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端上碗?睡蓮躊躇一會,道:“我在議事廳等一會再進去,你偷偷瞅着她們放了筷子奉茶後再叫我.
約過了兩株香的時候,硃砂瞧着那邊母女兩個茶也喝了兩口,便高高打起簾子,朗聲道:“九小姐來了。”
範氏和女兒聽了,趕緊撂下茶杯,站了起來,只見一個身形高挑窈窕、面若中秋皎月般明麗的少女緩步走進來,身上的穿的,頭上的戴的,都是從來未見過的。
範氏硬着膝蓋,悄悄推了推女兒,女兒原本是失態呆在原地,母親一提醒,她彎腰福了福,聲音蚊子似的說道:“哲兒見過表姐。”
哲兒?表哥叫做穆思齊,出自《論語里仁》“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莫非這位小表妹叫做穆思哲?好名字,若這位表妹跟着母親姓,便叫做範思哲了……。
睡蓮對着範氏行了晚輩禮,請範氏和思哲表妹坐在剛剛燒暖和的臨牀大炕上,吃飽了飯,身子也暖和了,範氏母女的臉色好看了許多,思哲和母親相貌輪廓相似,雖荊釵布衣,也能瞧出是清秀佳人,有些縮手縮腳的小家子氣,但是目光不閃爍不躲不避,睡蓮瞧着覺得這對母女教養還是不錯的。
睡蓮寒暄了幾句路途上的客套話,範氏說道:“……從重慶坐着商船到了揚州,那時候運河已經冰封,我們跟着商隊馬車來燕京……。”
“不知姨媽在燕京何處落腳?我也好打發下人送一份年禮過去。”睡蓮明知故問道。
範氏臉一紅,說道:“不滿表姑娘,自打前些年你姨夫走了,家門敗落,我一個寡婦實在支撐不住,你表哥要幫襯家裡出去跟着族人做生意去,我又捨不得他荒廢了學業,自已——自已拖兒帶女的,投奔府上來了,還望——。”
說道最後,範氏噎了一下,想想子女的前程,還是豁出臉皮,說道:“還望府上憐惜我們孤兒寡母的,收留一二,我和女兒都會些針線,以後自做自吃,並不會多叨擾。”
思哲見母親如此,到底年紀小,忍不住低聲飲泣起來。
睡蓮忙握着範氏的手,也落了幾滴眼淚,哽咽道:“像我們這樣的表親,本該時常走動走動的,無奈路途遙遠,慢慢就疏遠了,也照應不上,如今若不是姨母大老遠投奔而來,我們竟不知姨家艱難如斯,嗚嗚……。”
睡蓮哭得是情真意切、梨花帶雨,範氏母女反過來還要安慰睡蓮!
範氏輕輕拍着睡蓮的手,柔聲道:“這怎麼能怪到你一個小姑娘家頭上呢,唉,實在是路途太過遙遠,你姨奶奶又不好走動,想必府上老太太忙於理家、你父親政務更是繁忙,也顧不到這些,慢慢情分就淡了,莫哭莫哭啊,這不怪你的……。^/
睡蓮啼哭不止,範氏自然不好往下說,只得不停地低聲安慰,睡蓮好容易止淚,沒說幾句,又開始誠懇道歉,說疏忽了親戚情分,又自責的哭起來。
在睡蓮嚶嚶哭聲中,範氏母女想起穆家族人袖手旁觀、兩個月路程吃的種種苦頭、全家人前途未卜的將來,母女兩個頓時被勾起了心酸,也語不成句的嗚嗚哭了起來。
偏廳內,一片愁雲慘淡,半個時辰過去,睡蓮的眼淚並不多,可是斷斷續續幾乎沒有挺過,硃砂等丫鬟在一旁低聲勸着,還有幾個丫鬟勸着勸着把自己勸哭了的。
石綠悄聲進來,對硃砂比了個手勢,硃砂會意,拿着一條熱手巾遞給睡蓮,說:“姑娘擦擦吧,別哭了,今天是您的生辰呢。”
此話一出,範氏母女倒先止了淚,思哲當場傻了眼,範氏一時手足無措道:“這——我並不知表姑娘今日生日,真真不該今日上門來——。”
“能在生日這天見到姨母,本是我的福氣。”睡蓮拿熱手巾淨了面,說道:“我纔是不該呢,見了姨母艱難如此,便落了淚,姨母和表妹莫怪。”
又吩咐道:“你們服侍姨太太和表小姐淨面梳洗。”
衆丫鬟請的請,打水的打水,將範氏母女擁向隔間的淨房。
睡蓮則去了另一個房間單獨整理,添飯添菜,還有後到的添衣站着一一回話。
添飯先說道:“奴婢去泰正院,把姨太太一家三口投親的事和楊嬤嬤說了,楊嬤嬤說五夫人身子乏,這會子還沒醒,又說既然是大夫人和老太太交代小姐待客,就由小姐處理便是,五夫人估摸過了正月才能出面理事。”
添菜接着說道:“奴婢去了松鶴堂,把這事給彩屏嫂子說了,彩屏說老太太一下午都在禮佛,她進去略提了幾句,老太太閉眼唸經,也沒有理會。”
添衣說道:“奴婢在大夫人院子的耳房裡等了兩刻鐘,孫媽媽才安排奴婢向大夫人回話。奴婢說了穆家投親的事,說九小姐問夫人該如何安置穆家三口,大夫人說既然老太太發話了,此事九小姐說怎麼辦,她就照着安排下去,說完了,大夫人就端茶送客,奴婢也不敢再追問。”
睡蓮仰躺在炕上,硃砂用手巾裹着冰塊給她敷紅腫的眼皮,方纔她裝哭,一來是怕範氏先開口提條件,她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二來就是爲了拖延時間,打發幾撥人出去問幾個能做主的如何安置。
畢竟穆家大老遠來投親,這不是一頭蒜一顆蔥的小事,也不是睡蓮這個只是幫着理家的小姐能決定如何安置的。
顏老太太是瞧着穆家人堵心,不想理會;大夫人是明哲保身,兩頭不想得罪;而最應該由出面接待親姨媽婆家人的楊氏乾脆稱病撂挑子,躲在一旁看自己笑話罷了。
“這可怎麼辦呢,再拖下去也不是辦法啊。”石綠急得快要跳腳。
硃砂道:“已經吩咐她們手腳慢一些伺候姨太太母女,只怕也拖不了多長時間。”
睡蓮靜靜躺在炕上,她在等最後一個人回話。
約過了一盞茶時間,春曉興沖沖進來了,在睡蓮耳邊耳語了幾句。
睡蓮心裡有了盤算,微微一笑,好在天無絕之路啊。
睡蓮再次去偏廳,此時範氏母女已經眼巴巴的在等了,睡蓮妥善將其安置了,便去回到聽濤閣。
還沒歇一口氣,松鶴堂一個丫鬟來請,說:“老太太叫九小姐去說話。”
意料之中,睡蓮又穿上大毛衣服,抱着換上新炭的鎏銀百花掐絲琺琅手爐,準備跟着丫鬟去松鶴堂。
那丫鬟湊過去低聲道:“彩屏姐姐說,老太太很不高興,九小姐千萬要小心。”
睡蓮輕輕頷首,松鶴堂再也不是鐵板一塊了啊。
硃砂塞了個上等的紅封給那個丫鬟,一臉擔心的瞧着睡蓮。
睡蓮嘴角抹過一絲嘲諷,道:“不妨事的,今天還是我的生日呢。”
松鶴堂,佛堂。
佛堂門窗緊閉,顏老太太坐在黃花梨羅漢牀上,依着一個銅製梅花球狀大熏籠,屋子嚴重缺氧,睡蓮一進去便覺得有些頭暈。
佛堂很小,老太太又在裡頭呆了一下午,年紀大了,身上嘴裡都散發出一股說不出來是什麼味道的衰老氣味,有些淡淡的腐爛味道。
雖然睡蓮早有準備,腰間掛着香包,但杯水車薪,這種噁心的氣味依舊無孔不入,像蒼蠅一樣圍着她團團轉,趕都趕不走。
自打顏老太太用那種卑鄙的方法對付睡蓮最敬重的七嬸孃柳氏後,睡蓮對這個祖母的心態也發生了變化,這個控制慾近乎變態的老太太、寧可扼殺一切美好,也要保持她絕對權威的老太太……。
“給祖母請安。”睡蓮一如既往的乖順斂衽行禮。
顏老太太閉眼轉動着蜜蠟佛珠,似乎沒有聽見。
睡蓮保持着屈膝行禮的姿態,紋絲不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睡蓮膝蓋漸漸痠疼起來,顏老太太也沒睜開眼。
這時,門簾被掀起,彩屏端着茶盤進來,先將一盅參茶擺在羅漢牀上的炕几上,而後將一盅龍井端給睡蓮,還說:“九小姐慢用。”
既然是要喝茶,斷然沒有站着喝的道理,睡蓮接過茶盅,自然而然的坐在羅漢牀旁邊的繡墩上。
顏老太太唸了一下午經,也覺得乏了,她端起參茶喝了大半,而後將茶盅在炕几上重重一擱,說道:“九丫頭,莫要怪我在你生日這天數落你,穆家這門親戚來打秋風,送些銀子錦帛等打發回去便是,怎麼聽說你把他們一家三口安置在府裡,看這樣子,還是要留他們長住了?”
“須知請神容易送神難,穆家到底是門遠親,你還沒摸透底細,就把人安置在府裡……。”
顏老太太越說越話越重了,“……這世道險惡,萬一是騙子來騙錢怎麼辦?若真出什麼事,你如何擔當得起?!”
睡蓮欠了欠身,道:“是孫女考慮不周——。”
顏老太太接着話頭厲聲訓斥道:“既然知道自己考慮不周,爲何還要擅作主張!若真闖出大禍來,你的臉面還要不要?顏府的臉面還要不要?你身爲當家五房嫡出長女,怎可如此貿然行事?十四歲的大姑娘了,又幫着理家了大半年,怎麼連這等分寸也沒有!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你明年就要及笄,這般孟浪行事,叫我和你父親母親如何放心?將來嫁到婆家,你也這般冒失行事?到時候顏家的臉面都丟盡了……。”
顏老太太說的唾沫橫飛,睡蓮站起來,做恭敬裝看着老太太上下嘴皮子不停張合——其實是爲素兒表姐的事遷怒於自己吧。
素兒表姐的婚事不順,眼瞅着再挑下去,恐怕要落得品蓮那樣的境地。老太太也想要素兒幫着理家,可到底是要保持着她完美的形象,怕人非議,到底是沒讓素兒進議事廳。
爲了將寧佑牢牢控制在手心裡,老太太刻意製造素兒和寧佑相處的機會,等這對錶哥表妹生出懵懂情絲來,又逼柳氏出面斬斷情絲,如今素兒和寧佑對柳氏心中有怨,寧佑覺得一輩子都欠素兒的……。
林林總總下來,睡蓮覺得,顏老太太這種極端自私殘忍的人,一對兒女早亡,孫子和外孫女過的也不愉快,媳婦離心,她其實內心也是苦痛的吧,今天原配親戚又上門來,無比在提醒她這一生算計到頭,卻落得這個地步,所以藉着這個機會,好好的數落自己一頓。
顏老太太終於說累了,睡蓮將參茶端給老太太,繼續說剛纔被顏老太太打斷了的話:“孫女自持年幼,肯定考慮不周,所以打發了人問該怎麼辦,父親說——‘不管怎樣,先好好安置了,厚待之。’”
顏老太太目光一厲,“你父親——他不是在衙門嗎?”
翰林院離什剎海遠着啦。
睡蓮淡淡一笑,說道:“孫女打發人騎着快馬去翰林院報了父親,這是父親的原話,還說今日早點下衙門,還要請穆家三口入席孫女的生日夜宴。”
作者有話要說:老太太今晚這頓飯一定會吃的很開心。
圖爲顏老太太佛堂羅漢牀上的銅製梅花圓球熏籠,裡面的銅球無論怎麼滾,都漏不出來。