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媚兒微微一愣,倒不是她被嚇到了,只是沒想到慕夫人居然會在此時向她發難,還以爲慕相既然如此殷切認回她,在她還有利用價值之前,她在慕府都會被供起來呢……
“夫人息怒,”姚媚兒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慕夫人的怒喝縱然將她那一排八個站的比護衛還筆直的妹妹們嚇得瑟瑟發抖,可姚媚兒實在不知道有什麼好怕的,畢竟……慕夫人面對她,也不過只有說幾句狠話的餘地,又不似昭陽公主那般可以直接喊打喊殺,“玲瓏若有禮數不周之處,夫人只管指正。不過嫡母這一點……玲瓏的母親如今也是與夫人品級一樣的誥命夫人,玲瓏的嫡母,正是玲瓏的生母,因而夫人的質詢,恕玲瓏無法迴應。”
——在大景王朝,平妻並不常見,且一般來說,官宦之家若有平妻,平妻所生子女視同嫡子嫡女,並不必奉嫡妻爲嫡母,但平妻的誥封必須比嫡妻低半級,以示嫡妻的尊貴。只是在姚媚兒生母的追封上,仁慶帝確實存了壓一壓炎氏的意思,便生生將姚媚兒的母親追封成正一品的誥命夫人,與慕夫人並無高低之分。
“你竟敢同我頂嘴!”慕夫人本就氣惱一個丫鬟出生的妾室居然同自己有了一樣的誥命,如今這件事被這個妾室的女兒當着這麼多人的面重新提起,慕夫人簡直怒不可遏,不管這個妾室被提到了什麼身份,在慕夫人這樣的世家小姐看來,丫鬟出身的賤人哪怕套上金衣也依舊是低賤下人,骨子裡帶出來的卑微並不是皇帝的封賞便能輕易改變的,哪怕姚媚兒此時貴爲郡主,在驕縱慣了的慕夫人看來,依舊只是個妾生女,應是由她擺佈的。
於是慕夫人橫眉冷豎,冷聲道:“來人!”
慕夫人這兩個字竟讓幾個庶女臉色都有些微微發白,顯然下面將發生的事定然不會是什麼嘴上的訓斥而已了。
“母親,您息怒!”此時敢開口勸阻的也只有慕慎安了,“今日是大妹妹頭次回府,便是有禮數不周全之處,亦是無心之失,母親可不能第一次見大妹妹就大動肝火,若是氣着母親,大妹妹心裡也是惶恐難安的。”慕慎安勸解的語氣把握的恰到好處,只體現了兄長對初次見面的妹妹應有的維護之情。
姚媚兒明白爲了不辜負慕慎安的好意,自己應該做出些讓步以息事寧人,可一見到慕夫人與眼前這八個庶女的表現,姚媚兒幾乎在一瞬間就肯定了當年害死自己母親的人是誰,面對幾乎可以算作“殺母仇人”的慕夫人,姚媚兒實在無法作出任何妥協。
何況,她本就是帶着一肚子氣來的。
——什麼慕府,什麼丞相小姐 ,這些她統統都不稀罕!卻偏偏有人強加到她頭上!憑什麼!
因慕慎安的暗示並不明顯,姚媚兒便假裝沒看見,微微低着頭立在原地,彷彿並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原本慕慎安開口勸阻讓慕夫人心裡有些不舒服,但幸好他言語間十分客套,並不像對姚媚兒有什麼不該有的情意的意思,所以慕夫人並沒有怒上加怒,何況當着庶女們的面慕夫人是絕不會駁慕慎安的面子,但姚媚兒這幅模樣實在令慕夫人咽不下這口氣,自從她與丈夫達成協議,允許這些庶子庶女出生後,還從沒有一個敢在她面前不低眉順眼的。
短暫的猶豫後,慕夫人還是選擇全了慕慎安的面子,沒有繼續發作,只是冷冷道:“別以爲陛下封你做個郡主,你就當真跳上枝頭當鳳凰了,出身擺在那裡,再多華貴衣飾也遮掩不了。”
對慕夫人而言,只是這樣的冷言諷刺,已是極大的退讓了。幾乎可以說是她此生僅有的一次了。
姚媚兒忽然有些疲憊。她也不明白自己爲何會有這樣的身世,爲何要直面慕府這潭深水,爲何要面對擺明了利用她不會手軟的生父和處處看她不順眼的生父髮妻。
——假如她沒有下山,是不是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如果她沒有下山,也許師父早就全身而退,也不會來趟新京這趟渾水了吧……
千金難買早知道啊。
姚媚兒的沉默在慕夫人看來便是她所熟悉的服軟,雖沒有如其他庶女一般跪地請罪,但與姚媚兒進來時的氣場相比也是萎靡了不少,慕夫人心裡的氣略順了些,便想起了自己丈夫軟硬兼施的囑託,將目光放到了快站成雕塑的庶女們身上:“傻站着做什麼?這是你們長姐,還不給你們長姐請安?”
慕夫人此言一出,幾個庶女猶如接到聖旨一般,立即上前一步,朝着姚媚兒躬身行禮,八個小姑娘齊聲問安,清脆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悅耳:“長姐安好。”
只是這一陣的接觸,姚媚兒便對這幾個妹妹起了憐惜之心。這與血緣並無關係,只是單純心疼這幾個小姑娘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而已。
——生父冷落,嫡母欺壓,將來的婚事也不會有半分是爲她們的幸福考慮,如今慕相既有扶持皇子上位的野心,那麼這些女兒的婚事自然就成了他結盟的籌碼。姚媚兒幾乎可以預見她們並不美麗的未來。
豈止使她們,她自己說不定也會……但她身後好歹還有會竭盡全力護她周全的師父,可她們……
面對這些比自己更可憐的妹妹們,姚媚兒第一次對慕家人產生了類似親人的感情。
——這些,都是她血緣上的妹妹啊!
姚媚兒無聲的嘆了口氣,對着幾個妹妹道:“妹妹們多禮了,今日過來匆忙,也未曾備什麼好東西,這裡有些小玩意,妹妹們留着賞人吧。”
姚媚兒剛說完,隨侍一旁的心萱立即掏出八個塞得鼓鼓的、拿着沉甸甸的荷包,恭敬的遞到慕府的幾個姑娘手中。
——姚媚兒是個實在人,知道這些妹妹在慕夫人手下定然不會有什麼好日子過,恐怕手頭也很拮据,因此見面禮準備的是各色圖案的金裸子,沒有任何標記,若是有什麼急需,不管熔了還是賣了,總能幫襯一陣。
雖然收了姚媚兒的見禮,但她們卻都有意無意的往慕夫人哪裡看去,並不敢將荷包收起來。
慕夫人似是完全沒注意到這裡的動靜,正拉着慕慎安噓寒問暖。過了許久,才猛然發現似的,極爲冷淡道:“既是你們長姐給的,收下便是。她可是有封地的郡主,送你們些小玩意兒並不值什麼。你們可是相府的小姐,一個個都沒見過世面似的,出去豈不是丟人現眼?”
八個庶女被嫡母的話嚇得不敢擡頭,又齊聲對着姚媚兒行禮:“謝長姐。”
姚媚兒忽然覺得無比氣悶。
——這便是高門大院的嫡庶之別?她在紫瀾苑時,問菊這些丫鬟都比這幾個相府小姐活的要恣意罷?可她這幾個妹妹,過的是什麼日子?
姚媚兒真有些不懂慕夫人,將庶女欺壓到這份上,相府的庶出小姐氣度上連個大丫鬟都沒有,將來走出去豈不惹人笑話?難道她就一點賢名都不要麼?有如她這般的母親,慕慎安居然成了一個完美無缺的翩翩公子……也真是個奇蹟了。
在紫瀾苑,慕相和慕夫人雖然不是什麼禁忌,但也不是嚇人麼可以隨便議論的,既無人說,姚媚兒自然也不可能去打聽慕慎安的父母,但姚媚兒怎麼也沒料到,慕夫人居然跋扈的如此全無遮掩,與炎皇后的不怒自威截然不同,慕夫人的氣勢,全靠她的出身和手中的權力在撐。倘若坐上後位的是慕夫人,今日的炎氏恐怕也不會如此坐大了。
——或許,懿安皇貴妃還能好好的活着罷。畢竟慕夫人這種段位,跟炎皇后比實在差遠了。
“行了,你們領着你們長姐去院子裡逛逛,她第一次回府,什麼都不熟悉,”慕夫人似乎一點都不想再與這幾個庶女相處,只想與見面機會越來越少的兒子說說體己話,遂直言不諱的下了逐客令,“等午膳了再過來。”
幾個庶女自然不敢有二話:“是,母親。”
姚媚兒也不想在這裡久呆,稍稍行了個禮,跟着出去了。
走出慕夫人的院子,幾個小姑娘臉上的神情終於放鬆了些,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姑娘走到姚媚兒身側,朝着她笑道:“長姐,你真好看。”
姚媚兒被小姑娘忽閃忽閃的大眼睛迷住了,她彎下腰與這個容貌最出衆的妹妹平視,笑道:“你纔好看,長大了一定更好看。”然而這樣的美貌落在一個爹不疼嫡母不賢的熟女身上,恐怕是福不是禍啊。
另一個年紀與姚媚兒相仿的姑娘走到姚媚兒身邊,怯怯道:“長姐,聽說您是坐馬車過來的,想必也累了,不如去我們的院子裡坐坐罷?”
慕夫人爲了隔開庶女和生母,讓她們之間沒有多餘的感情,所有庶女都住在一個院子裡,親生母女一個月也見不到一次。
小姑娘恭敬到有些敬畏的語氣令姚媚兒頗有些無奈:“妹妹太客氣了,有勞妹妹們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