策擡眸,望向神情中全然不滿的姚淥新,淡漠的神情並沒有一絲變,彷彿他剛纔並沒有神遊天外,而是一直認真聽他說話:“侄兒年紀還小,尚未有耳聾之疾,自然是聽到了。”
姚瑾策的語氣雖然沒有半分陰陽怪氣,但話中的別有所指實在太明顯了,姚淥新下意識的看了主位上的姚文遠一眼。
姚文遠原本一直裝聾作啞,坐看他們叔侄你來我往,聽到姚瑾策暗諷他常借年紀大爲由在一些需要的時機假裝耳聾未聽到,他心裡雖有不悅,卻也並沒有放在心上。只是姚淥新居然在姚瑾策說完這話後下意識看了他一眼,於是姚瑾策這句話就從單純的趁機嘲諷變成了闡述事實,姚文遠看了看神情淡漠的姚瑾策,又看了一眼似乎意識到自己做錯事而微微瑟縮了一下的姚新祿,他心裡默默嘆了口氣。
將來他的一生心血交到新兒手上,他當真守得住?
見姚文遠並沒有出演怪罪,姚淥新有些失望,他皺眉道:“聽到便聽到了,直接應了就是,說那麼多廢話做什麼?”
姚瑾策看向姚淥新,淡淡道:“若叔父覺得侄兒說的皆是廢話,那侄兒不說話便是。”
“你這是什麼態度?”姚新祿怒道,“叔父同你說話,你便是這種態度麼?”
姚瑾策似是聽了什麼好笑的笑話,輕輕笑了起來:“侄兒向來如此,祖父也未曾說什麼,怎麼叔父就這樣大的脾氣?”
姚淥新被姚瑾策這一笑鎮住了,半晌過後,雙眼竟顯出癡迷之色。
姚瑾策的容貌遺傳自朝雲公主,雖是男兒,卻比多數女人的容貌更秀麗,如今他正在守喪,一身白衣之下,雙脣不點而朱,此時勾脣淺笑,一時之間雌雄莫辯,竟有幾分傾國傾城的殊世容色,姚新祿萬事都有姚文遠兜着,他每日一回到自己的院子便是與那些妾室豔婢、清俊小廝尋歡作樂,腦中多是淫邪下作之想。
觸及姚新祿近乎色眯眯的眸光,姚瑾策初時有些不敢置信,待看分明,差點噁心作嘔:“叔父,你這樣看着侄兒作甚?”
兩人之間的沉默早引起假裝品茶的姚文遠注意,聽到姚瑾策的話,姚文遠擡頭看向姚淥新,這一看,氣的他將茶杯摔到了地上。
“啪!”茶杯四分五裂,立即有小廝慌慌張張的衝了進來:“家主,發生了何事?”
姚文遠厲聲道:“滾出去!”
小廝嚇了一跳,強忍着怯意退了出去。
姚淥新也回過神來,看了看地上的茶杯碎片,纔看向姚文遠,卻被姚文遠眸中驚濤駭浪般的怒意驚到了,嚇得趕緊站起身來,顫聲道:“父……父親?您怎麼突然生這樣大的氣?是誰惹您生氣了?”
“你還有臉問!”姚文遠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兒子剛纔竟然一臉癡迷的看着自己的孫子,他就……他就……他就恨不得剛纔的茶杯是砸在姚淥新的頭上,好將他砸醒!平時他荒唐起來男女通吃便也罷了,可是他怎麼能對自己的侄兒……
姚淥新嚇得跪倒在地:“父親息怒!兒子哪裡做錯了,父親只管罵,可不要動怒氣壞了自己的身子!”若是不小心被他氣死了,憑他哪裡能對付得了姚瑾策?
姚文遠並不知道姚淥新真實所想,見姚淥新驚懼之下擔心的竟然是自己的身體,這口氣瞬間消了不少,一轉頭,見到姚瑾策一臉漠然的望着他們,盛世的容顏與當初他癡迷過的原配妻子朝陽公主一模一樣,心裡的怒氣瞬間轉移到姚瑾策身上。當初朝陽就是用這幅容貌和氣質欺騙了自己,如今,她的孫子經還想故技重施迷惑新兒!簡直罪不可恕!
“新兒,起來罷。”姚文遠再開口時,語氣中已聽不出一絲怒氣,他看向姚瑾策,眸光冷硬,“策兒,你年紀着實不小了,雖說你母親剛剛去世,你理應守孝三年,但祖父尚在,你母親作爲晚輩,喪禮亦可精簡些。‘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你年近三十尚未留下一子半女,實在愧對君氏列祖列宗……”
“祖父,策兒不是姓姚麼?如何使愧對君氏列祖列宗?”
姚文遠面無表情道:“前日,祖父與族中幾位老人商議過了,三日後將開啓姚氏宗祠,將你從要氏族譜除名,恢復君姓,如此一來,你便是君氏後人——君氏一族的綿延興旺,全在你一人身上。”
居然肯讓他複姓君氏了?可那又如何?不過是更好地被姚氏所利用罷了。
姚瑾策的神情說變就變,先前還是一副高冷貴公子模樣,姚文遠說完這句話,他整張臉都變成了委屈震驚:“祖父,您這是什麼意思?難道策兒做了什麼錯事,以致不見容於姚氏麼?”
姚瑾策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看得姚文遠眉頭直跳。他對自己這個出走十多年的孫子如今也有了一些瞭解,旁人靠肅容正言威懾別人,他只靠劍走偏鋒令人束手無策。那些肅容正言的人只需用道理一一駁斥便可以了,但對於這種劍走偏鋒之人,你既預料不到他下一步會怎麼說怎麼做,又不知道該如何纔能有力的阻止他繼續發散下去。
姚文遠保持着方纔的淡定:“策兒這說的是什麼話?恢復君姓一事,祖父前陣子不是與你提起過了麼?祖父知道你遲遲不肯生子,怕的就是身爲君氏血脈,生下的骨血卻只能改爲姚姓,心中不忿纔不肯合作,既然如此,祖父儘快回覆你的君姓,讓你無後顧之憂,祖父的良苦用心,你當真不能體會麼?”
“原來不是孫兒犯了大錯,”姚瑾策一臉的如釋重負不似僞作,“自古子隨父姓,除非入贅女家,方能隨女姓。當初祖母下嫁於祖父,生下父親隨了祖父姓,如今策兒隨了父親姓,亦是隨了祖父姓,於請於理,策兒都該姓姚。若孫兒改姓姚氏,天下人會以爲祖父當年是入贅了無依無靠的祖母。”
“你胡說些什麼,”姚文遠沉着臉呵斥道,“你是祖父的孫子不錯,但你也是如今世上唯一流淌着秦朝君氏嫡系血脈的人了,難道你就忍心看着一代王朝就此沒落,甚至連一絲血脈都未曾傳承?”
“傳承了能如何,不傳承又如何?在如今的時局裡,君氏的出現,只會成爲移動活靶,引來景朝官兵罷了,”姚瑾策說到這裡,語氣冷了下來,“祖父如此費盡心思,不過是想讓策兒不得不配合你們的計劃罷了。策兒回姚莊後,也聽聞了許多傳言,此時策兒只想問祖父一句,若祖父這幾十年的經營足以來一場顛覆景朝的腥風血雨,事成之後,這江山會是姚氏的江山,還是我君氏的江山呢?”
不等姚文遠說話,姚瑾策繼續道:“祖父不必回答,策兒都明白,這世上沒有人願意爲他人做嫁衣,祖父如是,孫兒亦如是。”
姚瑾策的大實話令姚文遠有些下不來臺,他只能顫抖着花白的鬍子怒喝道:“混賬!簡直不知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